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勝者
- 鳩殺
- 愛吃魚的小佩奇
- 5487字
- 2025-08-19 00:31:56
火光微微裊裊,寒風朔朔不止。
小火堆旁躺著一道身影,坐著一道身影,躺著的自然是顧庭,高熱不退,傷口化膿,渾身上下都快挑不出兩塊好皮子,不得不說,這人仔細打量著看,倒也有幾分俊俏,是世人喜歡的模樣。
至于趙蒲,嘴巴里不知在嚼著什么,咬得齜牙咧嘴的模樣,手上也沒停,像是把一堆亂七八糟的野草糊弄在一起砸碎。
就這樣,還敢來淌這趟渾水,莫不是嫌自己命長。
當然,趙蒲也沒有什么男女大防的概念,直接把人扒了個干凈,雖說天兒冷,可冷總比死了的好,要不是她還能識點兒草藥,現下可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顧庭這傷來得不是那么回事,鞭子打的,蠟油滴的,還有烙痕,總之,五花八門的,看上去倒是新鮮得很。
也是,她趙蒲就是個殺豬的,哪懂得這些個彎彎繞繞,那些青樓花船里奇淫取巧的玩意兒多了,這里面遭罪的不可止女子,男子也是一樣的。
或者說,那些個權貴世家,玩兒得是要多花有多花,要說手段,有的是讓人服軟的手段。
等敷完草藥,她也出了一身薄汗,衣服又給顧庭原樣穿掇上,總共也沒幾件兒,穿起來也不復雜。
忙活完,這才坐下來松口氣。
“水,水……?!?
聽著這低語,趙蒲只覺得自己是救了個祖宗,閑得*疼,雖然她沒有。
不過奔著送佛送到西的念頭,還是把水囊里僅剩的水湊近火堆烤了烤再給人服下,畢竟,這高熱要是再吃兩坨雪,閻王不收都沒天理了。
顧庭也不好受,腦子疼得像針扎似的扯著頭皮往下墜,耳邊全是辨不清的笑語轟鳴,一聲高呼一聲戾喝,他想睜眼看個分明,可眼皮卻像壓著重石一樣睜不開。
身后有不停追趕的人影,那一雙雙不斷伸出的手將他層層包圍,逃不開啊,跑不動啊,油膩的手掌伸進衣襟,稚嫩的臉龐被不斷地揉搓,從下到上,褲子被扒掉,衣衫被扯碎,赤身攤懷的,就那樣被一道道垂涎欲滴的目光肆意凌虐。
痛啊,痛啊,頭磕在案幾上,四肢被束進了鐐銬里,每一寸肌膚都被鞭笞進了火光的熱油里,一遍又一遍,生不如死痛徹入骨。
可,他不能死啊,他顧庭不能就這樣屈辱的死去,他身上還肩挑著顧氏門楣,有祖父的殷切期望,有父親的諄諄教誨,他不敢死,他怕這一身爛肉無顏愧對列祖列宗。
但,他真的要堅持不住了啊!
………………
“喂……喂……,咋還哭上了?”
“*的,真是娘們唧唧的?!?
“在夢里還能給人欺負了?”
“哭啥哭,誰欺負你就給我打回去,誰讓不好過你就讓他不好過,誰讓你死你就讓他死?!?
“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怕**個奶奶的?!?
終于,顧庭在那一片黑暗窒息里抓到一雙滾燙而又炙熱的手掌,拼命地睜開眼,撞進眼底的是一雙熊熊燃燒的熱浪翻滾的眸子,嘴里罵著臟話,手勁兒大到握著顫抖,滿身的臟污都抵擋不住這一眼萬年。
這雙眼,像一束光驅散了他掩埋在心底的黑暗深淵。
“我……我……,我好疼?!?
“好疼……好疼?!?
短短幾個字,趙蒲莫名的失了掌摑的力道,就那樣,任顧庭緊緊地將她的手撫在那張滿是臟污的臉龐上。
粗糙,干裂,甚至布滿了厚厚的老繭,每一寸都硌人。
可偏偏這樣一雙手,卻讓他感受到了無比的溫柔繾綣。
“唉……。”
“囡……又不是小娃娃,哭啥?”
“噩夢而已?!?
“醒了就好?!?
趙蒲難得的好聲好氣,甚至有點兒哄人的味道,她是一身鋼筋鐵骨,這輩子就沒說過幾句軟話,乍一聽,她自己都渾身起雞皮疙瘩。
“你,別丟……下我?!?
“我……有本事?!?
“我……能賺錢。”
“我……不是……累贅?!?
顧庭的話卑微到了極點,按理說,從前這般金尊玉貴的世家公子是有寧死不從的骨氣的,可,這身脊梁還未長成便被打個稀爛,不是人人都是天之驕子,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打痛了就會害怕伸手,吃了苦頭就學會了伏小做低,被踩進泥濘里才知道要想爬起來站得堂堂正正到底有多難。
世人只會由人及己,卻從不會由己及人。
面對這樣的顧庭,她原本該毫不猶豫的推開甚至繞道而走,唯恐沾染了一點兒麻煩,但也是這樣的顧庭,讓向來只知握刀生殺奪予的她第一次對阿爹的話生出了那點子微不足道的認同。
麻煩。
“囡這副身板兒,能不能活都不一定?!?
“俺可不會帶著個死人上路的?!?
“晦氣?!?
顧庭確信自己沒有聽錯,他甚至不可置信的望著趙蒲一動不動,他用了小人之心,可她卻是君子之腹。
“能,活?!?
“一定,能活?!?
就這樣,在這片山林里,趙蒲與顧庭定下了君子之約,他們相識于微末,往后的年年歲歲都要志同道合。
人生得一知己,無憾。
可惜,一般來說,福禍雙全這個事就是前后趕腳而已,不管顧庭此時是何等的壯志豪情,但殺機已至。
只見趙蒲陡然眼神一厲,“咻”地甩開顧庭的手,抽出腰間的刀瞬間站了起來,那雙眼,徹底的涼薄如雪。
“既然來都來了?!?
“就別偷偷摸摸的了?!?
話剛落下,不遠處的黑影里走出五六個身影,人人臉上都掛著血,眼睛泛著青光,一看就知道已經殺紅眼了。
“是你?!?
顧庭的話帶著幾分驚詫,趙蒲未回頭,可手中的刀卻握得更緊。
沒錯,來人正是六子一行人。
這場生死之戰是注定要在他們這兩方人馬里決個勝負了。
趙蒲向來人狠話不多,認不認識都不妨礙她要殺人,況且,這群人本也是奔著殺人來的,既然如此,那就不是你死還是你死了。
話未出刀已出,顧庭只來得及看到趙蒲飛奔出去的衣角,以及那句顧好自己狗命的囑咐。
要說長處,除了殺豬外,她最擅長的便是殺人。
她是長于荒原的野人,生來是狼窩里長大的,狼這種動物,兇猛而又秩序森嚴,狼很聰明,更是擅長協作伏擊,頭狼統領族群,壯年的狼會負責捕殺,母狼會看顧幼狼獨立,它們同進同退,善于觀察與忍耐,同樣的,一旦咬定獵物,那必是至死方休。
現在,這些人,都是她的獵物。
她要通通絞殺。
直至此時,顧庭才真正的摸到了趙蒲性子的一點門道,她的刀揮出必要濺血,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沖著要人命去的,沒有任何的花架子,甚至,哪怕直擊要害還要再補上一刀,確定死透方止。
這樣的殺意,這樣的身手,是真正的尸山血海里淌出來的人。
幸好,他們是友非敵。
“小……心!”
顧庭看著從趙蒲身后逼近的那一點幽光像被捏住脖子似的止不住的驚呼出聲,好在,他也得了一個眼神,嫌棄的眼神,至于那人,直接被砍掉了頭。
“真……是……好……刀?!?
接下來,戰局就非常明了了,六子這一群人不過烏合之眾,一個正經習武的人都沒有,對上真正受過武穴教導的趙蒲,那是一點兒勝算都沒有。
剩個六子,也不過花拳繡腿而已。
“不……要,不……要?!?
“大……大……饒命……。”
刀架在了脖子上,六子那雙向來精明的眼睛也不轉溜了,眼里只剩驚惶無措,那原本板直的身形也佝僂著磕頭求饒,甚至眼淚鼻涕哭得糊了一臉,看上去只有惡心,哪兒還有半分清秀。
可惜,現在趙蒲沒有半分耐心,手起刀落間,只見一只腦袋飛了出去滾落在雪里。
看到這一幕的顧庭,不由得摸上脖子咽了咽口水,幸好他沒說錯話,要不然,他的頭也一樣要埋在雪里。
全場一個不剩,就在他想要松一口氣的時候,耳旁響起了破空的凌冽之聲。
“*的,沒完沒了了是吧?!?
趙蒲揮舞著殺豬刀擋住箭雨不停地往后退,甚至一把就背起了顧庭竄到了樹下躲避,不得不說,力道不同尋常。
其實,剛剛顧庭是想問六子儷娘的,但是觸及到那雙冰冷的眸子以及當時儷娘決絕的影,他突然就不想問了。
此間一別,各自安好。
活與不活都是自己選的命數。
眼前要緊的是這層出不窮的利箭,雖說他可以安心的裝死當個累贅,可身下這把干瘦的骨頭卻哽在人的肺腑之間,人吶,還是多多少少要有幾分良心。
她也是血肉之軀,也只有一條命,也會死的。
“阿蒲,把我放下?!?
“你趕緊逃?!?
顧庭說著就要使力從趙蒲身上下去,可奈何,這看著纖弱的臂膀卻力有千鈞,根本掰不開,倒顯得他跟個跳梁小丑似的。
“囡要想死,俺不攔你?!?
“要想活,就抱緊了?!?
趙蒲說完,背著人就沖了出去,這箭射得刁鉆,像是從四面八方來的一樣,樹下根本躲不住人,要活,就只能殺出一條血路。
如今已是第七日。
闖出這條死路,他們,就贏了。
顧庭緊緊地扒在趙蒲的身上,與往日的生死之間不同,這場箭雨來得酣暢淋漓勢不可擋,可身下這人卻是那么的斗志昂揚越挫越勇,這是對生的渴望,是一種不屈的反抗,縱使皮開肉綻也絕不服輸,這一刻,身體源源不斷的斗志往上翻騰雀躍,那一寸寸斷裂的筋骨脊梁正在以睥睨的姿態浴血重生。
真是,暢快。
…………
等殺出這片山林時,冰雪停歇,天光一線之際有一抹搖擺的身影從暗色里走出,何止狼狽,整個人上上下下如血糊的一般不似人形,原本的雞窩頭已經打結,一撂一撂隨意粘在頭頂,而那張臉,眾人終于看個分明。
說稚嫩,不像,畢竟那眼里的兇光還未退卻,可若說年歲也不大,看那根骨身量儼然還未長開,這是一個不像的孩子的孩子。
林峰看著來人一步步不斷走近,是料想中的人影,可目光在觸及到那背后的身影時卻瑟縮了一下。
這細伢子,不像個善心的主。
好在,顧庭已然昏了過去,高熱與感染足以要他半條命,能堅持到現在已經算是毅力非常了。
趙蒲將人放在一旁的樹下,這才恭恭敬敬的走到林峰面前站立,先前在幾步之外就能聞到這股濃烈的血腥氣,這人一湊近,簡直讓人窒息。
“你,這是殺了多少人?”
趙蒲怔愣,想甩鍋?
不過,她可不是好惹的,隨即毫不客氣的瞪了回去。
“沒你們殺得多?!?
哦呵,是個硬茬子。
林峰不再多言,一揮手,手底下的人便端來高高聳聳的黃金,說實話,挺扎眼的,比她懷里的金倮子還要扎眼。
“俺不要黃金?!?
“俺只想知道,俺合格了不?”
聞此一言,林峰眸光一變,像是陡然間變了個人,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殺意。
“你這話,我聽不懂?!?
“你們這般聲勢洶洶的搞這場圍殺,總不能是閑得想隨便殺點人取樂吧?!?
“比起他們,無論腦子,手段,膽量,他們都不如俺?!?
“選俺,你們穩賺不賠。”
趙蒲的話如利刃插在林峰的心尖,這人有膽有謀,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之前,還擔心這人毫無軟肋不易掌控,眼下看來也不盡然,人吶,有軟骨才能被拿捏,太過無欲無求,反而容易劍走偏鋒。
“年紀不大,口氣不小?!?
“就你這樣的,在我手下,過不了十招?!?
雖說趙蒲確實令人驚艷,可這人有幾分邪性,總之,他林峰就是想挫挫她的銳氣,鋒芒畢露不見得是件好事。
可趙蒲壓根兒不吃這一套,甚至頗有些鄙夷,別問他為什么知道,畢竟現在這人渾身上下都展現出了“不服氣”這三個字。
“囡多大年紀了?”
“三十有五?!?
“好?!?
林峰莫名,好什么,他這年齡有什么可好的?雖然正值青壯之年,但身手比他好的大有人在。
“俺三十五的時候?!?
“囡,一招都過不了?!?
呵,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吶,臭伢子,小心風大吹閃了舌頭,**的。
“我看你也就嘴皮子功夫厲害?!?
“你……。”
“林,峰?!?
人未到聲先至,遠遠踱步而來的身影自雪中走出,一身黑袍,狐裘大氅,身姿挺括,宛如青松,膚色蒼白如紙,透著一股病態的美感,就連那如遠山般逶迤高遠的眉眼都羸弱朦霜,這人,是趙蒲見過的長得最好的。
好到連那右側臉頰上生出的蜿蜒綿亙的紅蘚都可以忽略不計,甚至可以說是獨有韻味。
是嘛,生得這么好,總不能把好處都占完吧。
“閣主?!?
“閣主。”
…………
一聲聲起一聲聲落,除趙蒲外,身邊的眾人紛紛垂首下跪,就連林峰都帶著些許的膽怯,他們閣主未掩飾真容。
直到眾人都跪完了,趙蒲這才回神,趕忙俯身跟著跪了下去,嘴里還高呼著“參見閣主”的話語,那狗腿的樣子真是要多熱切有多熱切。
這狗腿子!看人下菜碟。
林峰要不是頭垂的低,那口哽在喉間的唾沫只想吐到這人臉上。
“你叫什么名字?”
“回閣主大人,俺叫趙蒲。”
不自覺地,趙蒲又將頭抬了起來,這低頭說話,怎么都不太習慣。
“哪個蒲?”
“蒲草的蒲。”
“俺阿爹是在草叢里撿的俺,阿娘說,賤名好養活,不容易夭折了?!?
“稏雜稂莠,遠與蒲荷連?!?
“生于雜野,卻能生生不息?!?
“是個好名?!?
趙蒲心頭有些無奈,這些帝都的貴人咋都愛動不動就拽幾句詩文,聽也聽不懂,一副故作高深的模樣,當然,眼前人除外,這人,讓她感覺既棘手又危險迷人。
不過,她這思緒紛飛的模樣在頭頂的男人看來,是這腳邊這小小的人影盯著他的臉出了神。
“好看嗎?”
一個咯噔,林峰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上一個這么盯著自家主人瞧的人早已經成了野狗的口糧了。
這顆好苗子,可別還沒長大就折了。
好在,趙蒲是敏銳的,這是一種骨子里的天性,或者說,人與人的弒殺本就是同頻的,你知曉,他也知曉。
“閣主,囡這話說得,就囡這副相貌,放在俺們那街,那媒婆怕是門檻都給踏平咯?!?
“俺長這么些年,可從沒見過比囡生得好的。”
“俊……啊!”
說著說著,她像是真的進到了回憶里是的,捎帶著那滿是鋒芒的眸光都軟和了幾分,臉上掛著的笑意是真真切切的高興,不是虛與委蛇,也不是阿諛奉承。
“你不覺得我這疤痕可怖狀如惡鬼?”
“啥?惡鬼?!?
“啥鬼能長成您這般好看?!?
“就俺們那街上,臉上生痦子的,脖子上生瘡的,都有,不新鮮?!?
“這長相是生下來就定了的,除了囡自己沒人能說好與不好?!?
“再說了,皮相而已,身死魂消,不也只剩一把爛骨頭嘛。”
“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
“這人,是活給自己看的?!?
說完,趙蒲收回亮晶晶的眼眸,一副安安靜靜的模樣,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這是一把未開竅的刀,她這番任人擺布的姿態只是為了表現自己是可以被掌控的,同樣,也會是無比忠誠的。
說實話,是有點兒心動。
“那,你想要什么呢?”
“不慕金銀,不畏命數,不懼生死?!?
“既然已經拋出籌碼,我總得知曉你這一注賭的是什么?”
說到這里,趙蒲與閣主兩人爭鋒相對誰也不讓,只一眼,他們就知曉,他們是骨子里流淌著相同的殺伐果斷的人。
“十年?!?
“俺把這把刀典給您十年。”
“您想要誰三更死,他絕活不到五更起?!?
“他日,俺只要,親手手刃仇敵。”
“無論他是世家勛貴還是皇室族親?!?
“俺,只要他們的命?!?
說完,趙蒲“砰砰砰”地往地上叩頭,為了這一步,為了走到此處,她可是拼命堵上了一切,只能贏不能輸。
良久。
“可。”
這一聲低語是飲馬翰海的重量,至此,那張浸滿鮮血的紙上終是劃下了第一筆。
“甭”地一下,她腦子里那根緊繃的弦促然斷開,眼前只剩無邊無際的黑暗將人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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