大榮二十載，乾坤翻覆，局變弈新。寧國公寧氏，本是寒門微籍，今已枝凌霄漢，其族中子侄，或秉憲臺，或綰虎符，從龍之臣皆出其門，盤根錯節的勢力網籠罩著未央宮的飛檐。垂拱而治的天子眼中，驚覺那樽曾賜予嘉賞的鎏金獸首爐，此刻正焚著噬咬皇權的魑魅。

九陌內外，無人不懾于寧國公之威，或懾于其勢，或懾于其名。更有蜚語潛行，暗議其有移鼎之志。于是，朝野惶惶，如履薄冰；宮闈森森，似臨大敵。刀光未至，而草木皆搖；謀士未動，而天下已驚。君臣相疑，貴賤自危，大榮天下，竟如風中之燭，岌岌可?！?

臘月初八，皇后壽辰。

大榮皇帝御極二十載，首次破例于乾清宮設宴，然席上僅置青瓷四盞、素湯一碗。

百官竊議之際，寧國公撫著腰間玉帶，指尖微顫。

御筵之上，云啟帝玉箸輕叩琉璃盞，忽而展顏道：“朕若生在尋常人家，倒愿做個使節郎，持節萬里，看盡波斯火浣布、天竺菩提緣?！?

鎏金獸爐騰起的青煙中，群臣面面相覷，御史中丞魏珩率先跪伏：“陛下仁德納四方，何出此言？”

龍舟雕窗篩進臘月流金，天子卻望著階下絳袍未褪的寧國公微哂：“諸卿可知？金陵城外有座棲霞嶺，待楓葉紅時”話音忽然墜入琥珀光里，“可養得百年松鶴?！?

滿殿朱紫皆噤，唯見老國公手中茶盞，泛起連漪三重。

寧蘭胤以箸挑湯，突然放下碗笑道：“陛下若真愿‘周游列國’，老臣愿捐資修建三百驛站，專供皇族車馬歇腳?！?

云啟的瞳孔在燭火中驟然收縮，卻旋即化作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伸手將寧蘭胤面前那碗湯推遠半寸，清冷道：“寧卿可知，當年周穆王駕八駿西游，歸途瑤池宴罷”忽然傾身向前，指尖輕輕點在湯面浮著的油花上，“馭者疲而馬斃，王輿沉于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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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的寧國公府華燈初上，寧蘭胤玄色蟒袍上金線暗紋流轉，端坐于描金鏤空屏風前。

十二執扇侍女手持纏枝牡丹鎏金扇，正為席間二十八位姬妾殷勤引風。

這些溫香軟玉們褪去外衫僅著藕荷訶子，腰間禁步隨著斟酒動作清脆作響，雪脯上汗珠凝作珍珠墜入金盞。

廣漆八仙桌上錯落擺放著錯金銀鑲螺鈿食器：紫蘇鱸膾如雪落青玉，火靈羊乳似熔金傾瀉，而寧蘭胤骨節分明的拇指正摩挲著那只斗彩魚藻紋琉璃盞——琉璃匠人為撞色顯鱔魚油亮，特以秘法將和田玉粉摻入釉料，此刻在燭光下竟似有活物游動其間。

寧蘭胤斜倚在紫檀木椅上，目光如流云般掠過案頭廿余道珍饈。

鎏金蟠龍燭臺將琉璃盞中的雪脯鱔魚映得晶瑩剔透，他指尖在象牙柄聚寶紋銀箸上摩挲，喉結微動卻終未舉箸。

“這冷吃鱔最是耗功夫。”他摩挲著尚未愈合的虎口，那是上月鎮壓叛軍留下的傷，“需得剔去骨刺，冰鎮三日...再澆上茉莉蜜露?！?

話音未落，琉璃盞突然映出檐角搖晃的銅鈴——是寧鐸袖中暗藏的機括發子。

當銀箸驚落在地時，寧蘭胤的拇指正巧按在盞沿。

這個角度能看到盞底淬著層極薄的青藍，像江南沼澤那些見血封喉的水母。

他忽然笑了，對門扉轉動的聲響置若罔聞：“圣上費心，連盛器都要用最稀罕的西域琉璃。”

寧鐸踏入時，他正用新換的竹箸挑起鱔魚。素白瓷盤突然“意外“傾斜，鱔魚片滑過桌沿，在木地板上彈跳著滾進陰影。

“原來圣上令父王試菜?！睂庤I靴尖碾過那片瑩亮，碾出暗香里的苦杏仁味。

當遠處傳來內侍的驚呼時，沒人看見寧蘭胤將半根鱔尾藏進袖中，那尾尖的熒光，恰似此刻屋檐滴落的晨露。

書房內燭火噼啪作響，寧蘭胤把玩著半段灰敗的鱔尾，尾尖熒光已如將熄的流螢。

“影五?！彼鋈粚ⅦX尾擲向銅盆，汁液濺起的瞬間跪地之人已后撤三步。

黑衣人嗅了嗅袖中藏著的杏仁指節發白：“大人此物...與西苑枯井同味?！?

寧蘭胤用銀箸撥弄著銅盆里蜷曲的殘軀：“圣上昨日賜膳時，李貴妃的貍奴正好死在枯井里。”

窗外傳來寧鐸的狂笑，驚起滿樹寒鴉。

影五按住劍柄的手被主上按下，轉而接到個描金小匣——里面盛著三年前被毒啞的試菜官的一截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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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籠罩在絲絨般的夜色中，墨色天幕上僅有的星辰似被揉碎的銀箔，碎成萬點冷芒沉入江水。

國公府的貨船如蟄伏的暗獸，吃水線幾乎沒入幽冥，船底泛著與夜同謀的墨色漣漪。

月光在江面碎成無數銀鱗，遠處山巒的輪廓被霧靄揉皺。

懸崖邊，玄衣男子指尖凝著幽藍磷火，將對面緋衣女子的側臉照得忽明忽暗，像是懸在刀刃上的海棠胭脂。

她的指尖如沾了晨露的蝶翼，在九寸邪的臉上逡巡。

從劍眉到唇峰，每一寸都似精雕細琢的玉器，描摹間連空氣都凝滯了。

“阿蟬?！彼鋈还孔∷难?，玄鐵護甲在錦緞上刮出細微裂響，吐出的字像淬了毒的鎖鏈，“但凡你肯說一個字，我立刻收手。”

朱唇擦過他耳尖，呵出的氣比發絲還輕：“可要看看...”她忽然笑開眼尾，“這位令人聞風喪...噫！”

九寸邪的拇指碾過她鎖骨，突然發力。

“不好?！彼托χ忾_她衣帶，“我們還有一整夜?！?

“嘶...”她咬破舌尖咽下痛呼，卻綻出更艷的笑：“想知道那艘船上有什么？”突然拽住他衣襟貼近，“比如這把'魂引舵'——”

話音未落，她指尖翻轉抽出一柄銹跡斑駁的青銅鑰匙。

鑰匙突然溶解成灰燼，空氣中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光點，宛如磷火勾勒的船艙輪廓。

光點中傳來水手們此起彼伏的慘叫、甲板斷裂的悶響，以及某種液體滴落的黏膩聲響。

九寸邪的瞳孔劇烈收縮，光點卻在他腳下聚攏成漩渦。

他踉蹌著后退，仿佛被無形的纜繩拖向深海，耳畔響起幽靈般的低語：“...貨物...在第三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