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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圖書館死寂的空氣中凝固了。日光燈管發出單調的嗡鳴，將那道橫亙在模擬試卷中央的、猙獰的裂口照得無比清晰，像一道宣告失敗的休止符，刻在所有寫滿希望與掙扎的公式之上。

李曉陽和林小梅都僵在原地，保持著試卷撕裂瞬間那可笑的拉扯姿勢，仿佛兩尊被瞬間石化的雕像。震驚、錯愕、難以置信，最后都化為一種冰冷的、沉甸甸的絕望，壓得人幾乎無法呼吸。

林小梅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被揉皺又撫平的紙，沒有一絲血色。她死死地盯著那道裂口，瞳孔微微收縮，握著試卷邊緣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地顫抖起來，指節繃得發白。那不僅僅是一張紙的撕裂，更像是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她對這次競賽孤注一擲的期望，以及那剛剛艱難重建起一絲脆弱的協作關系，都在這一聲刺耳的“刺啦”聲中，被無情地扯碎了。

她猛地松開了手，仿佛那試卷燙手一般，指尖甚至下意識地在裙擺上蹭了蹭，想要擦掉那并不存在的、令人厭惡的觸感。她低下頭，濃密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緒，只留下一個緊繃到極點的、拒絕任何交流的側影。肩膀微微內扣，呈現出一種極度防御的姿態。

李曉陽的心臟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沉又悶地疼。懊悔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看著那道裂口，又看看林小梅那副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樣子，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任何道歉在此刻都顯得蒼白可笑。

他笨拙地、試圖將撕裂的兩半試卷對攏，但那道裂痕如同鴻溝，無法彌合。粗糙的紙邊刮過指尖，帶來輕微的刺痛。

林小梅沒有看他，也沒有看試卷。她只是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她開始一言不發地、極其迅速地將桌上所有屬于自己的東西——那本厚厚的《物理競賽綜合題庫》、筆記、筆袋——一股腦地塞進書包里，動作粗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條理和整潔。拉鏈被猛地拉上，發出突兀的噪音。

然后，她看也沒看李曉陽和那份撕裂的試卷一眼，拎起書包，轉身就走。腳步又快又急，帶著一種決絕的、想要立刻逃離這個地方的倉皇，單薄的背影在圖書館空曠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倔強。

李曉陽下意識地站起身，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身影迅速消失在圖書館門口的光影里。他頹然地跌坐回椅子，雙手插進頭發里，用力地揪扯著，仿佛這樣才能緩解心頭那股窒息般的憋悶和強烈的自我厭惡。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念頭。

接下來的兩天，高二（3）班的氣氛降到了冰點以下。林小梅徹底變回了一塊拒絕任何熱量靠近的萬年寒冰，甚至比籃球場沖突之后更甚。她周身散發的冷氣幾乎能讓周圍的空氣凝結。除了必要的課堂應答，她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對李曉陽的存在更是達到了徹底虛無的狀態，連偶爾不可避免的視線交匯，她都能在零點一秒內冰冷地移開，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團模糊的空氣。

那份被撕裂的試卷，被她用透明膠帶極其工整地、幾乎是帶著一種偏執的精細粘貼好了。膠帶邊緣被修剪得一絲不茍，對準了每一道公式和字母，仿佛在進行某種無聲的修復儀式。但那道丑陋的疤痕卻永遠留在了上面，也深深地刻在了兩人的關系之間。她將修復好的試卷交給老劉時，沒有做任何解釋，臉色平靜得可怕。

老劉看著那份貼著膠帶的試卷，又看看兩個明顯不對勁的學生，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

市賽的日子，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中，一步步逼近。

比賽當天，秋高氣爽，陽光燦爛，卻驅不散彌漫在兩人之間的厚重陰云。學校派車送參賽學生去考點。上車時，李曉陽下意識地想幫林小梅拿放在地上的背包（里面裝著厚厚的參考資料），手指剛碰到背包帶——

林小梅像是被毒蛇咬到一樣，猛地一把將背包拽到自己身前，緊緊抱住，同時身體極其迅速地側開一步，拉開了與他的距離。她抬起頭，那雙眼睛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種極致的、冰冷的警惕和疏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穿了李曉陽所有殘存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他訕訕地收回手，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塊鉛。

去考點的路上，車內氣氛沉悶。其他幾個參賽同學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低氣壓，都識趣地沒有說話。李曉陽和林小梅分別坐在巴士中間排靠過道的位置，一左一右，隔著狹窄的過道，卻像是隔著一整個太平洋。

李曉陽心神不寧地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能感覺到身邊那道冰冷僵硬的身影，像一座不斷散發著寒氣的冰山，讓他坐立難安。幾次，他想開口說點什么，哪怕是句毫無意義的“別緊張”，但話到嘴邊，看著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側影，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林小梅始終維持著同一個姿勢，懷里緊緊抱著那個背包，目光直視前方，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只有她微微顫抖的指尖和過于用力而泛白的指關節，泄露了平靜表面下洶涌的暗流——那不僅僅是緊張，更像是一種孤注一擲的、背負著巨大壓力的決絕。

到達考點，下車，走進人頭攢動的考場。陌生的環境，嚴肅的氣氛，空氣里彌漫著無形的壓力。

按照準考證號找到座位。巧合，或者說是某種命運的惡作劇——他們的座位，竟然又是相鄰的。只隔著一條狹窄的過道。

李曉陽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地看向林小梅。

林小梅也顯然注意到了這個安排。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臉色似乎更加蒼白了一些。但她沒有看他，也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將準考證和文具一絲不茍地擺放在桌角規定的位置，然后便低下頭，閉上眼睛，像是在做最后的冥想，又像是在隔絕外界的一切干擾，包括身邊那個讓她無比抗拒的存在。

李曉陽默默地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兩人之間，隔著一米不到的過道，卻仿佛隔著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監考老師宣讀考場紀律，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回蕩。試卷下發。

沙沙的書寫聲如同潮水般響起。

李曉陽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看向試卷。前面的題目還算順利，雖然不乏難題，但他狀態尚可，思路也還算清晰。他埋頭疾書，試圖用做題來麻痹自己紛亂的心緒。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做到中段一道關于電磁波在等離子體中傳播的復雜題目時，李曉陽卡殼了。題目條件很刁鉆，需要一個非常規的近似處理。他嘗試了幾種思路，都在某個關鍵點被堵死。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煩躁感開始攀升。

他下意識地側過頭，目光越過那條狹窄的過道，瞟向林小梅。

她正全神貫注地答題，側臉線條緊繃，握筆的手指穩定而有力，在試卷上快速地書寫著。陽光透過窗戶，照亮她額角細微的絨毛和那截白皙的脖頸。她的進度似乎比他快一些，已經做到了后面的大題。

就在他的目光落在她試卷上的瞬間——也許是他注視的時間過長，也許是她對來自他這個方向的視線有著超乎尋常的警覺——林小梅書寫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她沒有抬頭，但握著筆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然后，她做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她將原本稍微偏向過道這邊的試卷，極其自然地向她自己身體的內側，挪動了一點點。

只是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角度調整。

卻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瞬間刺穿了李曉陽所有的心理防線！

這個細微的、防備的、充滿不信任的動作，比任何冰冷的眼神和言語都更具殺傷力！她是在防著他？防著他偷看？在決定命運的市賽考場上，在她心里，他李曉陽就是這樣一個不堪的、需要如此防備的人？！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刺痛，混雜著被羞辱的憤怒和巨大的失望，瞬間席卷了他！心臟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尖銳的疼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剛才還在努力維持的解題狀態瞬間崩塌，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個細微的、挪動試卷的動作在無限放大、循環播放。

他猛地轉回頭，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試卷，眼前的公式和符號開始扭曲、模糊，再也無法進入大腦。手指冰涼，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林小梅似乎微微蹙了一下眉，筆尖在她正在攻克的那道大題上停頓了。她的視線在題目某個條件上來回掃視了幾下，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那道題…他似乎有點模糊的印象，之前在老劉給的某套模擬題里見過類似的變形，關鍵好像在于對一個邊界條件的重新理解…

若是幾分鐘前，哪怕兩人關系冰冷，在這種決定命運的賽場上，他可能還是會硬著頭皮，用最輕微的動作或者氣聲提示一個關鍵詞。畢竟，這是市賽，關乎學校的榮譽，也關乎他們個人的前途。

但是現在…

那個挪動試卷的細微動作，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冰墻，牢牢地堵住了他所有的沖動。

他死死地抿住嘴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強迫自己轉過頭，將所有的注意力（或者說，假裝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卡住的那道題上，盡管大腦依舊一片混亂。

內心卻在經歷著劇烈的天人交戰。一個聲音在嘶吼：告訴她！這是市賽！別因為個人恩怨影響成績！另一個聲音卻在冷笑：她防賊一樣防著你，你還要拿熱臉去貼冷屁股？在她心里你就是這樣的人，你還在乎她能不能做出這道題？

最終，那股被深深刺傷的屈辱感和憤怒壓垮了一切。

他選擇了沉默。

冰冷而固執的沉默。

他低下頭，像一頭倔強的困獸，開始用自己那套錯誤的方法蠻力計算那道等離子體的題，明知是死路，卻偏要往里鉆。

時間在沉默和各自內心的煎熬中飛速流逝。

交卷的鈴聲尖銳地響起，如同解脫的號角，又像是審判的鐘聲。

李曉陽幾乎是虛脫般地放下筆，渾身冷汗淋漓，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胡編亂造完那些題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僵硬地站起身，不敢去看旁邊的林小梅。

兩人隨著人流，沉默地走出考場。陽光依舊刺眼，周圍是考生們嘈雜的討論聲、嘆息聲和歡呼聲。

他們一前一后，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像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走向校門口等待的巴士。

沒有人說話。

沉重的寂靜，如同冰冷的巨石，壓在兩人的肩頭，也橫亙在他們之間。

那道因為一次意外撕裂的試卷而產生的深深裂痕，在這場沉默的市賽之后，非但沒有彌合，反而因為考場上那個細微的動作和隨之而來的、冰冷的抉擇，變得更加深邃，更加難以跨越。

巴士發動機轟鳴著啟動，載著滿懷心事的少年少女，駛離了這個決定命運的考點。車窗外，秋日的陽光正好，卻無法穿透車內那厚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與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