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實驗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那臺昂貴示波器內部偶爾發出的、細微的“滋滋”電流聲和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如同無聲的控訴，彌漫在空氣中。老劉鐵青著臉，胸口劇烈起伏，看著那臺屏幕漆黑、偶爾閃爍異常條紋的儀器，又看看僵在原地、一個滿臉懊悔煞白、一個淚痕未干蒼白的兩個學生，最終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冰冷的話：

“損壞公物，照價賠償。李曉陽，你是直接責任人，主要責任在你。林小梅，未能保持冷靜避免沖突升級，負次要責任。具體金額等我上報學校后勤核定后通知你們。”

這句話像最終的判決，砸得李曉陽渾身一顫，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林小梅也猛地抬起頭，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和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牽連的屈辱和無力。

“現在，”老劉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實驗臺和那臺報廢的示波器，語氣帶著一種極度失望后的疲憊，“都給我出去。今天的訓練取消。”

李曉陽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失魂落魄地跟著林小梅走出了實驗室。兩人一前一后，隔著幾步遠的距離，沉默地走在空曠的走廊里。夕陽的光線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

那份剛剛因為共同完成模擬報告和歸還《爆笑校園》而積累起來的、微弱的緩和氣息，在這場激烈的爭吵和災難性的意外后，徹底消散殆盡，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冰冷和絕望。

接下來的幾天，高二（3）班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賠償金額還沒下來，但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懸在頭頂。李曉陽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有些躲著所有人，尤其是林小梅。每次看到她，那臺冒著青煙的示波器和她那句“連復賽都沒進的陪練”就會在腦海里循環播放，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羞恥和刺痛。他甚至開始逃避物理課和圖書館，寧愿在操場上漫無目的地晃蕩到天黑。

林小梅也同樣不好過。她似乎將所有的情緒都壓抑了起來，變得更加拼命地學習，尤其是實驗操作規范，仿佛想用這種自虐般的方式來彌補什么，或者證明什么。但她眼底的青黑更重了，臉色也更加蒼白，偶爾在課堂上走神，手指會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老劉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高壓陪練政策”可能適得其反，沒再強行逼迫他們一起訓練，但看著兩人的狀態，眉頭總是擰成一個疙瘩。

轉機發生在一個周末的午后。李曉陽被老劉一個電話叫到了學校物理器材保管室。

保管室里彌漫著灰塵和舊金屬的味道。那臺被李曉陽親手毀掉的示波器就孤零零地放在一張舊實驗臺上，旁邊還散落著一些維修工具和萬用表。老劉板著臉站在一旁，指著示波器：“后勤報的維修價太高，廠家說直接換主板不劃算。我查了下資料，估計就是電源模塊和輸入保護電路燒了。正好，你這闖禍精，給我留下來打下手，看看能不能死馬當活馬醫，省點是點！”

李曉陽愣住了，看著那臺漆黑的示波器，心里五味雜陳。這是懲罰？還是另一種形式的“陪練”？

“還愣著干什么？去隔壁庫房把電路圖找出來！型號是TDS-2002C！”老劉不耐煩地吼道。

李曉陽趕緊應了一聲，跑到隔壁落滿灰塵的庫房，在一堆雜亂的技術手冊和圖紙里翻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對應型號的維修手冊和電路圖。圖紙復雜得讓人頭暈，密密麻麻的元件符號和走線像一團糾纏的蜘蛛網。

他把圖紙鋪在示波器旁邊的桌子上，老劉拿著萬用表，已經開始著手拆外殼了。螺絲擰開，厚重的金屬外殼被卸下，露出了內部更加復雜的電路板、排線、和各式各樣的電子元件。一股更濃烈的焦糊味散發出來，其中一塊靠近電源接口的綠色電路板上，清晰地留下一塊丑陋的、被燒灼發黑的痕跡，幾個貼片電阻和一個小芯片已經炸裂，周圍的PCB板材都微微鼓起。

“嘖，燒得不輕?！崩蟿欀碱^，用萬用表小心翼翼地測量著，“電源管理芯片肯定掛了，估計MOS管也擊穿了，還有這幾個采樣電阻…哼，你小子這一胳膊肘，代價不小！”

李曉陽羞愧地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電路圖紙的邊緣。他看著那些燒毀的元件和老劉熟練的動作，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林小梅的理論那么強，她會不會…能看懂這電路圖？能幫上忙？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再也壓不下去。一種混合著贖罪、不甘和一絲微弱期望的情緒驅使著他。他猛地抬起頭，對老劉說：“老師…我…我去趟圖書館查點資料！馬上回來！”說完，也不等老劉回應，抓起手機就沖出了保管室。

他跑到圖書館一個僻靜的角落，心臟砰砰直跳。他深吸一口氣，找出那個雪花頭像，手指顫抖著，將那張燒毀電路板的照片（他剛才偷偷拍的）和攤開的復雜電路圖照片，一起發了過去。

附言只有干巴巴的、甚至有些語無倫次的幾個字：【示波器TDS2002C，這里燒了，老師讓修，看不懂圖，怎么辦？】

發送成功。他像完成了某種冒險，渾身脫力地靠在書架上，等待著。他會收到什么？冰冷的無視？還是更深的嘲諷？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就在李曉陽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手機屏幕突然亮了！

雪花頭像跳動了一下！

沒有文字。只有一個簡單的、黃色的【？】被發送了過來。

但緊接著，幾乎沒間隔幾秒，一張圖片被傳了回來！

李曉陽猛地點開圖片——那是他剛才發過去的電路圖照片的局部放大圖！上面竟然已經被用紅色的電子畫筆清晰地圈出了幾個關鍵區域，旁邊還標注著娟秀的極小字體：

【紅圈1：開關電源模塊。重點檢查PWM控制器芯片（U801）及周邊MOS管、電感。】【紅圈2：模擬前端輸入保護電路。TVS管和限流電阻應已損壞?！俊炯^：此處信號通路，檢查運放（U102）是否被竄入高壓擊穿?！俊鞠路叫∽郑合葦嚯?，測主要功率元件對地阻值，判斷短路點?！?

清晰！精準！一針見血！

雖然沒有一句廢話，甚至沒有一個表情符號，但這張被細致標注過的圖片，卻像一道劃破黑暗的光，瞬間照亮了李曉陽眼前那片混亂的迷霧！

他激動得手指都有些發抖，幾乎能想象出林小梅在手機那頭，皺著眉頭，卻極其快速精準地分析電路、標注關鍵點的樣子。她…她竟然回復了！還回復得這么…專業！

【收到！謝謝！】他趕緊回復，手指飛快，【老師正在測！好像就是電源芯片和MOS管壞了！還有幾個電阻！】

這一次，回復來得更快了一些。依舊是圖片形式。是幾張手繪的、極其工整的波形示意圖和電壓測量點標注，以及更換元件后需要重點檢查的測試點列表。

【更換后，上電前務必查此處Vcc電壓?！俊菊２ㄐ螒鐖DA。若出現圖B，反饋環路有問題?！俊咀⒁獍踩！?

最后四個字，格外清晰。

李曉陽看著手機屏幕上那些精準的示意圖和那句“注意安全”，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填滿了，漲得發酸。他再也忍不住，抓著手機，飛快地跑回保管室。

“老師！老師！你看！”他氣喘吁吁地把手機遞給老劉，屏幕上正是林小梅標注的電路圖和手繪的測試要點。

老劉接過手機，仔細地看著，嚴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訝和贊賞的表情：“哦？這標注…很專業??！思路清晰，重點明確！誰弄的？林小梅？”

李曉陽用力點頭，臉上是掩不住的激動和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驕傲：“對！她…她看懂了！”

老劉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曉陽一眼，沒再多問，只是把手機還給他：“行，那就按這個思路來。你，負責看圖念測試點和正常值！我動手！”

接下來的時間，保管室里的氣氛徹底變了。不再是老劉一個人的獨角戲和李曉陽茫然的旁觀。李曉陽成了關鍵的“信息中轉站”。他緊緊盯著手機里林小梅發來的圖片，大聲念出需要測量的點位、正常的電壓電阻值范圍、需要注意的波形特征。

“老師！測U801的第4腳對地電阻！正常應該大于10K！”“Vcc電壓要18V正負0.5！”“這里波形應該是個方波！頻率50KHz！”

老劉則根據他的“報幕”，熟練地操作著萬用表、烙鐵和示波器（用了另一臺好的）。每當遇到疑惑或者測量結果與林小梅標注的不符時，李曉陽就立刻拍照發過去。

而林小梅的回復，雖然依舊沒有文字，卻總是極其迅速。有時是一張新的局部放大標注，指出可能被忽略的細節；有時是一個簡單的箭頭，指向某個疑似虛焊點；有時甚至是一個手寫的、極其簡潔的公式，用于計算判斷某個元件的好壞。

她仿佛一個遠程的、沉默的大腦，通過李曉陽這個“端口”，精準地指揮著現場的“手術”。

【滴——】一張新的圖片傳來，是關于運放供電腳的測量判斷?！疚恕坑忠粡?，是更換MOS管后柵極驅動波形的正常參考圖。

這種無聲的、高效的、跨越空間的協同，讓維修進度大大加快。李曉陽完全沉浸在了這種奇特的配合中，忘記了之前的尷尬和羞愧，只剩下攻克難題的專注和收到精準“指令”時的興奮。

老劉一邊操作，一邊偶爾會滿意地點頭，甚至難得地夸了一句：“嗯，這丫頭，理論基礎確實扎實，心也細。你這‘傳聲筒’當得也不錯。”

終于，在更換了燒毀的電源管理芯片、兩個MOS管、幾個采樣電阻和TVS管后，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通電測試。

保管室里一片寂靜。老劉的手按在電源開關上，神情嚴肅。李曉陽屏住呼吸，緊緊握著手機，手心里全是汗。

“啪。”

電源開關被按下。

示波器的屏幕猛地亮了起來！不再是雜亂條紋，而是出現了正常的網格線和光點！

“成了？！”李曉陽激動地差點跳起來。

老劉謹慎地操作著，接入一個標準信號源。屏幕上，穩定而清晰的正弦波形終于顯現了出來！幅度、頻率都準確無誤！

“好！好！太好了！”老劉也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基本功能恢復了！后續再校準一下就行！真修好了！省了一大筆錢！”

他高興地拍了拍李曉陽的肩膀：“行啊！你小子！將功補過了！還有林小梅…真是…”他搖搖頭，語氣里滿是感慨，“我這就給她發個信息說一下結果，這次多虧了她…”

“老師！”李曉陽突然打斷老劉，心臟跳得飛快，一個沖動涌上心頭，“我…我能不能自己去跟她說？…順便…順便謝謝她…”

老劉愣了一下，看著李曉陽那充滿期待又帶著緊張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行。你去吧。好好說?！?

李曉陽抓起書包和手機，像一陣風似的沖出了保管室。夕陽已經西下，天邊只剩下絢爛的晚霞。他一路飛奔，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和渴望。

他跑到教學樓樓下，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點開那個雪花頭像。他想告訴她這個好消息，想好好謝謝她。他打字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修好了！波形出來了！太謝謝你了！沒有你根本…】

字打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

他看到了聊天記錄里，那一條條只有圖片和標注、沒有任何多余廢話的通信。

一種奇異的沖動讓他往上翻動記錄。

那些清晰的紅色圓圈、工整的手繪波形、簡潔的箭頭和公式…一遍遍劃過屏幕。

沒有文字。沒有情緒。只有最純粹、最精準的技術交流。

但在這一刻，在這些冰冷的圖紙和標注背后，李曉陽卻仿佛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默卻強大的力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

他慢慢刪掉了輸入框里那些激動卻蒼白的話語。

夕陽的余暉透過樓梯間的窗戶，灑在他的手機屏幕上，也照亮了他那雙因為興奮和某種更深沉情緒而發亮的眼睛。

他抬起頭，望向教學樓高處那個熟悉的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一次，或許不需要太多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