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城市像一塊被擰干的海綿，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和隱約的草木清氣。便利店的玻璃門擦得锃亮，映著逐漸放晴的天空和匆匆掠過的云影。林小晚拿著抹布，仔細擦拭著貨架上的浮灰。手臂上的淺粉色傷痕偶爾會引來顧客一瞥，但她已學會不再立刻驚惶地拉下袖子遮蓋。那道痕，是真實存在過的印記，提醒，也見證。

日子仿佛真的沿著某種新的軌道滑行。收銀臺下的抽屜里，那個冰冷的硬紙盒如同一個沉默的誓言，她沒有再打開，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像心底一塊沉甸甸的壓艙石，讓她在社恐的風浪中，多了一絲古怪的定力。她依舊會緊張，會詞不達意，但那種隨時要崩潰瓦解的恐慌感，似乎減輕了些許。她開始能分出一點點心神，去觀察便利店這個微型世界里，除了商品和交易之外的東西。

比如，那位新出現的、行為有些奇特的老先生。

他總是在傍晚時分，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候出現。穿著洗得發白、卻熨燙得極其平整的舊式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鼻梁上架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總是微微瞇著，像是在努力辨認著什么，又像是沉浸在旁人無法觸及的思緒里。他走路很慢，背微微佝僂，手里總是拎著一個舊的帆布手提袋。

他的目標明確——直奔打折區，尤其是那些貼著黃色“臨期特價”標簽的貨架。他會彎下腰，湊得非常近，幾乎是貼著標簽，仔仔細細地查看生產日期和保質期，手指在那小小的數字上摩挲，像是在進行某種嚴謹的考古工作。然后，他會精確地挑選出離過期日最近的那一兩個商品——可能是快要過期的牛奶，隔夜的三明治，或者包裝略有凹陷的餅干。

第一次看到他拿起一盒還有半天就過期的鮮奶時，林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幾乎要沖過去提醒他，但社恐的繩索勒住了她的腳步。然而，那位老先生卻像是完全清楚，他只是平靜地將牛奶放進手提袋，又繼續去尋找下一個“目標”。他的動作從容不迫，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莊嚴的專注，絲毫沒有貪圖便宜的窘迫，反而像是在執行一項重要的儀式。

結賬時，他也總是沉默寡言。王姐對他似乎早已熟悉，通常只是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手指在收銀機上噼里啪啦地敲出折扣后的價格，并不多話。有時，王姐會忍不住嘟囔一句：“周教授，又吃這些？跟您說多少回了，不差那幾塊錢，買點新鮮的！”語氣是慣常的不耐煩，但林小晚似乎能聽出底下藏著一絲極淡的、別扭的關切。

周教授？是位教授？林小晚有些驚訝。他看起來更像一個生活清貧、甚至有些落魄的退休老人。

周教授對于王姐的嘟囔，通常只是推推眼鏡，含糊地“嗯”兩聲，或者用極輕的聲音說一句：“沒關系，還能吃?！比缓蟊氵f過仔細數好的零錢，拎著他那裝著“明日即廢”的購物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消失在漸濃的暮色里。他的背影，在霓虹初上的街道映襯下，總顯得格外孤寂，像一幅褪了色的舊照片。

林小晚的心底，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種…好奇和隱隱的觸動。他為什么總是買這些？是經濟拮據嗎？可他那份從容和專注，又不像。那眼神里，似乎藏著很多故事，很多沉重的、旁人無法分擔的東西。她想起自己也曾為了省幾塊錢，啃過干硬的處理面包。那種滋味，并不好受。

有一次，周教授在查看一包吐司的日期時，眼鏡滑到了鼻尖，他騰出手去推，手里捏著的幾張零錢不小心散落在地上。他有些慌亂地彎腰去撿，動作遲緩笨拙。

林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社恐在尖叫：別多事！但當看到周教授摸索著去撿滾到貨架底下的硬幣時，那蒼老的手指和微微顫抖的手背，讓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走了過去。腳步很輕，像踩在棉花上。

她蹲下身，搶先一步撿起了那枚滾遠的硬幣，又幫他把散落在地上的幾張毛票拾起來，遞到他面前。整個過程，她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臉頰發燙，呼吸都屏住了。

周教授愣了一下，接過錢，渾濁的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看向她，似乎有些驚訝。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一點氣音，最后只化成一句極其輕微、卻清晰的：“…謝謝你，小姑娘?！?

他的聲音沙啞，帶著老知識分子特有的那種溫和與克制。

“不…不客氣?！绷中⊥淼穆曇艏毴粑脜?，像被掐住了脖子。她飛快地退回收銀臺后面，心臟還在咚咚直跳，手心因為緊張而潮濕。但一種微小的、奇異的暖流，卻悄悄沖刷著那份羞恥和緊張。她做了點什么。雖然微不足道，但那是真實的，發自內心的舉動，不是為了修正什么，只是…覺得應該那么做。

王姐在一旁看著，沒說話，只是拿起雞毛撣子，用力撣著旁邊貨架頂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發出噗噗的聲響。

從那以后，周教授再來，結賬時偶爾會對著林小晚極其輕微地點一下頭，算是打招呼。林小晚依舊不敢直視他，但也會學著王姐的樣子，在他挑好東西后，低聲報出折扣后的價格，聲音不再抖得那么厲害。

她注意到，王姐雖然嘴上嫌棄，但有時會把一些品相很好、其實離過期還有兩三天的商品，悄悄地挪到打折區最顯眼的位置?；蛘咴谥芙淌谔糇咦詈笠环菖R期三明治后，嘴里罵罵咧咧地說“這老倔頭，凈給我添麻煩”，轉身卻從后面的操作間里，拿出一個還冒著熱氣的、新做的飯團，用保鮮膜仔細包好，塞到自己的背包里——林小晚偶然瞥見，那背包第二天是空著帶來的。

這些細微的、無聲的互動，像一條條看不見的絲線，在這間小小的便利店里悄然編織。林小晚靜靜觀察著，感受著。她依舊不太明白周教授背后的故事，但她能感覺到，那份對臨期品的執著，或許并不僅僅關乎金錢。那里面，可能藏著更深的、屬于一個人的孤獨、習慣，或者…某種外人無法理解的堅守。

便利店的燈光溫暖地亮著，照亮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也照亮這些平凡人身上，那些說不清、道不明，卻真實存在的光暈。林小晚站在光暈里，學著去看見，去感受。心橋的搭建，或許就是從這樣一次微小的彎腰，一句輕微的道謝，和一個別扭的、悄悄挪動商品的動作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