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戎國的天空被戰火染成血色。

箭矢如雨，城墻崩塌的轟鳴聲中，夾雜著百姓凄厲的哭喊。鐵蹄踏碎城門，大景的軍隊如潮水般涌入，刀光所過之處，尸橫遍野。

剌迪渾身是血，長劍劈開兩個沖上來的敵兵，嘶吼著沖向城主府——

“小姐呢？！”

府內一片狼藉，侍女們四散奔逃。老管家踉蹌著撲過來，老淚縱橫：“小姐……小姐難產，走了！！”

剌迪眼前一黑。

內室里，血腥味濃得嗆人。

床榻上的女子面色慘白，早已沒了氣息，身下的被褥浸透暗紅。接生婆顫抖著捧起一個渾身是血的嬰兒，那孩子仿佛感知到世間的惡意，撕心裂肺地啼哭起來。

“赤丹呢？！”剌迪厲聲問。

“跑了！”老管家捶胸頓足，“那賤婢見城破，帶著孩子卷了細軟就逃了！”

剌迪一把奪過嬰兒。

府外殺聲漸近。

“大人，快走吧！”親衛拽住剌迪，“帶著孩子，我們殺出去！”

剌迪低頭看著懷中嬰孩，喉頭滾動。

——這是小姐的孩子。

——也是那個負心人的血脈。

咔嚓！

大門被撞開，敵兵的吼叫近在咫尺。

嬰兒突然止住哭泣，小手攥住剌迪染血的手指。

“罷了！”

剌迪扯下披風裹住孩子，長劍橫握。

“別怕。”他低頭輕語，也不知是說給孩子還是自己，“我會帶你走。”

火光中，男人單臂抱嬰，執劍殺出一條血路。身后，狄戎國在烈焰中轟然傾塌。

十四年后。

朝陽剛剛爬上雪山之巔，依耐城的集市已經熱鬧得像一鍋煮沸的羊奶。空氣中飄蕩著孜然的香氣、烤馕的焦香，還有馬匹身上特有的汗味，混合成西域特有的氣息。

“讓一讓，讓一讓啦！”清脆如銀鈴的聲音在人群中穿梭。十四歲的花傾酒像只靈巧的沙狐，在擁擠的集市中穿行。她今天穿著杏紅色的齊膝長袍，腰間系著五彩編織的腰帶，隨著她的步伐歡快地擺動。一頭烏黑的長發編成無數細辮，發梢綴著小小的銀鈴，每走一步都發出悅耳的聲響。

她左手挎著藤編的菜籃，里面裝著剛買的胡蘿卜、洋蔥和一把新鮮的芫荽；右手則不停地從各個攤位接過小物件——這邊抓一把葡萄干，那邊捏幾顆杏仁，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老巴圖！你的鹽又漲價了？”花傾酒在一個鹽攤前停下，歪著頭看著白須飄飄的維族老人，“上個月還是三個銅板一斤呢！”

老人瞇起眼睛笑了：“小羽刻啊，商路被風沙埋了，運鹽的駱駝隊多走了十天。這價錢嘛...”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指。

花傾酒眼睛一轉，從籃子里摸出一個小布袋：“我用這個跟你換，吐蕃產的巖鹽，比你的湖鹽味道重，烤肉最合適。”她狡黠地眨眨眼，“你孫子不是最愛吃烤肉嗎？”

老人打開布袋聞了聞，胡子翹了起來：“你這丫頭！好吧好吧，按老價錢給你。”他壓低聲音，“不過下次有新到的藏紅花，你得先告訴我。”

“一言為定！”花傾酒麻利地裝好鹽巴，銀鈴隨著她轉身的動作叮當作響。

轉過一個賣陶器的攤位，花傾酒突然聽到一陣爭吵聲。一個漢人商販正和一個吐蕃牧民爭執不下，周圍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

“我的織錦明明值這個價！”漢人商販臉漲得通紅，手里舉著一塊精美的絲綢。

牧民則不斷搖頭：“太貴了！在莎車只要一半價錢！”

花傾酒擠進人群，眼睛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突然笑了：“阿叔，您的織錦是蜀錦吧？花紋是少見的蓮花紋，在莎車確實常見，但在我們依耐，這可是稀罕物。”她又轉向牧民，“大哥，您要買織錦是送給即將出嫁的妹妹吧？我猜您原本打算用羊皮交換？”

兩人同時愣住了，牧民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怎么知道？”

花傾酒指了指牧民腰間露出的一角紅布：“這是婚慶用的紅綢，但質地粗糙，配不上大戶人家的姑娘。”她又轉向漢人商販，“阿叔，您看這樣如何？大哥用兩頭羊換您三匹織錦，我再給您介紹城里最好的客棧，包您住到商隊出發，只要市價的一半。”

漢人商販眼睛一亮：“你會說漢語？”

“一點點啦。”羽刻調皮地用漢語回答，十分流利。

交易很快達成。牧民感激地塞給花傾酒一小袋奶疙瘩，漢人商販則送了她一塊漂亮的繡花手帕。花傾酒笑著道謝，繼續在集市中穿行。

她在一個賣香料的攤位前蹲下，手指輕輕撥弄著各種香料。“安息香又漲價了，”她小聲嘀咕，“一定是波斯那邊又打仗了。”突然，她的目光被角落里一小堆不起眼的褐色塊莖吸引。

“老阿婆，這個怎么賣？”她指著那些塊莖問道。

滿臉皺紋的老婦人抬頭看了一眼：“小丫頭識貨啊，這是天山的雪蓮根，十個銅板一兩。”

花傾酒眼睛一亮，迅速心算起來：在長安，這東西至少值一兩銀子一兩！她不動聲色地討價還價：“太貴了，我全要了，五個銅板一兩怎么樣？”

經過一番舌戰，最終以七個銅板成交。花傾酒小心地把雪蓮根包好，藏進貼身的布袋里。這筆轉手至少能賺十倍，她美滋滋地想。

依耐的天氣總是很晴朗，總會有大太陽照著，金烏當頭，給人一種和諧安定的感覺。

“小心著點兒，別亂跑！”一個婦人一只手抱著她的小孩，地上還跑著一個她正在追的小孩子。那孩子約莫五歲大，笑容陽光，直直向前跑，調皮的笑著。跑著跑著，那孩子從正面被人攔腰抱起，驚呼一聲，看清來人后，又重現了剛才的笑容脆生生的喊一聲：“羽刻姐姐！”

花傾酒挽著袖子，利索的盤著頭發，胳膊挎著一個籃子，另一只手將阿泯抱緊：“讓我看看是誰家淘氣的孩子呢？”

那孩子還在歡喜的笑著，回頭喊著追她的那個婦人：“阿娘，我遇到羽刻姐姐了！”

花傾酒放下孩子，蹲下直視他，寵溺地摸了摸孩子的頭，狐貍眼彎出一個弧度：“阿泯，不可以亂跑哦，很危險哦，要聽阿娘的話，知道了嗎？”說罷，花傾酒緩緩回頭，看見一個裝飾的五彩斑斕的攤子里賣了一些小孩子的玩具，就站起身，走向那個攤子，拿起一只用黑木條編的小蝴蝶：“老板，我拿個這個。”

“三錢。”

花傾酒掏錢買下了這個蝴蝶，遞給孩子：“喏，送你的，阿泯。”

這時阿泯的娘也追過來，牽起孩子：“多謝羽刻姑娘！小孩子不懂事，總是喜歡瞎跑！”花傾酒抿唇微笑，擺了擺手：“沒事沒事，又不麻煩，阿泯頑皮可愛，我很喜歡啊，對不對，阿泯？”花傾酒俯下身，逗了逗阿泯。

阿泯用他的小腦瓜拼命點頭：“嗯嗯，阿泯也喜歡羽刻姐姐，羽刻姐姐，你可以去阿泯家里坐坐嗎？最近阿娘釀了酒，很香的。”

“那阿泯有沒有喝酒呢？”

“沒有沒有！”小阿泯立即否認：“阿泯很聽話，不會喝酒的，等我長大了再喝。”

“阿泯真懂事！等有時間姐姐一定去嘗嘗阿泯家里的酒。不過現在姐姐要回家了，不然待會江央哥哥要來找我的。”花傾酒站起身，阿泯也戀戀不舍的離開。等到目送阿泯一家走遠后，花傾酒準備往家走，剛一回頭就看見江央直挺挺的站在她身后，二人差點撞上。

江央一身藍衣，長發編著辮子，腰間別著鞭子，明澈的眼眸注視著花傾酒。

花傾酒呼出一口氣：“你站這多久了？”

“剛到，走了，回家，還等著你買的菜呢。”江央接過菜籃，一手牽著花傾酒，往家走去。

路人看兩人一起走著，便小聲議論：“你看你看，那是江央和羽刻姑娘吧，哎呀……郎才女貌，真羨慕。”

一位中年婦女臉上壓不住的姨母笑:“真希望也能有人往我家里塞一個像羽刻姑娘那樣的兒媳婦。”

旁邊一個路人問說話的女子:“這倆不是還沒成親嗎？怎么就兒媳婦了？”

女人回答:“你不是這里本地人吧，羽刻祖籍在中原，許多年前就被送到江央家，這倆孩子，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以后指定是一家啊！兒不兒媳婦的，我們心里都默認了。”

她說的沒錯，從小，花傾酒便住在江央家里，但誰都知道，她與江央不是一家人，或許有些人會認為最后他們一定是一家人，那就是江央娶了花傾酒，不過婚嫁之事，江央從未提過。這么多年來，花傾酒的父親從未來看過她，除了哥哥來過一次，卻帶來父親娶了續弦生下了一個弟弟的消息，或是花羨安偶爾從中原為花傾酒寄來一些書信、特產之外，花家似乎沒有為花傾酒做過什么值得惦記的事了。

不知不覺地，花傾酒一晃已經在依耐生活了十年，長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了，中原的血脈加上西域的環境，讓花傾酒生的比西域女子大氣，又比中原女子驚艷。

江央是商人之子，家住在市街之后，前屋是商鋪，后院才住人。花傾酒到家后就帶著一籃子菜扎進灶火與鍋爐之中，跟著江央的母親赤真一起忙前忙后。

江央聽見赤丹從廚房傳來的喊聲:“羽刻！拿瓢水來！”接著是鍋與鏟子碰撞出的翻炒聲，江央從院里取了一瓢水，轉身遞給了還挽著袖子，剛從廚房急急忙忙出來拿水的花傾酒。江央不禁問道:“今天什么日子啊，這么忙？做那么多菜？”

花傾酒好像很無語，深吸一口氣:“今天莫啦過生日你忘了？快別歇著了趕緊去把酒拿出來。”“今天莫啦過生日？”江央連忙跑出去，搬桌子，拿酒罐。

到了晚上，中原或許已是黑夜，而邏些才剛剛傍晚。江央一家同樣坐在一起吃飯，老太太笑著握著花傾酒的手:“羽刻啊，有你是我們家祖上積的福分啊，你可要跟江央啊，好好過日子。”花傾酒笑著看了看江央，江央僵硬的回了一個笑。

花傾酒記得這個不自然的笑:江央有心事。除了江央，長輩們之間的氣氛卻比花家的輕松。花傾酒和江央為長輩們斟滿了一杯杯酒，酒香濃郁，最適合闔家團圓的時候喝。

“頂多德瓦土巴秀！”花傾酒和江央一起給老太太行禮，說了句祝福的話，意思是“愿歲歲平安吉祥”。

老太太和江央的父母一起喝酒暢談了半夜，后半夜兩個晚輩把長輩們送回房后，花傾酒主動提出要送江央回房間，二人站在江央的房外，江央剛要推門，花傾酒率先開口:“你有心事。”

景國皇都，合清城

燭光在屏風后輕輕搖曳，投射出斑駁的影子，空氣中彌漫著一絲淡淡的檀香，與燭火的氣息交織在一起。

花府內，花家一起吃著晚飯。花羨安和他的父親——官至三品大員中書令的花言默對坐，古銅色的燈光下映出一張氣宇不凡的臉和一張成熟穩重的臉，花羨安一直沉默著，似是有什么心事，花言默注意到了兒子的目光有些黯然，神色異常凝重，想了想，冷不防開口：“有話就說。”

花羨安抬頭，花言默沒有看他一眼，他也不含糊，在得到父親的允許后，放下筷子：“爹，等給祖母處理完后事，就派人去把妹妹接回來吧。”花羨安深吸一口氣：“小酒今年已經十四歲了，已是成人的年紀了，該讓她回來了，祖母已經走了，您也完全可以把她接回來。”

花言默端坐在桌前，不緊不慢地夾了一筷子桌前的菜，放進嘴里。半晌沒有說話。花羨安注視著他的父親，堅持了半刻，還是低下頭認真吃飯，不再等父親的回答，眼神又黯淡起來，直到花言默吃完，把筷子放下擦了擦手：“是該去把她接回來的時候了，她一直都是花家人，這些年在外面，屬實委屈她了。”花羨安眼睫微顫，嘴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花羨寧用胳膊肘拐了拐坐在旁邊的陸氏:“娘，小酒是誰啊？”

“別說話，專心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