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雨宮小姐,去接他們吧。”
常彥踩著滿地泛光的骨灰殘燼,朝倚墻而立的雨宮凌音走去。
腳步落下時,血漿與焦灰從襤褸的道袍邊角簌簌抖落。
雨宮凌音驟然抬頭,冰藍瞳孔卻倏然收縮。
視野中的人影被晨曦逆光切割成模糊輪廓。
潑天血痂覆住整張臉,只剩開裂的唇縫間一點腥紅微光——是叼著已燒至過濾嘴的煙蒂。
凝固的血塊將額發黏結成鐵銹色的甲殼,一道深可見骨的新傷斜貫左頰,翻卷皮肉下隱約可見森白顴骨。
原本痞氣的神態被血污徹底吞噬,唯余裸露在外的右眼轉動時,枯井般的瞳孔里沉淀著非人的疲憊。
“你是?”
雨宮指節繃緊扣住刀鞘,祓禊的寒意順著掌心蔓延。
眼前血人散發出的濃烈死氣與常彥慣有的懶散炁場截然不同,更似從尸山爬出的修羅。
“我說我是青烏生你信嗎?”
“信。”
雨宮凌音拔刀出鞘,陰冷的寒芒閃爍。
常彥抬手抹臉,黏稠血漿在頰側拖出五道指痕,終于露出半張熟悉眉骨。
可那扯動的嘴角卻讓翻卷傷口再度崩裂,血珠滾落,與煙灰混成黑紅的泥濘。
“怎么越弄越臟啊……”
似乎是辨認出來了什么。
雨宮凌音收刀入鞘,又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截繃帶,輕輕擦拭著常彥臉上的血污。
雨宮凌音的指尖帶著清冽的寒意,繃帶輕輕貼上常彥臉上翻卷的傷口。
這個突如其來的、近乎溫柔的接觸讓常彥全身驟然繃緊。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黏連血塊的額發蹭到墻壁,簌簌落下幾縷暗紅碎屑。
那只露在外面的右眼飛快地眨動了幾下,瞳孔深處的枯井像被投入一顆石子般漾開細微漣漪,濃密的睫毛無措地垂覆下來,試圖遮擋翻涌的局促。
“咳……凌音?”
常彥的聲音沙啞地卡在喉嚨里,叼著的煙蒂隨著嘴唇的顫動滾落,在滿地血污中滋出一小縷青煙。
他似乎想抬手阻攔,卻在半途僵住——臂膀的傷口因肌肉緊繃再度迸裂,新涌出的鮮血混著凝固的黑痂蜿蜒而下。
雨宮凌音動作未停,冰藍的眸子如兩泓沉靜的寒潭,視線穿透凝固的血污精準落在傷口邊緣,仿佛只是在擦拭一件布滿塵垢的古刃。
雨宮凌音的指尖掠過被血污浸透的衣領,常彥喉結滾動間扯到左頰深可見骨的傷口,悶哼尚未出口,忽覺一股微暖的織物觸感貼上皮膚。
“好了好了,不要在我這浪費時間了。”
“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在上面發生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就對了。”
常彥從雨宮凌音手中接過繃帶。
那是半截素白繃帶,邊緣帶著被體溫熨燙過的柔軟折痕,一縷極淡的檀香混著鐵銹味的血腥纏繞上來。
“謝……謝……”
常彥深吸一口氣,淡淡的檀香與雨宮凌音特有的體香排出血腥味,填滿了鼻腔。
他靜靜的待在原地,目送她離開。
……
趙熠被雨宮凌音像麻袋一樣橫扛在肩上,軟綿綿地滑到地面。
整個人像一具被抽干電的玩偶:右臂反折成詭異角度,肩頭槍托撞出的淤青已經紫得發黑。
胸口的衣服被血和胃酸糊成硬殼,隨著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每一次起伏都帶出細小的血泡。
他半睜著眼,瞳孔散得極大,卻映不出光——只有一層灰白的霧。
干裂的唇縫里不斷滲出暗紅色的血線,順著下巴滴在地板上,發出“嗒”的輕響。
“喂,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常彥看向安言。
安言半跪在碎玻璃里,額頭一道兩寸長的血痕順著眉骨滑到下頜,在蒼白皮膚上拖出刺目的紅杠。
圣牌仍被她牢牢攥在掌心,指縫間全是細碎的玻璃碴,卻只在手背劃出幾道淺口子。
血跡沾了灰,在她左頰抹出三道臟污的指痕,像頑童的惡作劇。
她喘得急,卻只是輕傷——呼吸平穩,四肢無礙,唯有睫毛上凝著血珠,一眨眼就簌簌落下,在晨灰里濺起細小的紅點。
安言抬起頭,一五一十的敘述了當時的情況。
“我知道了。”
“那他現在?”
“違規補陽,火旺傷金。好在大部分火氣都被引進了子彈,即便這樣,他的行為也會造成莫大損傷。”
“他補陽的時候沒有遵守規則,陽亢耗陰,虛火上炎。”
“他的行為,小則折壽,大則走火入魔或當場斃命。”
“不過也沒辦法,他還不能正常運轉自身真炁,也只能以身為爐,現煉現用了。”
常彥從口袋中取出車鑰匙。
“左眼觀天天兵到,右眼觀地地兵聚……卯時斷骨骨相連,吾奉行律先師急急如律令。”
一碗冷水被灌進趙熠的喉嚨里。
“上車,我也只會退傷符了。”
常彥幾乎是把自己“摔”進駕駛座的。沾染血痂的指尖在方向盤上留下黏膩指印。
發動引擎的瞬間,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語音驅動時念得又急又低,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嘶啞。
雨宮凌音遞來的繃帶帶著清淡檀香,此刻正胡亂塞在他染血的外套口袋里,那溫軟布料的觸感與他身上濃烈的血腥氣和死氣格格不入,讓他渾身肌肉無意識地繃緊。
后排傳來壓抑的抽氣聲。安言正小心翼翼地將趙熠癱軟的身體安置在座位上。
趙熠的頭無力地倚著車窗,右臂不自然地反折,唇邊凝結的血痕在慘白臉色上刺目驚心。
他半睜的眼毫無焦距,胸腔起伏微弱,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胃酸與血水混合的污漬在胸前擴散。
副駕駛的雨宮凌音將妖刀橫置于膝上,指尖搭著刀鐔,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今天都辛苦了,我去給各位準備好實習報告和獎金,休整一下再陪我去王家執行任務。”
……
“常彥,任務完成情況怎么樣?”
主管看向面前的“血人”。
“看你這情況……”
“沒事,那群家伙比主管你溫柔多了。”
常彥在距他三步遠的地方站定,血痂把原本漆黑的工裝染成烏紫,外套左肩被某個怨靈的指甲撕掉整塊布料,露出下面纏得亂七八糟的雨宮繃帶。
“滾。”
主管辦公室的百葉窗半合,午后的陽光像被刀鋒切過,一條一條地釘在地板上。
“我也沒有想過會遇到這種情況,七曜逆尸鎖魂陣。”
“諒誰也想不到會有人翻這舊賬,王家的這件事也有些年頭了。”
冷氣開得很足,吹得桌角那盆綠蘿瑟瑟發抖。
主管正把兩條前臂撐在桌面,指節有節奏地叩著實木,聲音沉得像重炮上膛。
“我記得王家也因為這件事被勒令整改了,涉事人員全都被清算。我沒記錯的話,清算的時候你在場。”
“是啊,我不明白為什么職場里的事還會牽扯到我們,雖然王家也與我們界有聯系,祖上也是靠驅邪起的家。”
“是怕怨念過重吧,把涉事的家伙獻祭了慰靈。”
“不過這件事就已經有了結果,這個青烏生為什么還要來索債?”
“不知道,主管,當年不是你和李譯成局長親自動的手嗎?”
“血債,壓債,契債。不夠解氣想報復王家?”
“得了吧主管,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得饒人處且揍人的。”
“去你的,最近修理你的次數還算少嗎?”
辦公室的檀香蓋不住血腥,像試圖用Excel公式鎮壓一場爆炸。
主管掀起眼皮,目光像兩柄冰鑿,從他開裂的唇角一路劃到仍在滲血的右臂。
“算了,你先坐。”
聲音不大,卻震得百葉窗葉片嘩啦一抖。
常彥沒坐,反而把重心移到左腳,讓右靴跟悄悄蹭過地面,在地板上拖出一道暗紅的半弧——像把“血債”兩個字用摩斯密碼敲出來。
“不敢坐,怕弄臟您的真皮沙發。維修費算我的,獎金里扣。”
“少廢話。”
主管屈指一彈,一沓報銷單啪地落在桌緣。
“七曜逆尸鎖魂陣,王家舊案。你小子把人家祖墳都掀了,場面照片發我八張,張張都是R18G。法務那邊已經把我電話打爆了。”
常彥咧嘴,傷口再度迸裂,血珠滾到下顎懸而未落。
“甲方邪祟先動的手,我只是正當防衛。順便幫您驗證了一條職場真理:當需求文檔里出現‘活體祭品’四個字時,物理超度比走流程更高效。”
主管鼻腔里滾出一聲低笑,像叢林里的雄獅打了個噴嚏。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罐蛋白粉那么大的金屬罐,“咔噠”掀開,里頭碼著整整齊齊的能量膠——草莓味,粉色包裝,跟他砂鍋大的拳頭形成慘烈反差。
“先補糖原,再談績效。省得你一會兒低血糖暈在我地毯上,保潔阿姨又要罵我。”
常彥沒接,只用拇指抹掉唇邊新滲的血,在虎口畫出一道濕亮的符文。
“不了,血糖高容易招蚊子。您直接說扣多少,我好去樓下自動販賣機買份工傷保險。”
主管把罐子推回去,動作輕得像放一顆手雷。
“扣?公司新規:外勤出現‘瀕死美學’級工傷,獎金翻倍。”
常彥右眼微微睜大,枯井似的瞳孔里第一次浮出活人的光。
“真的假的?那我回去把斷的那截指甲撿回來,拍個特寫還能再申報一次?”
“別得寸進尺。”
主管站起身,整塊背肌把襯衫撐得幾乎透明,陰影罩住常彥半邊臉。
“上頭剛給我發警告,說再讓你連軸轉,明年團建就得去ICU包場。”
“所以?”
“不批假,調休。”
常彥嘆氣,肩膀一垮,血痂碎屑簌簌掉在地板上,像下了一場微型黑雪。
“那我只能用傳統藝能請假了——”
他忽然矮身,整個人像被抽掉骨頭似的滑到地毯上,四肢并用,一個標準的匍匐前進往門口躥。
主管眼疾手快,長臂一伸,揪住他后領把人拎回半空。
常彥雙腳離地,破風衣下擺掃過主管小腿,留下一串血指印。
“辦公室立定跳遠,扣五百獎金。”
主管把他放回原地,順手撣了撣自己褲管。
“爬行動物扮演,再扣五百。”
常彥站直,抬手抹平被揪皺的領口,動作居然透出一股社畜的乖巧。
“那我現在只剩兩條路:要么給您表演個空中轉體三周半,要么——”
他從褲兜摸出一張被血浸透的便利貼,啪地拍在主管胸口。紙上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
“請假申請。”
主管兩指夾起便利貼,對著光看了看,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他刀削斧鑿的臉上顯得極不和諧,像坦克上貼了張Hello Kitty貼紙。
“批了。”
常彥愣住。
“但有個條件。”主管俯身,近到常彥能數清他睫毛投下的陰影。
“請假期間,每天來健身房陪我深蹲二十組,一組一百。完不成,假期自動清零。”
常彥嘴角抽搐,先前燃起的煙早不知掉哪兒去了,只剩嘴里發苦。
“您這是調休還是調遣?”
“隨你怎么理解。”
主管直起身,順手把能量膠塞進他染血的口袋。
“獎金三倍,明天到賬。現在,滾去醫務室。再讓我看見你拖著腸子跑外勤,我就把你塞進碎紙機里打成工傷報告。”
常彥立正,敬禮,轉身。手搭上門把時,他聽見主管在背后慢悠悠補了一句:
“左腳先跨出去,扣五百。”
常彥停頓半秒,右腳跨過門檻。門合上前,他回頭,用口型無聲地罵了句臟話。
主管抬手,比了個中指,肌肉在袖口下隆起如山脊。
百葉窗“啪”一聲被氣流帶攏,最后一縷陽光切在他倆之間,像一道剛簽完字的合同。
……
常彥拖著如同灌滿鉛的身體,正扶著大廳冰涼的金屬指示牌艱難辨認方向——醫務室到底在哪個該死的轉角?
主管辦公室那場“拉鋸戰”幾乎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
血痂在深色工裝上凝結成硬殼,隨著動作簌簌掉落微小的碎屑,每一步都在光潔地磚上留下淡淡的、散發著鐵銹氣味的痕跡。
就在他摸索著口袋,試圖找到那張皺巴巴的醫務室指引圖(大概是和報銷單一起被主管拍在桌上的那堆廢紙之一)時,口袋深處那個微微發燙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他下意識地摸索著掏出來,眼前還泛著重傷后的黑斑,沒好氣地按了接聽,嘶啞的嗓音本能地開始應付想象中的客戶:
“喂,你好,AAA卜卦驅邪常師傅,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然而,聽筒里傳來的聲音讓他動作猛地頓住。
那聲音,是雨宮凌音。
清冷依舊,卻罕見地帶上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僵硬和不自然?
“……迷路了。”
聲音頓了一下,似乎覺得這個描述過于簡單,又略帶懊惱地補充了一個更精確卻也更匪夷所思的地點:
“在公司。”
常彥右眼瞬間瞪圓了,那口枯井般的瞳孔里滿是荒謬感。他用力眨了眨眼,懷疑是失血過多導致幻聽。
“迷路了?在公司?”
他重復了一遍,下意識地環顧四周,試圖從那冰冷的大理石柱子、閃得人眼花的燈帶和千篇一律的指示牌中找到那個冰藍色身影的身影。
他認識的那個雨宮凌音,是能踏著刀尖在百鬼夜行中精準找到陣眼的人,會在這幾個樓層、幾條走廊的公司大樓里——迷路?
這簡直比剛才主管批準三倍獎金還要離譜。
他抬起布滿血污和冷汗的臉,視線投向遠處拐角。就在通往電梯廳的那個路口,他看到了。
雨宮凌音。
她并沒有像預想中那樣茫然失措。
她依然站得筆直,如同冰雕,妖刀下意識地抱在身前,右手緊緊握著那個小巧的手機貼在耳邊。
冰藍色的雙瞳正極其專注地、幾乎是一寸寸地“掃描”著走廊墻壁上那塊巨大的、標注得清晰無比的公司平面圖。
她的眉頭微微蹙起,薄唇抿成一條線,周身散發的不是無助,而是一種遇到了無法解析之陣法的、冰冷而困惑的煞氣。
那份全神貫注的審視姿態,與其說是在迷路,不如說更像是在警惕地研究一個深奧的陷阱符咒。
常彥喉嚨里發出一聲不知是嗆咳還是短笑的怪音,扯動了臉頰的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他甩掉指尖的指示牌邊角沾染的一點血跡,掙扎著邁開沉重的步子,朝著那個凝固在平面圖前的冰冷身影走去。
他的靴子踏在地磚上,每一步都伴隨著血痂崩裂的細微聲響,像踩碎了一地枯葉。
在他走近到能看清雨宮凌音眼中那絲冰冷探究意味的距離時,她終于將目光從平面圖上移開,鎖定了他。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
常彥抬起那只沒受傷的手,指向大廳深處一個燈火通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個疲憊卻帶著點看戲興致的弧度,血痕也隨之牽動:
“我們等下去那邊。”
眼神確認了眼前這“迷路”的景象確實不是幻象——雨宮凌音,這位“尸山爬出的修羅”的搭檔,真的在自家公司里……需要他這條“瀕死的咸魚”來指路。
雨宮凌音沒有反駁他的調侃,只是冰藍色的瞳孔深處,那絲冰冷的困惑似乎加深了半分,像平靜的湖面投入了更多的謎團。
她一言不發,抱著刀,抬腳果斷地朝著常彥靠近。
頭頂一盞慘白的日光燈管閃爍了一下,發出短暫的嗡鳴。常彥瞥了一眼,沒說話,只是把口袋里那截染血的繃帶捏緊了些。
“謝謝。”
雨宮凌音將手機遞給了一旁的一名文員。
“不用謝,不用謝!”
文員笑著離開了。
“等等,我好像告訴過你們我的手機號吧——你沒帶手機?”
“手機……這個?”
一臺上世紀的翻蓋手機。
“啊……呃……對,就是這個。”
常彥有些難以置信,在和同事閑聊中,他得知雨宮凌音休息時從來都是待在自己宿舍里。
不用電子產品解悶?
這么能忍?
“很早就壞了,打不開。”
“我看看。”
常彥接過手機。
“這不是沒電關機了嗎?”
一旁的雨宮凌音湊了過來。
“是嗎?”
“所以說,你在公司里迷路了……”
“而且連翻蓋手機都不會用?”
常彥指尖捏著那臺上世紀遺物般的翻蓋手機,上面還沾著他剛才抹下的一道新鮮血印。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被左頰翻卷的傷口扯得“嘶”了一聲。
“咳……”
他清了清嗓子,想把喉嚨里的血腥味壓下去,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雨宮小姐,你這手機……”
他掂了掂那塊沉甸甸的塑料殼。
“它不是壞了。”
雨宮凌音那雙冰藍色的眼眸依舊沉靜,但目光緊緊追隨著他手里的動作,專注得像在研究一項陌生的術法符文。
“哦?”
她的回應簡單,帶著一絲詢問,似乎在等待一個技術性的解釋。
她微微歪了下頭,一縷白發滑落肩頭,動作干凈利落,不摻雜絲毫煙火氣。
“這是它餓了。”
常彥用另一只還算干凈的手指點了一下電池倉的位置,指尖的血污在那片塑料上留下一個模糊的指印。
“餓昏了,得喂點電才行。你這多久沒喂過它了?”
他看向雨宮凌音,那只露在外面的右眼里,枯井般的疲憊被一層促狹的笑意覆蓋,濃密的睫毛扇動,映襯著臉上的血污,顯得既狼狽又帶著點頑劣。
雨宮凌音的視線從手機轉向常彥的臉,落在那道深可見骨的新傷和干涸的污血上,仿佛在對比這兩者哪個更“不正常”。
她冰藍色的瞳孔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其細微、幾乎難以捕捉的恍然,但轉瞬即逝,快得像風吹寒潭。
她薄唇微啟,最終只是平淡地問出一個字:
“……電?”
這簡單到近乎愚蠢的問題,配上她那張精致如瓷、毫無波動、周身還繚繞著若有若無祓禊寒氣的臉,反差感強得讓常彥忍不住咧開了嘴。
“哈……呃!”
笑聲未揚就被傷痛截斷,成了短促的氣音。
他捂了下側腹,指縫間又滲了點紅,眉頭擰緊。
“對,就是讓辦公室那些電腦、打印機、燈管都能亮起來的那種……玩意兒。”
他努力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釋著對她而言可能近乎玄學的現代概念。
雨宮凌音的目光在他痛苦皺眉和手中的“古董”手機之間徘徊了一下,最終微微頷首,像是確認了一個事實:
“嗯。不會用。”
她的語氣沒有絲毫尷尬或局促,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存在的結果,和她之前說“迷路了”時一樣坦蕩。
仿佛承認自己不懂操作一個需要“喂電”的法器,和承認走錯了陣法一樣理所當然。
常彥看著她這副理所當然的冷冽模樣。
想起剛才在平面圖前她那種研究陷阱般的認真勁頭,再聯想到這位一人能殺穿尸山血海的搭檔,居然因為一個沒電的翻蓋手機在公司里迷了路……
就算有電了也會迷路吧?
他疲憊不堪的臉上,笑意更深了幾分,雖然混雜著痛楚顯得格外扭曲。
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機,血漬在機身上擦開一片暗紅:
“行吧,知道了。喂電這個……等去完醫務室,要是咱倆都還有力氣,我教你。”
他把手機揣回自己同樣沾滿血污的口袋,和那截帶著檀香的繃帶擠在一起,然后齜牙咧嘴地扶了扶旁邊的金屬指示牌。
雨宮凌音在常彥重新邁開灌鉛般的沉重步伐時,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她的步伐依舊輕悄無聲,抱著刀,冰藍的眸子直視前方空曠的走廊,仿佛剛才關于“喂電”的對話從未發生。
又或者,她正在以一種比常彥更隱晦的方式,消化這條新獲的生存技能——原來聯系不上常彥的原因,可能僅僅是法器沒補充“靈力”。
頂燈慘白的光線一閃一閃,常彥疲憊的嘆息在空曠的大廳里顯得格外清晰,伴隨著兩人一前一后、一個蹣跚一個冷冽的腳步聲,朝著未知醫務室的方向挪去。
推開醫務室的門,常彥癱倒在門旁的沙發上。
雨宮凌音靜靜坐在他的身旁。
“倒是有點好奇她是怎么借到手機的……算了,不管了。”
“黎姐,過來幫忙上個藥好嗎?”
“不行,我正忙呢。”
過了一會兒黎姐踩著醫務室特有的、浸透了消毒水味的冰冷地磚出現時,叼在嘴角的半截香煙成了唯一溫暖的光源。
青白的煙霧繚繞上升,模糊了她那張線條略顯冷峭的臉。
一身白大褂本該是救贖的象征,卻硬是被她穿出了裹尸布的肅殺感,步履間衣擺晃動,沒系緊的扣子下露出深色內襯的一角。
黑綢般的長發幾乎融入醫務室冷硬的陰影里,襯得她露出的下顎線愈發凌厲。
煙蒂的火星在她嘴唇翕動時明明滅滅,映著那雙隱藏在額發陰影下的眼睛——此刻,那目光正透過繚繞的煙氣,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地切割過歪倒在沙發上的常彥。
“嘖。”
她從喉嚨深處碾出一個單音,毫不客氣地打破室內短暫的靜默,尾音被煙卷得有些含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白大褂隨著她走近沙發的動作在身側輕蕩,仿佛裹挾著一陣寒風。
她的視線掃過常彥身上那件堪比抽象派油畫、被血漿和焦灰層層覆蓋的作戰服,停在他臉頰那道猙獰的裂口上,翻卷的皮肉下森白的顴骨清晰可見。
然后,目光下滑,掠過他那件外套下胡亂纏裹著的、沾滿污血卻透出一絲檀香氣的繃帶,最終落在他整個人如同被拆過幾遍又草草組裝的狀態上。
煙灰無聲地落在光潔的地面,被她漫不經心的鞋尖碾過,留下一道灰跡。
她俯身,陰影瞬間將常彥籠罩,白大褂上的消毒水味與濃重的煙味蠻橫地沖淡了他周身揮之不散的血腥與死氣。
近在咫尺的煙氣里,她的聲音低沉且不含糊:
“怎么又這樣,你就不能活蹦亂跳的進來嗎?”
“多半不行。”
“這是我最近才換的真皮沙發,你小子搞臟他了記得付錢。”
“得了吧,剛剛才因為出辦公室踏錯腳,辦公室立定跳遠和COS爬行動物給我扣了兩三千獎金。”
“這么說,我干脆躺地上算了。”
“你問問保潔阿姨,看看她同不同意。”
常彥在黎姐的訓斥下稍微挪了挪身體,試圖在沙發邊緣找個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位置,盡量蜷縮起自己這副破布娃娃般的軀體。
動作間,臂膀那處一直滲血的傷口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抽搐。
他倒吸一口涼氣,悶哼都堵在喉嚨里,繃緊的肌肉讓原本稍有凝結的血痂再次迸裂。
一滴粘稠、近乎發黑的血珠,帶著身體的溫熱和濃濃的鐵銹味,毫無征兆地從他垂落的手肘下方滑落。
“嗒。”
一聲輕得幾乎可以忽略的聲響,在消毒水氣味濃重的醫務室里,卻異常清晰。
那滴血珠不偏不倚,墜落在地面剛剛拖過、光潔如鏡的米白色瓷磚上。
如同墨水滴落在純凈的宣紙上,瞬間暈開一小片觸目驚心的暗紅,邊緣還帶著一點點黏連的血絲,像一顆微型的、不詳的石榴籽。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一股無形的寒氣,比雨宮凌音刀鞘的祓禊之氣更勝,瞬間從門口的方向席卷而至。
這股寒氣并非來自于術法或怨靈,而是更純粹、更日常,卻帶著某種令人心悸的威壓——那是屬于對“污漬”零容忍的、絕對領域的憤怒。
常彥那因劇痛而渙散的獨眼猛地聚焦,順著寒意的來源望去。
醫務室的門口,不知何時靜立著一位身材微胖、穿著洗得發白藍色工裝的中年婦人。
她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握著尚在滴水的拖把,如同一位掌控清潔規則的神祇。
她臉上沒有任何猙獰的表情,甚至算得上平靜,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地磚上那點刺眼的紅色污漬。
那目光平靜得可怕,沒有主管沉甸甸的威勢,沒有黎姐手術刀般的銳利,甚至沒有怨靈鬼哭神嚎的怨毒,卻如同千年寒冰凝成的針,帶著一種無聲的、足以穿透靈魂的責備和即將爆發的風暴。
那眼神在清晰地傳達一個信息:這塊地,是她神圣不可侵犯的王國,而那滴血,是入侵者傲慢的烙印,其罪孽之深重,堪比在神像前吐痰。
這眼神蘊含的“殺氣”,竟然讓剛剛從“七曜逆尸鎖魂陣”里爬出來的常彥渾身汗毛倒豎。
比面對尸山血海時更甚的寒意沿著脊椎骨一路竄上頭皮,炸得他傷口的疼痛都暫時退居二線。
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臉頰的肌肉在微微抽搐。
“呃……那個……”
常彥的聲音嘶啞得破鑼一樣,帶著真切的慌亂,試圖開口解釋。
他下意識地想抬起腳,卻發現自己腳下這片瓷磚邊緣也沾染了一小圈剛才蹭上的污痕。
“呵。”
一聲短促的、意義不明的哼聲,從叼著煙的黎姐喉嚨里溢出。
她的目光在那滴血和門口掃視了一眼,嘴角那縷似笑非笑的煙霧飄散更濃了幾分,帶著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仿佛在說“這下有你好看的”。
她甚至故意后退了一小步,用鞋尖無聲地劃開了自己和“污染源”的界限。
一直像冰雕般靜坐的雨宮凌音,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股不同尋常的“域”。
她冰藍色的瞳孔微微轉動,視線從那滴血,滑到那位沉默不語的保潔阿姨臉上,最后落回常彥那副如坐針氈、冷汗都滲出來的狼狽模樣。
常年戰斗的本能讓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搭上了妖刀的刀鍔——雖然隨即放開,但那瞬間的緊繃,卻顯出她也本能地將此情此景判定為一種需要警惕的“威脅”。
常彥全身僵硬,坐著的沙發仿佛忽然長滿了荊棘。
他甚至不敢再動分毫,唯恐身體哪個部位再滲出一點該死的血來。
在那片逼人的、專注的、無聲的審視目光下,他感覺自己變成了等待判決的囚徒,遠比被主管指著鼻子痛罵“扣獎金”時要緊張一萬倍。
保潔阿姨的身影在他的視野里仿佛無限放大,成了這片小小空間中主宰“潔凈”與“有序”的終極存在。
地上的那滴暗紅,此刻變得格外扎眼。
常彥的呼吸都停滯了,只剩下一顆心在冰涼的血污和黏膩的冷汗包裹中,沉重地、一下一下地擂著鼓。
保潔阿姨終于動了。
她沒有說話,沒有叫罵。
她只是向前邁了一步,沉重的橡膠鞋底踩在濕漉漉的地磚上,發出清晰的“啪嘰”聲。
她拖把的木柄在地上杵了一下,帶著沉悶的響聲,像是敲響了行刑的鐘聲。
那木柄頂端的金屬箍反射著冷光燈管的光芒,明晃晃的刺眼。
她握著拖把柄的手,青筋微微凸顯。
她的視線,終于從那滴罪惡的血跡上,緩緩地、沉甸甸地抬了起來,精準地鎖定了——那灘新鮮污漬的制造者本人。
“抱歉阿姨,給你添麻煩了。”
看夠笑話,黎姐也打算開始工作了。
“哎呀小黎,怎么能這么說呢?沒事沒事,下次來阿姨家做做客,阿姨給你介紹幾個帥哥。”
保潔阿姨瞪了常彥一眼。
“當然,不是這樣沒公德心的帥哥。”
黎姐朝保潔阿姨嘿嘿一笑。
“好了阿姨,我開工了。”
待阿姨走后,她又露出了那副模樣。
黎姐鼻腔里哼出一點煙味混著冷意的氣流,算是勉強接收了保潔阿姨的“建議”,目光又落回常彥身上,依舊是那副“看垃圾”的冰冷審視。
“嘖,挪里邊點,這張沙發算廢了。”
她聲音毫無波瀾,指尖夾著的煙灰簌簌落在常彥染血的褲腿邊,帶著點故意的意味。
“地上也廢了一塊,你這人形污染源還真敬業。”
話是刻薄的,但她微微傾身,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壓過了血腥和煙味,冰涼的指尖隔著破損的衣物,精準地點在常彥臂膀那處不斷滲血的傷口附近探查。
常彥條件反射地繃緊肌肉,又是一陣鉆心的疼。
“嚎什么?消毒水都比你血干凈。”
黎姐冷嗤一聲,仿佛在嫌棄一件糟糕的藝術品。
她終于舍得把還剩半截的煙叼回嘴角,動作麻利得像在拆解一件機械。
白大褂的袖子被粗暴地往上擼了擼,露出線條有力的小臂。
她伸手,卻不是立即處理傷口,而是先從旁邊推來一個蒙塵的小醫療推車,上面的不銹鋼器械哐當作響。
她抓過一瓶雙氧水,瓶蓋“啵”地一聲被彈開。
動作沒有絲毫“溫柔”可言,簡直像要給汽車電瓶加電解液。
深褐色的液體徑直對著常彥臉頰那道深可見骨的裂口和臂膀的傷處猛力傾倒下去。
“嘶——呃!”
液體觸及翻卷皮肉的瞬間,劇烈的燒灼感和劇痛讓常彥身體猛地向上彈起,喉間擠出抑制不住的痛哼,那只枯井般的右眼瞬間充血凸出,額角暴出青筋。
“別動!”
黎姐一手用力壓住他的肩膀,力道極大,像要將他的骨頭按進沙發里。她的眉頭蹙得更緊,不是因為心疼,而像是嫌他亂動礙事。
那雙藏在陰影和煙霧后的眼睛只專注地盯著傷口與消毒液激烈反應產生的白沫,仿佛在進行某種嚴肅的科學觀察。
白沫嘶嘶作響,沖起陳年的血污和焦黑的骨灰碎屑,劇烈的化學反應蓋過了常彥牙關緊咬的咯吱聲。
血水混著污物沿著常彥被血塊粘連的額發、下巴滴落,在他身上和原本就臟污的沙發上畫出更污濁的痕跡。
“嘖,看看,像不像在煮一鍋爛掉的豬雜湯?”
黎姐的聲音毫無溫度地從煙頭后面飄出來,刻薄得像刀片。
但當泡沫漸息,她丟開空瓶的動作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利落。
她拿起鑷子和蘸了消毒藥水的棉球,力道驟減。
原本粗魯的動作放輕了許多,仔細地擦拭著傷口邊緣,動作變得異常穩定而精準。
她用鑷子小心地夾走一塊嵌在翻卷皮肉深處的焦黑碎物時,冰涼的指尖竟無意識地避開了裸露的森白顴骨,只在邊緣最堅實的皮肉上著力。
那細致,仿佛在清理一件珍貴古器上的積塵。
她偶爾會抬眼瞥一下常彥因為劇痛而扭曲的臉,眼神依舊銳利甚至帶著點不耐煩,可手上的動作卻會下意識地再輕一絲絲。
“死不了就撐著點,別一副要咽氣的樣子。”
她嘴上依舊不饒人,卻又拿起針線。
“再亂動,我就用捆大閘蟹的麻線給你縫,難看你也給我認著。”
話是兇的,但那根細細的縫針在她靈活的手指間穿梭時,縫合的針腳卻異常均勻細密,盡可能避開脆弱的神經走向。
每一次引線,她的目光都緊緊跟隨針尖,眉頭因專注而鎖緊,煙忘了吸,靜靜在唇角燃著,積了長長一段灰。
在她處理左頰那道裂口時,常彥幾乎能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拂過自己受傷的臉頰——帶著煙草的微苦和藥水的冷冽,氣息卻是緩的。
縫完最后一針,剪斷線頭。她從旁邊的無菌敷料盒里拿出新的紗布和繃帶。
這次她沒有再用那些沾血的繃帶,而是將雪白、干凈、干燥、甚至有點過厚的無菌敷料妥帖地覆蓋在縫合處,纏繞、固定。
動作雖快,但不再有之前的暴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機械般的流暢。
包好傷口,她才重新狠狠吸了口那半截快要熄滅的煙,煙霧瞬間濃烈起來。
她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癱在沙發上一身大汗、幾乎脫力的常彥,仿佛在看一個剛被自己勉強修補好的殘次品。
她用手指敲了敲常彥被鮮血和污漬覆蓋得看不清原色的工裝外套。
“行了,爛木頭架子。記得給我沙發清潔費和地板修復費。自己估算個數字報上來,少一分錢,我下次縫你嘴。”
她轉身就走,白大褂下擺帶起一陣消毒水混合煙草的風,留下一個冰冷又疲憊的背影,補了一句語氣毫無起伏的叮囑,像在讀操作手冊。
“三天內別沾水,也別像瘋狗一樣撕咬東西。發炎爛掉我不負責。”
她的腳踩過地上那滴被阿姨視若寇仇的血跡邊緣,留下一個清晰的灰色濕腳印,覆蓋了那點刺目的紅。
沒有回頭,徑直消失在醫務室的內間,留下消毒水的冰冷氣味與殘存的煙味,包裹著渾身是傷卻因終于結束酷刑而虛脫的常彥。
雨宮凌音始終冰雕般坐在旁邊,冰藍的瞳安靜注視著這一切。
看著黎姐那“不屑”話語和動作中矛盾卻切實存在的“溫柔”——一種如同冷鐵打磨刃口般,粗糲又不可或缺的“照料”。
“這沙發我帶回家,記得賠錢。”
“好好好,黎姐,抽我的。”
“嗯,夠孝順。”
煙霧繚繞。
“你旁邊這位是?”
“雨宮凌音,我新隊友。”
“隊友啊……”
“等等,雨宮凌音?沒想到有一天有機會能見到本人吶。”
由于其高超的實力且從不在公司露面的習慣,雨宮凌音在公司中的名氣很大。
“你好。”
“你好,身體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
雨宮凌音搖了搖頭。
“對別人都是疑問句,就我是陳述句和感嘆句?”
“看心情,每次看見你心情都會變差。”
“你心情一直很差吧。”
“可以這么說。”
“一點面子都不給我嗎?”
“好了,沒事的話我就先去忙別的事了。”
……
醫務室的門在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絕了濃烈的消毒水味和黎姐指間那半截香煙的苦澀。
走廊的冰冷空氣瞬間包裹上來,常彥因失血過多而昏沉的頭腦被激得清明了一瞬。
“她看起來很在乎你。”
雨宮凌音開口。
“是嗎?”
常彥下意識地抬手去碰黎姐剛包扎好的左臂和臉頰,指尖觸到的卻是粗糙、干燥且毫無氣味的普通紗布。
“嘶——”
動作的牽扯讓傷口隱隱作痛,但這并非主因。
他猛地頓住腳步,那只露在外面的右眼習慣性地向旁邊掃去——雨
宮凌音正抱著她那柄標志性的妖刀,安靜地佇立在一旁,冰藍的瞳一如既往地缺乏情緒波瀾,只是專注地看著他停下動作。
“……”
常彥張了張嘴,干燥帶血的唇縫動了動,發出一個短促模糊的氣音。
他低頭看向自己,新包扎的左臂和左頰在白色紗布的覆蓋下暫時顯得“干凈”了些。
但周身那套破爛染血的工裝,還有那揮之不去的血腥鐵銹氣,都頑固地標識著他剛從修羅場爬出來的身份。
最關鍵的是,他口袋里空空如也。
那截邊緣帶著被體溫熨燙過的柔軟折痕、散發著一縷極淡檀香氣的素白繃帶,現在只剩黎姐粗暴處理時丟在角落、沾滿血污的殘骸了。
“嘖。”
常彥咂了下嘴,聲音沙啞得厲害。
“黎姐凈糊弄事兒。”
雨宮凌音的目光跟隨他的視線,掃過他空蕩蕩的口袋和新纏的紗布。
她似乎理解了什么,但那理解僅停留在“需要繃帶”這一層面。
“需要?”
她簡單地陳述著觀察結果,像是在確認作戰所需的裝備缺口。
“對,”
常彥扯動嘴角,試圖露出個無奈的笑,卻又因牽動傷口而僵住。
“得買新的。黎姐那點兒庫存,都是按螺絲釘規格配的,不夠……軟和。”
他沒說出“不夠香”這三個字,但那點念頭似乎在他的沉默里彌漫開了一點。
雨宮凌音只是微微頷首:
“位置?”
她的視線已經開始下意識地掃視走廊指示牌,手指無意識地在刀鞘上輕輕摩挲,顯然又自動進入了“迷路”時的狀態——對公司內部的任何路徑都保持著高度的、面對未知陷阱般的審視。
常彥看著她這副戒備又茫然的冰雕模樣,方才在辦公室里她打電話說迷路、在平面圖前像研究符陣的回憶瞬間涌上。
疲憊的身體里涌起一絲哭笑不得的勁兒,連身上的疼痛都暫時被壓下去半分。
“知道,知道,”
他趕緊抬起還算能動的右手,阻止她進入深度“迷路分析”狀態。
“公司里的‘小超市’沒那東西。得出去。”他朝著電梯方向努了努下巴,“藥店,就在拐角那條街上。”
“嗯。”
雨宮凌音得了指令,立刻停止了掃描指示牌的動作,仿佛切換了頻道,重新恢復到抱刀待機的狀態,只等他先行一步。
那份專注立刻從迷宮地圖轉移到“跟隨常彥”這個更明確的目標上。
……
午后的陽光透過藥店巨大的玻璃門,在地面投射出明亮的光斑。
刺耳的“歡迎光臨”電子音在兩人推門的瞬間響起。
這突如其來的、毫無靈力波動的聲響,讓雨宮凌音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冰藍瞳孔驟然收縮。
她的目光銳利地刺向聲音來源——懸掛在門框頂端的喇叭,如同在警惕某種潛藏的聲波攻擊陷阱。
常彥已經疲憊得懶得注意這些細節,只是拖著仿佛灌了鉛的腿,徑直走向最里面的醫藥貨架區。
他的目標很明確:繃帶。需要柔軟、透氣、最好能自帶一點……某種能驅散血腥味的東西。
“這位小姐,你好,請問你有什么需要的嗎?”
一位女售貨員朝雨宮凌音打了個招呼。
“嗯。”
雨宮凌音點頭。
“就是那種……很白,很長,很軟的,就像……”
雨宮思索了片刻,好像想到了什么。
“這個。”
雨宮凌音解開自己的巫女服,露出胸口的繃帶。
常彥一把摁住雨宮凌音的手。
“繃帶!繃帶。”
雨宮凌音默默將巫女服重新攏好,動作干脆利落,仿佛剛才短暫的暴露從未發生。
被常彥摁住的手腕輕微地動了動,既沒有反抗,也沒有尷尬,冰藍的眸子只是平靜地轉向常彥,等待他接下來的行動。
常彥松手,指關節因失血和方才的緊張動作而有些發白。
他扯了扯嘴角,牽動臉上的新傷,又是一陣刺痛。
“繃帶,對,繃帶。”
他嘶啞地重復著,右眼掃過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最終停在日用衛生用品區。
“這邊。”
他抬步往那邊走,步伐沉重得像拖著兩個沙袋。
售貨員大姐臉上還掛著剛才看到雨宮凌音解開衣襟時的驚詫,此刻更是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對傷痕累累、氣氛古怪的組合走向女性衛生用品區。
她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試圖挽回場面:
“咳,那個…醫用繃帶和棉紗在后面的醫療區…”
“哦,對對,搞錯了。”
常彥腳步頓住,有些煩躁地抹了把臉上的混著血絲的汗,轉身。
“麻煩。”
他低聲咕噥了一句,說不清是在抱怨布局混亂還是自己傷重后的反應遲鈍。
雨宮凌音依舊無聲跟隨,像一道清冷的影子,對周圍略顯詭異的目光視若無睹。
醫用繃帶倒是不難找。常彥沒太多力氣挑選,隨手抓了幾種不同規格和材質的卷裝繃帶扔進購物籃——有厚有薄,有彈性的,有不透氣的。
他付錢的動作有些笨拙,帶血污的手從同樣沾滿暗色污漬的錢包里掏出鈔票時,收銀員猶豫了一下才接過。
走出藥店,午后的陽光亮得晃眼,常彥下意識地瞇起了唯一能睜開的右眼。
一陣劇烈的眩暈毫無征兆地襲來,眼前的世界猛地一黑,星星點點炸開,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要向前栽倒。
他勉強用手扶住藥店外的廣告牌立柱,沉重的喘息在胸腔里拉扯,喉嚨里泛起濃重的血腥氣。
“我扶你。”
“多謝。”
一陣柔軟的觸感從手臂上傳來。
“回宿舍吧,不知不覺,都快晚上了。”
夕陽的金邊正一點點褪色、暗沉下去,浸透了西天,像一張巨大的、慢慢洇濕血漬的陳舊繃帶。
整條街道,連同上面的車輛、行人、廣告牌、冷飲攤,都被這沉滯而疲憊的余暉籠罩著,拖拽著沉重的步伐融入漸深的黃昏。
只有雨宮凌音那雙直視前方的冰藍色眼睛,在漸暗的光線里,沉淀著非人的專注與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