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燈光，總在黃昏時分顯得格外溫暖，像一塊巨大的、甜膩的太妃糖，融化著窗外漸沉的暮色。放學時分，穿著校服的學生們像歸巢的麻雀，嘰嘰喳喳地涌進來，買零食，買飲料，空氣里瞬間充滿了年輕的躁動和甜膩的香精味道。

林小晚已經習慣了這種喧囂。她依舊會下意識地避開那些過于活潑的目光，但在王姐“工傷待遇”的默許和抽屜里那枚沉重“烙印”的無形注視下，她漸漸能在這片喧囂中站穩腳跟，像一塊被潮水反復沖刷、漸漸磨去棱角卻也更顯沉實的石頭。

她注意到那個女孩，總是獨來獨往。叫小敏，附近中學的初三學生，瘦瘦小小，像一株缺乏光照的植物，總是低著頭，校服外套顯得有些寬大，空蕩蕩地罩著她單薄的肩膀。她通常只買最便宜的白面包或臨期的牛奶，付錢時手指飛快，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幾乎不敢與人對視。

最近幾次，林小晚發現小敏的狀態更不對勁了。她眼底有著不符合年齡的青黑，嘴角似乎有一小塊不明顯的、快要愈合的破潰。有次遞給她面包時，林小晚無意中碰到她的手腕，女孩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校服袖子下滑了一截，露出手腕上一道模糊的、淺紅色的勒痕。

林小晚的心微微一沉。那種痕跡，那種驚惶躲閃的眼神，還有那份死寂的沉默…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她自己曾經的一部分，卻又摻雜了某些更尖銳、更令人不安的東西。是學習壓力太大？還是…？

社恐的本能讓她想移開目光，假裝什么都沒看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心底那點微弱卻持續燃燒的“善念”，以及老鐘那句“慎之惜之”的箴言，她總覺得那不僅指懷表，也指對待周遭的方式，讓她無法徹底轉過身去。

這天傍晚，小敏又來了。她低著頭，徑直走向放面包的貨架，拿起一個最便宜的袋裝吐司。轉身時，胳膊不小心帶倒了旁邊貨架上的一排獨立包裝的小蛋糕。“嘩啦”一聲，幾個色彩鮮艷的小蛋糕散落一地。

小敏的臉瞬間變得慘白，手忙腳亂地蹲下去撿，手指顫抖得厲害，幾乎抓不住那些光滑的包裝袋。周圍有幾個學生看過來，發出幾聲嗤笑和低語。

“笨手笨腳的…”“哎，就是她啊…”“…聽說她們班…”

那些零碎的字眼像針一樣，扎在小敏身上，也扎在林小晚心上。她看到小敏的耳朵尖迅速變紅，肩膀縮得更緊了，幾乎要哭出來。

林小晚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緊澀。她走出收銀臺，也蹲下身，默不作聲地幫小敏一起撿。她的動作不快，但很穩，將撿起的小蛋糕一個個放回貨架。

“沒…沒關系…我自己來…”小敏的聲音帶著哭腔，頭埋得更低。

“沒事，剛好要理貨了。”林小晚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不像王姐那么有力量，但也沒有自己往常的顫抖。她撿起最后一個蛋糕，卻沒有立刻放回去，而是握在手里，看著小敏依舊不敢抬起的頭頂。

店里的其他學生漸漸散去。只剩下她們兩人，蹲在貨架之間的過道里。空氣中彌漫著面包的麥香和一種無聲的緊張。

“這個…味道還不錯。”林小晚晃了晃手里那個印著草莓圖案的小蛋糕，聲音很輕，像怕驚飛一只小鳥，“偶爾…也可以試試別的。”

小敏的身體僵了一下，沒說話。

林小晚的心跳得有點快。她知道自己笨拙，不擅長這種試探。她沉默了幾秒，看著小敏校服領口下那一小片似乎有些異樣的紅痕，終于鼓起勇氣，用極低的聲音問：“小敏…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難事了？”

女孩猛地抬頭，眼睛里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像一只被獵人堵在洞穴里的幼獸。她飛快地拉高領子，嘴唇哆嗦著：“沒…沒有！我很好！謝謝姐姐！”她一把抓過地上的吐司，幾乎是搶過林小晚手里的蛋糕，胡亂塞進懷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塞給林小晚，轉身就跑！

“小敏！錢…錢給多了！”林小晚急忙喊道。

女孩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玻璃門外，融入沉沉的暮色里。林小晚捏著那幾張還帶著女孩體溫的零錢，心里一陣發空。搞砸了嗎？她太直接了？嚇到她了？

那天晚上，林小晚有些心神不寧。打掃衛生時，在剛才小敏蹲著的地方，她發現了一個揉成一團的小紙團。展開一看，是一張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用鉛筆潦草地寫滿了“去死”、“惡心”、“別碰我”，還有幾個模糊的、被淚水暈開的名字縮寫。

林小晚的手指冰涼。她幾乎能感受到書寫者當時的絕望和憤怒。

第二天，小敏沒有來。第三天，依舊沒看到那個瘦小的身影。林小晚的心懸了起來。她想起自己中學時那些灰暗的日子，雖然不是因為霸凌，但那種被孤立、無處訴說的痛苦，她是懂的。

第四天放學時分，小敏終于出現了。她看起來更憔悴了，眼下的烏青像兩團墨跡。她依舊低著頭，拿了一個面包，默默走到收銀臺前。

林小晚接過面包，沒有立刻掃碼。她看著女孩低垂的、毫無生氣的睫毛，輕聲說：“小敏，那天…對不起，我問得太冒失了。”

小敏猛地顫了一下，沒說話，手指絞著衣角。

林小晚深吸一口氣，感覺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她從柜臺下面拿出那個草莓小蛋糕，和面包一起裝進袋子里，推到她面前。“這個，送你。”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如果…如果學校里有人欺負你，不要怕。告訴老師，告訴家長…或者，如果你不想跟他們說，可以…可以跟我說說。我可能幫不上大忙，但…我聽著。”

小敏猛地抬起頭，眼睛里蓄滿了淚水，震驚地看著林小晚。那眼神里有恐懼，有掙扎，還有一絲極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冀。她的嘴唇翕動著，像是想說什么，卻又被巨大的恐懼堵了回去。

林小晚沒有催她，只是安靜地看著她，目光平靜而溫和。收銀臺上的燈光在她眼中投下小小的、溫暖的光點。

良久，小敏的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她沒有哭出聲，只是無聲地流著淚，肩膀微微顫抖。她飛快地抓起袋子，轉身跑出了便利店。但這一次，林小晚看到，在跑出門的那一刻，女孩回頭飛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像打翻的調色盤，卻不再全是驚恐和絕望。

林小晚站在原地，手里還捏著那張皺巴巴的、寫滿絕望字跡的小紙團。心里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濕透的棉花。她不知道自己的話能起多少作用，不知道小敏是否會鼓起勇氣。她只是做了一件遵循本心的事，笨拙，甚至可能帶來麻煩。

但當她抬頭，看到窗外夜色中亮起的萬家燈火，其中或許就有一盞屬于那個沉默的女孩時，她心里那點微弱的希望，如同風中殘燭，雖搖曳不定，卻未曾熄滅。便利店的燈光，或許照不亮所有黑暗的角落，但至少，能給予一點溫暖的指引。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