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殿側廳的穹頂比正殿矮了許多,幾盞懸浮的魂導燈散發著穩定的乳白色光暈,照亮了四壁深沉的墨綠色晶石墻面。窗外,武魂城的燈火如同鋪開的星河,與天幕上初升的星辰交相輝映??諝饫飶浡环N昂貴的、帶著雪松和冷鐵氣息的熏香,卻驅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幾乎凝固的寂靜。
凌澈宸垂手站在巨大的落地魂導窗前,背影被窗外的燈火勾勒得有些單薄。他剛剛經歷了一場地獄般的加訓,身體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靈魂深處那“冰火同爐”的排斥感被強行壓制后,殘留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麻木。千道流那杯神效的茶湯緩解了傷痛,卻撫不平心底的驚濤駭浪——塵埃,異種,自噬……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鎖鏈纏繞著他的未來。
青鸞斗羅坐在一張寬大的墨玉扶手椅上,深藍色的供奉袍隨意搭在扶手上,露出里面線條冷硬的黃金戰甲。他沒有看凌澈宸,深藍色的眼眸落在自己攤開的手掌上。那手掌骨節分明,覆蓋著一層薄繭,指腹按壓著掌心,仿佛在感受某種無形的重量。側廳的光線落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陷入深邃的陰影,將他冷峻的輪廓切割得更加鋒利。
沉默持續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風聲都清晰可聞,久到凌澈宸幾乎以為這場“審問”會以無言的驅逐告終。
“凌澈宸。”
青鸞斗羅的聲音終于響起,打破了死寂。不高,不冷,甚至沒有慣常的命令口吻,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冰層下的暗流,瞬間攫住了凌澈宸的心臟。
凌澈宸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過臉,用余光捕捉著那道深藍的身影。
青鸞斗羅緩緩抬起頭,目光不再是審視的利刃,也沒有了圣堂對峙時的狂暴決絕,只剩下一種沉淀下來的、近乎沉重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洞悉一切的漠然。
“你演得很好?!彼_口,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像冰珠砸落玉盤,“六歲稚童的驚惶,對未知力量的恐懼,對‘武魂異?!奈煲聼o縫?!?
凌澈宸的呼吸瞬間屏?。∩窦壘窳嬛男姆腊l出尖銳的警報!來了!終于還是來了!
“可惜?!鼻帑[斗羅的嘴角扯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帶著一絲近乎嘲弄的意味,“從你第一次在議事殿角落,用那種竭力隱藏卻依舊泄露的‘洞悉’眼神看我的時候,我就知道——”
他停頓了一瞬,深藍色的瞳孔如同寒潭倒映出凌澈宸瞬間僵硬的側影。
“——你不是他?!?
轟!??!
簡簡單單四個字,如同四柄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凌澈宸的靈魂深處!他感覺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又在下一秒瘋狂逆流沖上頭頂!眼前陣陣發黑,窗外的燈火星河都扭曲成了模糊的光斑。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僥幸,在這絕對的、冰冷的宣判面前,瞬間土崩瓦解!
“不……爺爺,我……”凌澈宸猛地轉過身,聲音干澀嘶啞,帶著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顫抖。他想辯解,想否認,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可對上青鸞斗羅那雙深不見底、平靜得令人絕望的眼睛,所有的言語都卡在了喉嚨里,只剩下徒勞的喘息。
“他,”青鸞斗羅的目光越過凌澈宸,投向窗外武魂城遙遠的燈火深處,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遙遠而陌生的東西,像隔著萬載冰川傳來的回響,“右耳后,靠近發際線的地方,有一小塊淡青色的胎記,形如未展之羽。那是青鸞血脈返祖時留下的印記,獨一無二。”他的視線重新落回凌澈宸臉上,銳利如刀鋒,“你,沒有?!?
凌澈宸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右耳后,指尖觸到的只有光滑的皮膚和微涼的汗意。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腳踝,向上蔓延。胎記……一個他從未注意、也絕無可能偽造的細節!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戳破的氣球,所有的力氣都在飛速流失,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搖晃。
“他的眼神,是純粹的孺慕,帶著點被寵壞的驕縱,看我的時候,像看一座永遠不會倒塌的山?!鼻帑[斗羅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古董,“你的眼神,太深,太雜。有恐懼,有算計,有對力量的渴望,有對未來的迷?!í殯]有那種純粹的依賴?!彼⑽⑶皟A,黃金戰甲的肩甲在燈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你第一次叫我‘爺爺’時,那瞬間的僵硬和……陌生感,瞞不過我。”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一層層剝開凌澈宸費盡心機構筑的偽裝,露出底下那個異界靈魂冰冷而恐懼的真相。凌澈宸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微微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神級精神力構筑的防線在這絕對的事實面前徹底崩潰,只剩下赤裸裸的暴露感和無處遁形的恐慌。
青鸞斗羅看著他搖搖欲墜的樣子,深藍色的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復雜難辨的情緒,快得如同幻覺。他重新靠回椅背,姿態帶著一種卸下重負后的、深沉的疲憊。
“圣堂里,你靈魂深處爆發出的那種‘存在’,那種冰冷、浩瀚、與此界格格不入的‘規則’感……”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只剩下純粹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靜,“大供奉的‘塵埃’之說,很貼切。”
他站起身,深藍色的袍袖垂落,沒有釋放任何魂壓,但那挺拔的身影本身就帶著無形的威儀。他走到凌澈宸面前,隔著一步的距離停下。陰影籠罩下來,帶著雪松和冷鐵的氣息。
凌澈宸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魂導窗玻璃。退無可退。
“你從何而來?為何占據此身?真正的凌澈宸是死是活?”青鸞斗羅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問題都直指核心,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再執著于答案的平靜,“這些,我現在不想問?!?
凌澈宸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不問了?為什么?
青鸞斗羅的目光落在他驚惶失措的臉上,那目光不再冰冷刺骨,反而多了一種……近乎于審視一件特殊物品的復雜意味。
“因為不重要了?!彼o出了一個讓凌澈宸心臟幾乎停跳的答案。
“血脈返祖的契機在你身上,大供奉留你一命,自有其意?!鼻帑[斗羅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在陳述一條既定的法則,“你頂著‘凌澈宸’的名字,擁有青鸞的血脈,喚我一聲‘爺爺’……”
他頓了頓,深藍色的眼眸直視著凌澈宸那雙寫滿驚疑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從今日起,你便是凌澈宸?!?
“我,青鸞,便是你爺爺。”
“過往種種,如煙消散。以后如何相處……”他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最終,那冷硬的唇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快得如同錯覺。
“便如尋常祖孫吧?!?
“尋?!鎸O?”凌澈宸喃喃地重復著這四個字,腦子一片空白,巨大的沖擊甚至暫時壓過了恐懼。這轉折來得太陡峭,太不真實!從身份被徹底戳穿的絕望深淵,到一句輕描淡寫的“便是你爺爺”、“如尋常祖孫”……這落差比圣堂的神力沖擊還要讓他眩暈!
青鸞斗羅沒有理會他的失神。他抬起手,那只骨節分明、覆蓋薄繭的手掌,沒有像往常訓練時那樣帶著懲罰性的力量,也沒有任何親昵的意味,只是平穩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按在了凌澈宸的肩膀上。
隔著單薄的衣物,凌澈宸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手掌傳來的溫度——不是訓練場上的冰冷,也不是黃金戰甲的堅硬,而是一種……沉穩的、帶著生命熱度的暖意,以及那厚重如山的力量感。
“明日卯時初刻,修煉場?!鼻帑[斗羅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命令口吻,仿佛剛才那番石破天驚的對話從未發生,“‘千羽風漩’三道凝練,需如臂使指,收放由心。遲一息,加練兩個時辰?!?
命令下達,按在凌澈宸肩上的手掌收回。青鸞斗羅不再看他,深藍色的身影徑直走向側廳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門無聲地滑開,外面走廊的光線勾勒出他挺拔冷硬的背影。
“還有,”他在門口頓住腳步,沒有回頭,聲音順著門縫傳來,清晰地落入凌澈宸嗡嗡作響的耳中,“下次泡茶,水溫再低半刻。今日那杯,澀了。”
話音落下,雕花木門在他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內外。
側廳內,只剩下凌澈宸一個人,僵硬地站在原地,背靠著冰冷的魂導窗。窗外武魂城的萬家燈火璀璨依舊,在他失焦的瞳孔中模糊成一片迷離的光海。
肩上被按過的地方,殘留的溫熱觸感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陌生而沉重的力量感,像一枚烙印。耳邊還回響著那冰冷又滾燙的話語——“你便是凌澈宸”、“我便是你爺爺”、“如尋常祖孫吧”……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交織在一起,如同冰火在他體內瘋狂沖撞。他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又摸了摸右耳后那片光滑的皮膚。
沒有胎記。
他是誰?凌澈宸?還是那個來自異界的孤魂?
“尋常祖孫……”他低聲重復著,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極其復雜的弧度。這斗羅大陸的路,似乎從這一刻起,才真正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在他腳下鋪開。前路是兇險莫測的荊棘,還是……帶著冰冷溫度的庇護所?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從今往后,那個穿著深藍供奉袍、有著藍色夾雜青色短發、如同萬載玄冰般的男人,是他的“爺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