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沒有光嗎？

我知道光，整個哈答星都知道，但從未有誰見過。

直到那天，一個逃亡者回來，帶來了光的消息。

他說，光像金子一樣，亮得晃眼。

可惜我們不知道什么是金子，也不知道什么是亮，什么是晃眼。

他又說，光擁有七彩的顏色，異常美麗。

可惜，我們不知道什么是顏色……

至于美麗……

若一個人對我們有吸引力，我們則認為他是美麗的。可這與光，能有什么關系呢？

他無可奈何，掏出從那個有光的世界帶回來的火把，伴著不斷氣化的液氧，照亮了一大片區域，卻發現我們都沒有眼睛。

因為從未見過光，哈答星人沒有進化出任何能捕捉光的器官。

一個比較近的哈答星人十分好奇，循著熱度靠過去，卻只覺得手指一陣灼痛，他驚恐的大叫：“光是燙的！”

“啊？！”

“燙的？”

“真的嗎？”

“好可怕！”

隨著這一陣陣驚呼，所有哈答星人都散開來，再不敢靠近。

只有被灼傷的那個哈答星人絕望的捂著他缺了一角的手指，抬頭望著某個信仰的方向：“媽媽，我會死嗎？”

他使勁捂著自己的缺口，仿佛生怕自己下一秒就會因為皮膚的缺失而消散于此。

可下一秒，當他再次將注意力放在他的缺口上時，卻發現了詭異的一幕：“愈合了。”

哈答星人們退得更遠了。

仿佛傷口愈合是比燙更可怕的事。

看來，那位被燙傷的哈答星人注定會被大家視為怪物，只能被一點點排斥，成為另一個逃亡者了。

“唉，可惜，真可惜～”

逃亡者一邊嘆氣，一邊重新將液氧密封起來。

我知道，他不是在同情即將接任他身份的燙傷者，只是在可惜，無人能如他一般，“看”見光的美麗。

我足夠了解逃亡者，我曾是他的信徒。

我也足夠了解整個哈答星，這是個是非之地。

我殷切的跟在逃亡者身后，如一個一直崇拜著他的小輩。

只因為好奇。

但好奇在哈答星可不是一樣好東西。

它有時甚至是致命的。

哈答星沒有死刑，但被所有人冷落無視，無異于死。

可我還是止不住自己的好奇，我似乎天生就好奇，好奇一切。

我緊緊的跟著逃亡者，央著他給我講那個有光的世界。

雖然大部分聽不懂，但我仍舊好奇。

逃亡者帶著我好奇的一切，去找了那群混跡在灰色地帶的巫師。

逃亡者說，那群人在有光的世界十分德高望重，一個叫人類的物種稱他們為科學家。

而我只知道，他們會一些動不動就能致命的魔法，很危險。

哈答星人十分懼怕死亡，但因為足夠濃度的好奇，我還是跟著逃亡者去了。

在那里，我和那些巫師們從逃亡者口中進一步了解了人類的事。

原來在人類那里，逃亡者不被稱為逃亡者，而是探險家，或時空旅行者。

在哈答星被排斥的，人類似乎都接納得很好。

人類真的很奇怪，他們體內居然只擁有60%~70%的水分，還有什么骨骼，五官……

還有什么七竅，他們身上有9~10個孔洞，還有無數所謂的毛孔，居然沒有因此而流失，喪命！

真是聞所未聞。

逃亡者說，人類都是怪物，他們甚至會吃掉幼小的同類。

但他們的世界，真的很美。

緊接著，他將自己來到巫師們的地盤的目的和盤托出。

他說：“我想復制那個有光的宇宙，就在這兒。”

“我知道，你們已經有那個技術了，”逃亡者繼續掏出那個火把，“我為你們帶來了必須要用到的東西。”

巫師中的佼佼者與他交涉：“你在玩我們嗎？一塊碳基生命的尸體？它能有什么用？”

“你們不是一直在尋找一種可以實現完美糾纏的粒子嗎？它就是。”

“哦，不不，”巫師們發笑，“這其中的每一部分都太大了，不可能做到完美糾纏~”

巫師們不信，但當他點燃它后，都被它爆發出的熱量震驚了。

于是換做逃亡者嗤笑了：“我去過的那個世界，有許多比這更燙的東西。”

哈答星人只知這是燙，卻不知在巫師們眼中，越燙，便蘊含著越大的能量。

除去會威脅生命以外，能量可是個好東西，可以做成許多哈答星人們無法理解的事。

這對巫師們而言，無疑是一種致命的誘惑。

領頭的巫師更加誠切了：“好好好，你求什么？”

“我老了，走不動了，我想你們將有光的世界帶給哈答星人，帶到這兒來。”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逃亡者在干枯，他的生命力不多了。

我還沒意識到，除去老態，他也早不是當初離開時那朝氣蓬勃的樣子了。

巫師沉默良久，像是不得其法：“有具體方案嗎？”

“我需要一個人，從我探出的路徑，將擁有完美糾纏能力的光子送過去。”

“你是說，做個逃亡者？”巫師們訝異，“可我們確實都沒有那樣的天賦。”

逃亡者淡然道：“放心，這個人，我來找。”似乎胸有成竹。

我繼續跟著逃亡者，如他離開前那樣，來到了他已然開始變形的冰屋。

我幫他加固了一下冰屋，其間沉默著，一言未發。

直到坐進那間熟悉又陌生的屋子里，他才緩緩的叫住了我：“小哈答。”這是獨屬于他的稱謂，他對年輕人們都是這樣，沒來由的親熱。

“嗯，什么事？”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你敢做一回逃亡者嗎？”

對啊，是敢不敢，而不是想不想。

哈答星沒有死刑，最大的懲罰就是被驅逐，成為逃亡者。

而一個哈答星人選擇成為逃亡者，那就相當于宣布了對整個星球的背叛。

可惜我與大多數哈答星人不同。

從小逃亡者就告訴我，我擁有著前所未有的高濃度好奇，這注定了我的與眾不同。

所以我的答案是，若他愿意分享他曾逃亡的路線，為了成全我的好奇，我愿意，愿意成為一個被所有哈答星人排斥的逃亡者。

“我要怎么做？”

“等等吧，等他們至少分離出一個完美光子。”

我倒是沒等多久，但在我離開之前，逃亡者對我講了許多，包括哈答星人身體的秘密和他最大的秘密。

接著，我便帶著巫師們分離出來的完美光子和他們的祝福，來到了這個名為地球的暗淡藍點。

我現在在人類的精神病院，這個關押非正常人類的地方。

可人類不知道的是，根據他們的習慣，我更應該進監獄，因為我來到這里的時候，讓一個人類在睡夢中消失了。

是徹底的消失。

那是位美麗的中國女人。

我現在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在人類眼里，我現在就是她。

不過卻是精神錯亂的她。

她除去美麗以外，還是位科學博士，人類中比較聰明的一個群體。

他們在人類中的能力可以與哈答星人中的巫師相媲美。

在這里，有很多人愛著她。相信在我來之前，她也愛著他們。可惜我不懂愛……

人類的愛，仿佛比我的好奇心更令人驚奇。

我連我高濃度的好奇都控制不了，更莫說控制她的愛了。

她很博愛，我能感覺到。那令我很苦惱，那使得我真的變得很不正常，我只能被她所謂的情感情緒，和那些充沛的幻覺牽著鼻子走。

我知道，她管那叫想象力，且好像，她一直能夠控制。

為什么換成是我，就無能為力了呢？

我伸手，撫摸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

感覺和離開哈答星之前撫摸逃亡者的眼睛時沒什么兩樣。

哈答星人與人類唯一相似的感官大概就是觸覺了吧。

我猛的發笑，真的很可笑，我摸見逃亡者的眼睛時說了什么來著？

“就是這么兩顆濕漉漉的，鑲在空洞里的珠子，能讓你看見光？”

那時逃亡者依舊淡然，只是平靜的嗯了一聲。

“你是怎么得到它們的？”

“轉化。”

“什么？”

“這就是我們哈答星人鮮有人知的秘密了，我們能變化自己的形態從而取代任何生物體。”

“取代，為什么是取代？”

“因為我們轉化的過程中需要利用組成對方的所有物質，后果就是，對方會消失，所以說是取代。”

“消失？死？”

“對，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我現在是個人類。”

所以那不是錯覺，也并不是我的判斷失誤，而是……

他不是干枯了，而是如人類一般，只擁有那點水分了。

就像我現在一樣。

我此時也才明白，人類的眼睛原來不只是兩顆鑲在眼眶里的珠子，它還連接著復雜的大腦，擁有著強大的反射能力。

人類的好奇心幾乎都很濃，特別是孩提時期，基本上都能與我一較高下。

人類的膽子比哈答星人大很多，他們甚至不會因為皮膚的缺失而消散。

不，不僅如此，他們甚至能將脫離的部分重新縫上，繼續用……

我答應過逃亡者，來到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他那般，轉化一個人類，我做到了。

可惜，我是個合格的逃亡者，卻做不了一個合格的人類。

不過即使如此，我也因為她特殊的身份，知道了于人類而言許多最前沿的消息。

許可松是她的丈夫，也是一位天體物理學家。

他笑著給我剝了根香蕉，又給自己剝了一根，與我面對面啃起來。

我與他已經夠熟絡，除了不愛他以外，我已經能夠和他像正常夫妻一般相處了。

“親愛的，你知道嗎？”他一邊嚼著香蕉一邊說話，在我面前毫不顧形象，“有大突破。”

我表示感興趣：“嗯？”

“發現鏡像宇宙了，一模一樣，不，應該說是完全對稱的那種哦。”

我心跳猛地加速，逃亡者說，鏡像宇宙完成時，我的使命也就結束了。

這便意味著，我，我能回去了。

可我該怎么回去呢？

若我執意回去，這個星球上，就徹底的沒有她了。

這會讓多少人傷心呢？

至少許可松是會崩潰的吧？

我望著沒心沒肺啃著香蕉的許可松，暗暗想著：要不，先不回去吧。

我很幸運，沒有兩年，人類就找到了去到鏡像宇宙的方法。

那時我已經出院，情緒大致穩定。

許可松也為我申請了一個名額，我和許可松一起，循著莫名熟悉又明明不同的路線，去到了另一個地球。

著陸后，看著來來回回的人群，我眼中泛起淚花，我能感應到，他們都是我的同類。

全部都是。

看著這顆與地球那般相像，于我而言陌生又熟悉的星球，我心中多少猜到了答案。

我循著那奇奇怪怪卻又過分準確的記憶，找到了逃亡者。

他的屋子還是不大，卻不再是冰屋，而是最普通的水泥平房。

我第一次用人類的方式看見他的樣子，他原來，已然是個兩鬢斑白的老人。

我直截了當：“您的目的是什么？”

“小哈答？”他瞇了瞇眼，對我笑得慈祥，“我的目的，最初和巫師們交涉時就說了呀。”

“你要的，是整個宇宙？”

“對，還有光，以及，能讓他們看見光的眼睛。”

“所以你……”

“小哈答，你就說現在這樣好不好吧？”他笑得豁達，很像我這幾年所見過的那些人類中的智者，“現在大家不再膽小如鼠，甚至如人類一樣，學著慢慢相信科學了？”但我知道，他不是。

他內里其實是偏激的，他甚至連仇恨都從未放下過。

我說過，哈答星是個是非之地，而所有逃亡者，幾乎無一例外的恨著整個哈答星人。

毫無疑問，逃亡者們，幾乎都與他一樣天賦異稟，所以他們很容易將自己的不幸歸結于整個哈答星的愚昧。

他們偏執的想要改變那種愚昧。

而他的偏執最甚……

他甚至不惜為了達成目的，顛覆這一切，將這里，改造成了那個他所向往的，有光的宇宙。

可他根本不了解人類……

是的，人類這個群體，與膽小怕死的哈答星人不同，他們多以擴張的方式尋求發展，那幾乎是他們經久以來的習慣。

變成人類模樣的哈答星人也會漸漸染上那樣的習性，變得好戰。

他一廂情愿的改造，只會使這里燃起硝煙。

畢竟還未完全適應人類身份的哈答星人們，已經被真正的人類發現了，不管哪一方是弱勢，戰爭，都一觸即發。

“許可松。”

一臉懵逼的許可松聽見我的聲音，立馬回神：“老婆，咋了？”

“這里的事，不要告訴其他人。”我冷著臉，“不然，我會殺了你。”不能讓人類知道這里的存在。

“老，老婆~”他可憐兮兮的望著我。

“不是玩笑。”

“可為什么啊？”

“我不是你老婆。”

“我知道，可……”許可松恍然大悟，瞬間想清了關竅，“我知道了。”

我雖然不懂人類的愛，但我現在知道了，人類的愛，是可以轉移的。

毫無疑問，許可松愛上我了，無論我是誰。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更喜歡地球還是哈答星，但，這樣一廂情愿的，以自己的私欲暢想著所謂的救世，真的讓我很不爽。

以一己之力改變一切，甚至創造宇宙，他做到了，還是借著我的手做的。

但他仍舊沒能救誰于水火之中，甚至可能加深世間苦難。

我一時間還是沒有想通，即使利用所謂的完美糾纏，這樣大的宇宙，是怎么這么快被造就出來的？

我于是拉著許可松，去尋巫師們了。

去到他們的集結點我才發現，竟有許多我和許可松同事的面孔。

我不禁詫異，即使是鏡像宇宙，相似度竟這般高的嗎？

我用許可松，這個名副其實的地球科學家換來了完美糾纏計劃在這幾年攢下的所有檔案。

立馬就有領頭巫師找他攀談起來，無非就是問一些地球真正的發展情況啥的。

我開始旁若無人的翻看檔案。

幾年前，我帶去地球的不過是一個光子。

按巫師們和逃亡者商量好的計劃，應該是我在放出那個光子后，它會與地球的生命體和其他實物發生一系列碰撞，反應，融合……

而留在哈答星的光子即會因為與地球上光子的完美糾纏，而同時響應，從而達到類似于3D打印的效果。

一點點“復制”出地球所在宇宙的一切。

他們也沒想到的是，因為量子的完美糾纏對時間的忽視性，那個過程，竟遠超光速。

先是一個個生命降臨，然后是整個地球，星系，整個宇宙……

因為過量物質的快速出現，那段時間，哈答星人幾乎陷入了恐慌。

逃亡者此時站了出來，說出了哈答星人的秘密，并將他成功轉化為人類的經歷和盤托出。

他成了救世主。

他也得到了這個完美的宇宙糾纏結果，終于讓所有人都看到了有光的世界。

他成功了。

宇宙糾纏，這個本該不可思議的故事，被他譜寫成了現實。

“可他想過后果嗎？”

我喃喃自語，心氣不順。

他倒是爽了，可這個爛攤子還不是要丟給我……

我緩緩回神：“好了，許可松，回家。”

我有了自己的計劃。

我離開時帶走了哈答星盛裝最初那個完美光子的容器，截斷了它與地球所在宇宙那個完美光子的聯系。

從此，這里不再是鏡像宇宙，而是只是地球所在宇宙最普通的一部分，根據大膨脹原理，它會加速遠離那個真實的地球，人類再無法捕捉它的訊息，即使捕捉到了，也追不上。

至于哈答星人，至少短時間內，他們是沒那膽子和魄力主動挑事的。

我不是救世主，可我也確確實實，避免了戰爭。

“老婆，若我不聽話，你真的會殺了我嗎？”

“那你會不聽我的嗎？”

“不會。”

許可松抱著我，在地球這寂靜黑暗的夜里，進入夢鄉……

生命皆苦，無論是哈答星人還是人類，都有他們自己要承受的苦厄。

而看似宏大的宇宙糾纏，無法改變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