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荒誕
- 二十一世紀文學
- 醉花笑風流
- 10086字
- 2025-08-18 22:45:53
這是一個美好的世界,我熱愛它甚至大于自己的生命。
我兜里有三塊錢,我花不出去,因為我不知道要買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東西的價錢是三塊。
我跟她們說,我想把這三塊錢花出去,我怕她們都笑話我,她們會以為我是一個孩子,或者腦子受了什么刺激。
我熱愛這個世界,她們不知道這一點,她們一味地向前走著,只是埋頭向前,她們的生活是令人滿意的。
馬路上陽光斑駁,潮濕的熱風吹散了我的斗志,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一切又仿佛已經進行了許久,并將永遠進行下去。
我是這個世界的過客,沒有人歡迎我,我只是冷眼旁觀著這一切,這里有陽光、有柳樹、還有各種垃圾桶,這里存在著一切,一切又不只存在于這里。
我想講一個故事,在一個溫涼的夏日傍晚,那里有很多故事,我想唱出歌聲來,歌聲能描繪出我熱愛的這一切。
那里塵土飛揚,那里民心所向,那里風馳電掣,那里百般凄涼。我有一個故事要講給別人聽,她們說天色已晚,讓我先吃飯休息,我說我等不及了,我現在就要講,我要大聲地講出來。
可我仿佛已經失去了語言的能力,我不會說話了,她們聽不懂我說的話,她們只知道吃面條、蒸米飯、跳廣場舞,她們樂觀地擁有并享受著這一切。
我不喜歡這里了,我準備上路了,路筆直寬闊,來往著許多車輛,我在上面行進是危險的,可是我不得不走這樣一條路。
夜色深了,外面燈火輝煌,它們像許多小孩子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不停眨著,而我不喜歡它們,我討厭小孩子。小孩子是最需要人照顧的,要是沒人照顧,他們會死去的,他們也是最煩人的,人為什么一定要小孩子?人就不能一生下來就是成年人?
成年人是可愛的,他們都很懂事,也知道分寸,他們不過為了自己的私利汲汲營營罷了,有什么可以苛責的呢?他們不過是要生存下去罷了,他們不過是要生存得更好罷了,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呢?起碼他們不需要別人照顧,能生活自立,他們能成為合格的社會的一份子,他們的存在是有利于社會進步的。
我熱愛的這個世界,一定是一個進步的世界,一個斗志昂揚的世界,一個充滿熱情的世界,一個并不服輸的世界,一個乾坤朗朗的世界,一個溫暖如初且無所畏懼的世界。
不知道誰給了我一根長長的桿子,我把它立起來,然后順著它爬到天上去,瞧一瞧這個世界究竟是什么樣的。
這時來了一個警察,說我影響交通了,必須馬上下來,否則就要采取強制措施。
我說:“大人,我冤枉啊,我不是故意的。”
他說:“你趕緊下來,上面很危險。”
我說:“我還想在上面多待一會兒,我摔不下來的,我有信心。”
他說:“你再不下來,我們就要用水槍把你打下來。”
我說:“別啊,我還想在上面再看看,千萬不要用水滋我,我害怕。”
他說:“你趕緊下來,不然我們就要開滋了。”
我說:“大哥們,我求求你們了,真別滋我,我確實害怕,你們要把我滋濕了,我還沒衣服換。”
他說:“我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腦子也清醒一點了,說:“警察叔叔們,你們憑什么要滋我呀?我的桿子也沒立在馬路上,你們憑什么說我影響交通啊?”
他說:“你看周圍這群人,哪個不是看你的?他們把車停在路上,都來看你了,你看路上都堵成什么樣了,還不是因為你?”
我說:“警察叔叔們,你們讓他們都散了吧,堵車非吾愿,聚眾不可期,要不你們直接滋他們得了,他們一滋就跑了。”
他說:“他們人多,滋起來不合適,你還是趕緊下來吧,如果你不想挨滋的話。”
我說:“警察爺爺們,我手里扶著的這根棍子,其實是齊天大圣的如意金箍棒,傻眼了吧?還敢叫囂嗎?”
他說:“這些我們都知道,您還是趕緊下來吧。”
我說:“你先讓他們散了,我就下來。”
他說:“你只有先下來,他們才可能散開。”
我說:“我不管,這么多人在,我不好意思下來,我不想當光榮人物。”
他說:“你已經是光榮人物了,你上熱搜了,你知道嗎?”
我說:“給我準備一副墨鏡、一副口罩,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是誰。”
他說:“墨鏡我這里就有,口罩我讓他們去小區門口的超市買一包,隨便你用。”
我說:“你也要把眼睛捂起來,不許看我,我不許任何人侵犯我的隱私。”
他說:“你還有什么要求?”
我說:“給我準備一些吃的、喝的,給我準備一盤蒜蓉拌豆腐,蒜蓉要單放;給我買半斤揚子餅,要熱乎的,不要涼的;再給我買一大桶可樂,要無糖的,是六塊錢一大桶的那種,不是四塊錢一小桶的那種……”
他說:“你說的我都記下了,還有沒有別的?”
我說:“暫時沒有了,但是你得先讓他們離開,不然我要一輩子待在上面。”
他說:“那你就待在上面吧。”
警察走了,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散去,只留下一根擎天的柱子,而我正在這根柱子的最頂端。
我抬頭望著天,月明星稀,還有零星幾縷白云懸掛在那里,身邊清冷的風輕柔駛過。
我有點后悔之前說過的話了,我在上面看地面的世界根本看不清,我離得太遠了,或許我早應該下來了。
上面的世界能有什么呢?上面其實沒有世界,只有一個月亮,月亮上有什么呢?月亮上什么都沒有,月亮很干凈、皎潔,但月亮上什么都沒有。他們不是說月亮上有嫦娥嗎?我怎么沒有看到,月亮上不是有玉兔嗎?我也沒看到,哪怕是吳剛、天蓬元帥呢?月亮上什么都沒有,它像一個巨大的空的房子或監獄,令人向往卻一無所有,它唯一的作用恐怕是引起潮汐了。
這時從月亮上淡出了一個白胡子老頭,他有著彌勒佛的身形和臉蛋兒,還有著太白金星一樣濃密的毛發。他像一個野人,或者白毛猩猩,或者《數碼寶貝》里沒角的海獅獸,或者是一個放大版人形的白毛泰迪,你很難從他臉上的毛發里看到他的眼睛,你甚至很難從他全身的毛發里看到他的臉。
“閣下是?”一個聲音從他濃密的白色毛發里冒出來,他的聲音活潑而蒼老,很難由此猜測他的真實年齡。
我說:“俺是從地球上來的人類,你呢?”
他說:“這都看不出來嗎?我是神仙,整個月亮都歸我管。”
我說:“這月亮是你家開的?”
他說:“不是我家開的,但就是歸我管。”
我說:“月亮上你是老大?”
他說:“正是。”
我說:“憑什么你是老大?你有什么特殊能力嗎?”
他說:“當然。”
我說:“那展示一下唄,老寶貝。”
他說:“天機不可泄露……”
我說:“你如果展示不了,那肯定是個騙子。”
他說:“老夫何曾扒過瞎話?”
我說:“既不扒瞎,便展示片刻于我,可否?”
他說:“你是何人?老夫有甚理由聽命于你?”
我說:“汝既不聽命,則休怪余無情。”
他說:“恁要弄啥哩?”
我說:“我要給你唱一首歌,‘我承認都是月亮惹的禍,那樣的月色太美你太溫柔,才會在剎那之間只想和你一起到白頭……’聽到了沒?你負責管轄的月亮,鼓勵人民群眾犯錯誤,有傷風化,敗壞社會風氣,這還不是罪過嗎?你作為月亮的直接負責人,得負領導責任。其次,由月亮引起的潮汐活動,間接害死了多少多少無知群眾?這些事情如果追究起來,還不都是你的責任?”
他說:“你所說的事情,老夫俱不知情,老夫只管好月亮上份內的事就好了,至于月亮外部其他的事情,則與老夫無關。”
我說:“所以你負責的主要事務是?”
他說:“你看到今天這輪圓月了嗎?它為什么那么干凈?還不是因為我每天擦拭,它才會這么干凈?”
我說:“所以你是月亮上的環衛工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他說:“我不是人,我是神仙,我是月亮上負責環境與衛生的神,而且是唯一的神。”
我說:“好吧,我能理解,但你的工作就只限于此嗎?不會就沒有別的事兒可以干了吧?”
他說:“當然,你注意到了沒?月亮不總是一個亮度,它有時候暗一點,有時候亮一點,這都是我的功勞,你知道這是什么原理嗎?”
我說:“不知道。”
他說:“看你們人類孤陋寡聞,還是老夫給你們普及一下,這月亮由上等液晶玉石面板制作而成。你的手指可以在上面輕輕滑動,向上滑動可以使月亮變亮,向下滑動可以使月亮變暗。”
我說:“那如果左右滑動呢?”
他說:“喔,我的上帝,聰明的人類你居然猜對了,左右滑動可以改變月亮的形狀,例如從弦月到滿月,再從滿月到弦月。”
我說:“好偉大的發明啊,跟我們人類的智能手機一模一樣,你老實說,喬布斯是你什么人?”
他說:“我是喬布斯三姨姥爺的干鄰居。”
我說:“難怪他會的你都會,你還會別的嗎?”
他說:“當然了,我還會喝酒,你們人類中是不是有個詩仙叫李白?他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說的就是我,作為一個領導,你要是不會喝酒,就不能被稱之為一個稱職的領導。”
我說:“你不是說,月亮之外的事不歸你管嗎?怎么跟人類喝酒也成為你的功勞了?”
他說:“喝酒可不單單只是喝酒,喝酒喝的是人情世故,要不與人類中的頂級才子搞好關系,怎能體現得了我下情上達、政通人和呢?”
我說:“但是你用哪兒喝酒?”
他說:“當然是用嘴啦。”
我說:“可是你有嘴嗎?你的嘴在什么位置?”
他說:“廢話,當然在臉上。”
我說:“可是你有臉嗎?你的臉在什么位置?”
他說:“我的臉在身上,在白毛底下,你這種凡夫俗子看不到不代表我沒有,也不代表我不需要。”
我說:“你需要臉嗎?你也不露臉啊,你就這樣還挺好看的,毛絨絨的像個寵物。”
他說:“隨便你怎么說,我這種級別的領導是不會跟你一般見識的。”
我說:“感謝您寬宏大量,我這次來月亮上探訪,也不是有意為之。我原本是想來到最高空,看一看底下世界的真實樣子,沒想到離得太遠了,加上我視力也不好,根本看不清楚。”
他說:“你是如何上來的?”
我說:“我是順著桿子爬上來的。”
他說:“你是猴子嗎?居然有這種技能?”
我說:“也許我是天生神力吧,我看到一根桿子立在那兒,我就單純地一個勁地往上爬,沒想到爬著爬著,竟然爬到了月亮上。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本不該上來的。”
他說:“打擾倒算不上,只是我一個人在月亮上工作久了,難得見到一個具有猴子技能的人,真是太稀奇了。你剛才說你的愿望是什么來著?”
我說:“我想從高處看一眼人類世界的真實樣子。”
他說:“老夫能力有限,恐怕幫不了你,但我有一個老朋友,號稱‘智多仙’,居住在離此地往西約三百公里的‘智多山’上,他對人間事據說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你如果有疑問,可以向他請教,只要你提我的名字,他沒有理由拒絕你。”
我說:“多謝賜教,可是我該怎么找到他呢?用高德地圖嗎?”
他說:“你盡可往西走,緣分到了,自然能找得到,要是緣分不到,那也沒有辦法,你就自當來了一場遠足。”
我說:“謝謝大師的指點,我要溜了,來不及說再見。”
然后我就從桿子的頂端一躍而下,劃過青云,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降落到地面,身邊的桿子也消失了,一切就像是一場夢。
但是我對白毛老頭的話信以為真,決定由此西去,尋找并拜訪智多山上的智多仙,我有太多問題需要向他請教。
我準備離開了,一切像我剛來的樣子,又像我從沒來過,我將不得不跟我女朋友告別了。
我女朋友身材不高,但很漂亮,她的眼睛很大,目若秋水,臉蛋兒微紅,她是迄今為止我見過最漂亮、也是我最喜歡的女孩子了。
我對她說:“我要去西邊尋找智多山,拜訪智多仙,并請他為我答疑解惑。”
她說:“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還是我耳朵出現幻聽了?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我要去西邊尋找智多山,拜訪智多仙,請他為我答疑解惑。”
她說:“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可以問我,我來幫你解答。”
我說:“我想看清世界的真實樣子是什么。”
她說:“你沒長眼睛嗎?你直接去看啊。”
我說:“我看不清。”
她說:“你看不清什么,我來幫你看。”
我說:“我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明白,我真是太苦悶了。”
她說:“你我過好咱自己的生活就好了,你為什么要想那么多嗎?想那么多能想清楚嗎?這世界上有幾個人能想得清楚?想清楚了又如何?能發財嗎?能升官嗎?能長命百歲嗎?”
我說:“不能。”
她說:“那你為什么還要執著于此呢?”
我說:“我就是想知道,想弄清楚,想搞明白。”
她說:“但是,你有這個能力嗎?”
我說:“沒有,所以我想去請教高人。”
她說:“你所說的高人,他在哪里?那個什么山,地圖上有嗎?你怎么找?靠玄學嗎?”
我說:“我相信自己的直覺,只要堅持不懈、慢慢找,總可以找到的。”
她說:“你憑什么相信你的直覺?你的直覺總是對的嗎?直覺能給你保命嗎?”
我說:“我想試著慢慢找,總會找到的,我要弄不清楚的話,日子也不會過得踏實。”
她說:“你正常生活過幾天?你腦子里總是有各種問題、各種想法,你在乎過我的感受嗎?你的一切都只為了你自己嗎?”
我說:“對不起。”
她說:“你的奇怪的想法真是太多了,我快受不了了,我快要崩潰了。”
我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說:“你怎么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你只想隨意地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從來不考慮別人,你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自私主義者,我真后悔跟你在一起。”
我說:“對不起。”
她說:“你就只會說‘對不起’,除了‘對不起’,你還會說別的嗎?你還會干別的嗎?我還怎么相信你呢?我該怎么改變你呢?”
我說:“對不起。”
她說:“你不用對不起,其實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妄想改變你的,你有自己的特色和想法,我完全不應該干涉你。”
我說:“對不起。”
她說:“你不用說‘對不起’了,我們分手吧。”
我們終究還是分手了,在我正式出發之前,我還是喜歡她的,但我不能留她在身邊了,她有她的路要走,我有我的問題要問。
我開車向西行進了三百公里左右,來到了我家鄉的一座山旁,我把車停在路邊,徒步沿著山路向著大山深處挺進。
這條山路自北向南,自下而上,我沿著它不知走了幾個小時,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這時,旁邊經過一位扛鋤頭的農民,我向他問道:“大叔,您知道這條路通向哪里,有多長嗎?”
他說:“這條路很長,你再走幾個小時也到不了頭,我不知道這條路通向哪里,它大概通向另一條路吧。”
我說:“這座山有名字嗎?”
他說:“沒有名字。”
我說:“那這條路呢?”
他說:“也沒名字。”
我說:“那您叫什么名字?”
他說:“我也沒名字。”
我說:“是人都有名字,您怎么會沒名字呢?”
他說:“你什么意思?我不是人?”
我說:“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人總得有個自己的名字吧?”
他說:“我沒有名字。”
我說:“你不打算起一個嗎?不然別人怎么稱呼你?”
他說:“我不需要名字,別人不稱呼我。”
我說:“那你總有身份證吧?身份證上你是啥名字?”
他說:“我沒有身份證。”
我說:“那你也沒有手機號?沒有銀行賬號?那你是怎么在現代社會生存下來的?”
他說:“幾千年以來的農民是怎么生存下來的,我就是怎么生存下來的。你是什么人?來這里做什么?”
我說:“我聽說這里有一座智多山,山上有一個智多仙,我是特地來向這位神仙請教的。”
他說:“原來如此,那你走錯了,原路返回吧。這里沒有智多山,也沒有什么智多仙,這里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無名山。”
我說:“會不會是您搞錯了?我的直覺告訴我,我要找的神仙應該就在這附近。”
他說:“你的直覺一直都是準的嗎?”
我說:“不總是準的。”
他說:“那你回去吧,這里不是你要找的地方,這里也沒有你要找的人。”
我說:“可是,我還是想試一下,我想沿著這條路往前走走看,說不定有驚喜呢?”
他說:“前面的路很危險,說不定你會迷路的,你要是迷路了,恐怕就再也走不出來了,你會死在那兒的,你懂嗎?”
我說:“大白天的,我怎么會迷路呢……”
他說:“山外面是白天,山里面可是常年一片漆黑、野獸橫行,你不害怕嗎?”
我說:“怎么會呢……你是在故意嚇唬我吧……”
他說:“我是出于好心,不想看到你受苦罷了。”
我說:“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神仙假扮的,以考驗我的求仙問道的誠心和毅力,對不對?”
他說:“你想象力可真豐富,你從哪里看出我像一個神仙?”
我說:“首先,你沒有名字,沒有身份證;其次,在傳統的神話故事里,一般都有一個神仙大佬假扮普通人,來考驗主角的心性。快說,你是不是那個神仙大佬?你是不是在有意考驗我?”
他說:“雖然我很不排斥成為你所說的那種神仙,但是我的確不是,我只是一個無意從你旁邊經過,而被你叫住問路的路人而已。”
我說:“神仙爺爺,您老快快顯形吧,您哪怕教我個一招半式的,我去社會混口飯吃也夠用了。等我有了錢,一定給您燒高香,給您立最大的排位,我代表八輩祖宗感謝您……”
他說:“我倒看出你的虔誠了,但我的確不是,你拜錯神仙了。”
我說:“您剛才說我‘拜錯神仙’了,也就是說您也是神仙,只不過您不是我要拜的神仙,是這個意思不?”
他說:“這……”
我馬上跪下,說:“我懂了,神仙爺爺,您就大發慈悲教我兩招吧,好讓我在人間能出人頭地,我到時一定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他說:“瞞不了你了……你說的沒錯,我是神仙,我是專門守護這座山所有動植物的神仙,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如實記錄并向上級匯報這座山所有動植物的生老病死情況。”
我說:“哇,您的工作好全面好具體啊!您一定具備各種非凡的本領,拜托趕快教我兩招吧,我快等不及了。”
他說:“既然你誠心誠意地問了,我就大發慈悲地教你幾招。第一招叫做‘一棵賽爾’,就是教你如何把數據快速做成表格,學會了這項本領,你以后找工作就不用犯愁了……”
我說:“這個技術好像我們人類社會也有,并不稀奇,我當年就是因為想當老板,才故意沒學這個只有秘書才學的本領的……”
他說:“好,沒關系,我再教你第二招,叫做‘斯皮斯’,它能幫你進行高級數據分析包括描述性統計、均值比較、回歸分析……”
我說:“神仙大哥,您是社會學畢業的嗎?我當年就是因為不想學這個才退學的……您能不能教我一點簡單高效的招式?能一步到位的那一種……”
他說:“好吧好吧,不跟你開玩笑了,我要真正教給你一個絕招,叫做‘不眠不休大法’。你只要學會了這個招式,即使連續幾個星期不用睡覺,也不會覺得疲憊,這樣你就可以無休止地工作了。在同樣的收入水平下,你能用比同事更多的工作時間,做出比同事更多的工作量,這樣的人才會有幾個老板不愛呢?我正是因為這一點,才得以獨自將整座山所有花草樹木、魚蟲鳥獸的生存情況記錄清楚,并及時匯總整理交給上級。”
我說:“神仙大哥,你工作如此努力,工資一定很高吧?”
他說:“我已經一年多沒發工資了,現在大環境不好,上級要求我們自負盈虧、自力更生,可我所管轄的地方是一個公益性事業單位,哪里能掙得到錢呢?”
我說:“既然您都這么卷了,還沒有工資,為什么不離職呢?”
他說:“離職?說來容易,可你想過后果嗎?我現在好歹有個編制,一旦離職了,就啥也沒有了,說不定哪一天工資就發下來了呢?要是我再堅持幾天呢?再說現在哪里的錢也不好掙,我們這種小神仙比不得人家大仙。”
我說:“那您現在靠什么謀生呢?”
他說:“這附近有幾塊被荒棄的農田,主人一家去城里打工去了,已經十幾年不回來了。我尋思這地荒著也是荒著,倒不如利用起來,種些蔬菜、瓜果、糧食換錢,于是我便化成了老農模樣,整日在這田間地頭往來。”
我說:“你這神仙為何當得不自在呢?”
他說:“世上自在的神仙能有幾人?就算官至玉皇大帝,他就沒有煩心事了嗎?他就一定每日蟠桃宴開著,人參果吃著,玉液酒喝著,霓裳舞看著,極盡口腹聲色之欲?他會自在嗎?”
我說:“既然如此,那么修煉成仙的意義何在?”
他說:“修煉成仙的意義就在于比人類高一層,能成為人類羨慕的對象,這算是成仙的意義嗎?不算嗎?”
我說:“如此說來,仙與人其實并無二致。”
他說:“是這樣的,至少對于我來說這樣的。”
我說:“您認識智多仙嗎?他老人家在不在附近?”
他說:“他跟我平級,我負責管理這座山上的所有動植物,他負責管理在這座山附近生活的所有人類。”
我說:“他聽起來好像比您更聰明一點?”
他說:“他不一定比我聰明,但一定比我狡猾。”
我說:“請問,我該怎樣才能找到他呢?”
他說:“沿著這條路一直向南走,走到一個廟旁的時候停下來,他就住在里面。”
我說:“多謝上仙指教,小弟我感激不盡。”
他說:“快走吧,天色不早了,他也應該下班了。”
我告別了這位仙人,沿著路繼續向前走去,路邊有棵高大的梧桐樹,樹頂有一窩斑鳩在凄厲地叫著。
我想,這些動物應該沒有惡意,我已經見過他們的主子了,他們不會還要吃了我吧?這山上不會真有什么猛禽走獸吧?我當初應該問那位仙人要個護身符,以免無妄之災。
我越往里走,周圍的樹越多,枝葉愈加繁密,遮蔽了周圍照射進來的大部分光線。借助著僅有的幾絲光亮,我看到了路的盡頭處有一座廟宇,那大概就是智多仙的住所了。
我廟門口走進來,看到有個干枯瘦弱的老頭正在打掃衛生,廟頂正好有幾道縫隙,夕陽透過其中把里面照得通亮。
我說:“您好,請問您是智多仙老先生嗎?我是月亮上的白毛老頭介紹過來的。”
他說:“你有什么事?”
我說:“我是來向您請教的,我想請教您,該如何把人間的世界看清楚。我曾想爬到高處去看,結果是看不清楚、沒有頭緒,我想是因為我爬得不夠高。于是我就爬到了足夠高的地方——天上,結果還是看不清楚,因為距離太遠了,我只能看到一些細小的點輕微蠕動,其他啥也看不清。請問先生,我該如何把人間的世界看清楚呢?”
他說:“原來如此……你是空手來的?”
我說:“我還帶著一顆虔誠的心。”
他說:“什么心?豬心嗎?豬心可不值錢,鹵的也不值錢。”
我說:“我帶著一顆誠心。”
他說:“你的誠心值幾個錢?我買了。”
我說:“師父,我的誠心是無價的。”
他說:“你說的話,你自己信嗎?”
我說:“徒兒遠道而來,不曾帶些什么禮物,我原以為師父德高望重、淡泊名利,不會在意這些世俗禮節……對不起,是徒兒失策了……”
他說:“神仙也是要吃飯的。”
我說:“師父,所有的神仙都需要吃嗎?”
他說:“也不是。”
我說:“那您為什么要吃飯?是因為級別不夠嗎?”
他說:“因為我沒得選……這你管得嗎?”
我說:“師父,您就借我一雙慧眼,教我看清世界之法吧?”
他說:“我教你?憑什么啊!憑你不洗腳?憑你長得丑?”
我說:“師父,您此言差矣,您可以說我不洗腳,但不能污蔑我長得丑,我自認為長得還是不錯的。”
他說:“你哪里就長得不錯了?你連自己的相貌都看不清,更何況人間世界了。”
我說:“因此,我就更需要師傅您的指點了啊。”
他說:“看人先看己,你什么時候能把自己看清了,什么時候就離看清別人不遠了。”
我說:“也就是說,只要我能看清別人,我就能看清整個世界嗎?”
他說:“當然不是,要想看清整個世界,得先要看清人,還要看清物,最后要弄清楚物與物、人與物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我說:“這么多錯綜復雜的關系,我該如何把握呢?”
他說:“要抓主要關系和關系的主要方面。”
我說:“師父,我不懂。”
他說:“你要懂了才怪呢!別整天胡思亂想,回去多讀書,你的問題在于讀書不多,而想得太多。”
我說:“只要我多讀書,就能讀懂這個世界了嗎?”
他說:“也不一定,讀書還要多讀書、讀好書,切記不要讀死書和死讀書。”
我說:“師父,只要我樂于讀書、善于讀書,我就能看清世界了嗎?”
他說:“也不一定,看清世界還需要勇氣,來面對流言蜚語,要有所行動,要有持之以恒的氣度和魄力。”
我說:“只要我有了這些,我就能看清世界、有所作為嗎?”
他說:“也不一定,你還要有耐心、韌性,還有堅韌不拔的意志,只要有了這些,你有可能看清這個世界。”
我說:“然后呢?還有呢?難道僅僅這些就夠了嗎?”
他說:“不夠,你還要有向死而生、活在當下的樂觀主義精神。”
我說:“還有別的嗎?”
他說:“你還要能抵制住各種誘惑,不忘初心。”
我說:“師父,這太難了,我恐怕做不到,這真的太難了。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小人物,難以同時具備這么多優秀品質,我不是一個偉人,我只是一個想看清這個世界的小人物,您覺得我可以做到嗎?”
他說:“你怕了嗎?”
我說:“我有點怕了。”
他說:“你可以捫心自問,你究竟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你的直覺會給你答案。”
我說:“我想成為一個把世界看得清楚的人,我太熱愛這個世界了,我想把這個世界看清楚。”
他說:“那你準備為此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呢?”
我說:“來智多山找您算嗎?”
他說:“可以算,也可以不算,你自己看著辦。”
我說:“我不知道自己愿意付出什么代價……不聽警察的話算嗎?扒在桿子頂端的高空不下來,不被嚇尿了算嗎?跟月亮上的白毛老頭拉呱算嗎?跟女朋友分手算嗎?跟您的同事打聽您所在的位置算嗎?如果這些都算代價的話,我已經付出了很多代價了。”
他說:“你所講的這一切,像虛構的小說情節一樣不著邊際,并不能成為你要付出的代價,這些都只是你的一些想法而已。這些想法可能瞬時涌來,也可能片刻散去、不留痕跡,這些想法是不值錢的,除非它能影響到更多人。”
我說:“師父,請您告訴我,有關歷史和現實的一個真相是什么?”
他說:“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現實亦是如此。”
我說:“這很重要嗎?”
他說:“這對你看清這個世界很重要。”
我說:“師父,我真的能看清這個世界嗎?世界是可知的嗎?”
他說:“我無法給你一個確切的答案,因為我也不知道,我不確定那些未知的是否就一定能變為已知,那些我們已知的是否就一定是按照我們已知的那樣存在著,這些都是不確定的,所以我無法回答你。”
我說:“師父,你也有不知道的東西嗎?我以為你年齡大,什么都知道……”
他說:“我非圣賢,怎能盡事皆知啊?”
我說:“師父,你不想看清這個世界嗎?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很好玩嗎?”
他說:“我早已過了愛玩的年齡,我已經老了,我只是在這里生存著就已實屬不易了……”
我說:“師父,您怎么了?”
他說:“我氣數將盡了。”
我說:“您不是神仙嗎?您不能長生不老嗎?”
他說:“我久食五谷雜糧,早已非神仙圣體。徒兒,為師臨走之前最后送你一句話:做你想做的,享受生活,向死而生’。”
我說:“謝謝師父,徒兒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