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振軍

夜幕中，地下戀在瘋長

韌與瑤的愛情，緣起一次言情小說作興的“借書”。

瑤借書開啟了交往。在鎮辦供職的韌，此前只聽說瑤在市國企印務公司上班，雖然倆人同屬一個村莊，她還是他初為人師時的學生。

一笑傾城的瑤突現眼前，韌的視線被她的青春俊美所緊緊牽引。連續幾個假日，這個仿佛“天上掉下的林妹妹”是與韌一起過的，讓他高度懷疑穿越了《聊齋》，也強烈感受到自己被她輕快地俘虜了。

與瑤的晨昏和鳴，泛濫在雙方家庭的視聽之中。來去如風的她似乎沒有遭遇任何羈絆，韌卻飽受壓制。個性強悍的韌母并不否認瑤的出類拔萃，卻對韌訂了婚的對象分外憐愛，而韌堅決要退婚。

韌給瑤寫情書：“愛你的霞姿月韻，宜笑宜顰；愛你的穎悟絕倫，見經識經；最愛你的書香致遠，矯矯不群。我囊螢照書，冀求佳人共讀；我伏案疾書，企盼紅妝共賞。你來了，我不再孤燈清影；你同行，我不再孤帆遠影……”得到瑤的熱烈回應：“記事起，你被傳說為十里八鄉的聰明伢，而后又成了發憤圖強、自學成才的化身，在我成長年代，滿滿地占據我的少女心。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瑤的出現，促成韌迅即切換了婚戀頻道。韌從事文字工作，瑤業余愛好文學，兩人情投意合，志同道合，相約情寄詩與遠方。

沒多時日，瑤來電告知，瑤媽專程警告她必須終止與韌來往，韌母已公然指斥瑤媽養女不教，破壞韌的準婚，散布一對孤男寡女經常獨處，什么事不能發生！村里傳言四起。

在韌母大放厥詞漸有收斂的日子里，韌與瑤的地下戀在瘋長。每逢周末，倆人頻頻會聚，纏綿繾綣在各自單位宿舍，韌伏案趕材料，瑤煨被窩悅讀書卷，燭影搖紅，西窗共剪。因過從甚密，雖然瞞過了各自家庭，但在雙方單位在所必然成了公開的秘密。

轉眼已是次年季春的周末，韌照例直奔市印務公司。瑤的宿舍門是關著的，從門縫窺見她獨坐桌前淌著淚，屋內寂然無聲。開門見是韌，瑤趕緊堵住門不讓進。這時屋里冒出來一個女人，瑤媽聲色俱厲地叫道：“不是今天你來，我還不相信你們在鬼混！你娘把瑤的丑丟盡了，我的女兒哪點趕不上她的兒子？我正告你，你休想和瑤結婚！”

返還鎮辦，瑤父找到韌，咄咄逼人地質問韌緣何勾引他的女兒？韌答自己與瑤是真心相愛。瑤父威脅韌就此了斷，否則決不輕饒。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瑤哽咽著說她父母已發出最后一次警告，不然就讓妹妹珊接替她的工作。“這可能是我倆最后一個晚上了。”瑤嘆道，“我有時真羨慕那些無父無母的孤兒，起碼沒人干涉他們的婚戀自由！”韌無言以對。思忖良久的瑤驀地搖著韌的肩膀，一本正經地說：“我們高飛遠走，不就天長地久了么？”

韌緘默不語，他患得患失的是，代課數年，借調鎮辦，可謂飽經滄桑，歷盡磨難！他敏而好學，業精于勤，文字業務駕輕就熟，深得鎮領導贊許。選擇結伴出走，無異于斷送前程。而韌對瑤的情感也難以釋懷，她幾乎是他近年全部的精神寄托！他也知，瑤在公司里同樣是業務骨干。既然瑤能為此付出一切，他又有什么理由躊躇呢？

私奔歸去來兮，情愛之盟已然絕唱

從市區而省會，韌與瑤將愛情和夢想都裝進行囊中，北上商都中轉，直奔大西北。瑤百感交集道，“這一走，我這一生就跟定了你。要是你待我不好，我只有以死徇情了。”韌捂住她的嘴說，“我也拋棄了所有，還不夠證明對你的愛嗎？”

路漫漫，情殷殷。轉車陸都，韌與瑤在這座美麗的西域城市以黃河母親雕像為背景留下了載記萬里私奔的珍貴合影。

歷經一個星期的車舟勞頓，韌在南疆見到了支邊落戶的叔父。叔父熱情地收留了他們，卻拿出家中發來先期到達的電報，報文催韌速歸。韌一頭霧水，預感家中有事，決定打電話了解一下情況。瑤堅決不允，說好的“出家不問家”呢！抱怨韌不如她一個女子灑脫。

待旅途疲乏的瑤酣然入夢，韌偷偷在夜市上撥通了鎮辦電話，得知瑤家興師動眾砸壞了韌家的房子，打傷了韌的父親，限期交出瑤，不然定將韌家夷為廢墟。瑤父還稱韌是騙婚，要求鎮里予以查處。

韌五內俱焚。在村里瑤家大家大姓，韌家屬于外來戶，全村姓族主義盛行。韌父是個本分農民，別看韌母口舌生瘡，家難當頭卻也束手無策。經不起電波那邊姐姐苦苦央求，韌答應盡快返家。瑤痛斥韌存心耍她，宣稱韌若食言，她必臥軌自戕。韌誠惶誠恐地擱置了己見。

破涕為笑的瑤與其父通話，一切都是出于她的意愿，她決不回去，請求他不要鬧事。瑤父不愧當了多年的村干部，表態既然你倆關系發展到這個地步，權當旅游結婚，公司和鎮里都等著你們回來上班。

瑤的表情舒展開來。韌的心緒一直被家難牽制，歸心似箭，在叔父家逗留不過三天，倆人匆匆赴上歸程。瑤小鳥依人地憧憬婚姻的幸福，婆婆媽媽地叮囑韌要冷靜應對家中的變故。在橋城旅館，瑤擁著韌跪在紅地毯上指天盟誓，瑤非韌不嫁！韌非瑤不娶！

披著暮色，韌和瑤途徑韌在鎮里的宿舍，鎮大院上空傳來娛樂廳旋律柔緩且略帶傷感對唱的情歌《心雨》“……因為明天我將成為別人的新娘，讓我最后一次想你。”而家中境況是韌的唯一關切。

韌和瑤一并回到了如同別了一個世紀的村莊，韌父在床上呻吟，家中一片狼藉。這天正是韌弟罡和弟媳翠的佳期，但婚禮在小叔家舉行。獲知消息的瑤媽率一路人馬扯走了并不情愿回家的瑤。

耳聞目睹，令韌心中一片悲涼，腦中一團糨糊。

幾天后，韌借口送還瑤的旅行衣物，去了瑤家。瑤媽先是關了門，厲聲責難韌帶瑤私奔。韌沉不住氣地和瑤媽高聲理論。

瑤反問韌，“不是說好的你要帶我出去么？”

韌把歸途中瑤的叮嚀忘卻到九霄云外，全然聽不出她的暗示，把她怪味的話當著聯手其母“斗地主”，氣不打一處來，“既然你也昧良心搬弄是非，休怪我不在乎你！”

瑤媽幸災樂禍道：“現在我聽到了吧？說什么他愛你呀！”

瑤痛哭失聲。瑤媽拉開房門嚎叫：“你滾！”韌落荒而逃。

韌醍醐灌頂。瑤媽微妙的關門開門動作，和瑤的哀泣，足能證明他犯了一個明顯的錯誤。韌決定找瑤解釋，請她原諒。

可韌所犯的這個錯誤，被瑤媽打了死結，成了他與瑤再會的分割線，倆人戀情的粉碎機。瑤要么不出門，出門則必有其家人相伴，韌無法攏身。有天晚上韌去找瑤，被瑤媽叫來一幫人驅逐“出境”。韌寫信托人給瑤，被瑤媽公之于眾。聽說瑤去了省城加油站工作，韌心如火燎趕去，瑤卻走了人……

約摸過了一個月的一晚，獲悉瑤重返崗位的韌，疾奔銘刻著他倆昔日浪漫的小屋。瑤恩斷情絕道：“你不要再來干擾我了，我是向爹娘鄭重寫了悔過自新保證書，才呼吸到自由空氣的。我已決定把自己降到底價嫁出去，不管人家如何不夠品位，只要能原諒我過去就行。”

瑤讓韌把他們的故事寫出去，雖然它是哀艷的。

韌說，“你縱是背棄情愛之盟，但求莫廢棄文學之約。”瑤道，“除了跟你，我的文學愛好還會有幾許適宜生長的時空？你一個人走吧！”

這一晚，風雨大作，雷電交加，韌散了身架似的跌跌撞撞在雨夜。韌心知，他和瑤的緣分走到了山窮水盡。

緣分散盡，流年走不出“騙婚”陰影

瑤一把辛酸淚，滿口荒唐言地控訴韌把她誘騙到西北，是徹頭徹尾的騙婚行為，請求鎮婦聯維護婦女的合法權益、鎮里處置韌。

鎮婦聯主任認定瑤混淆視聽，因為瑤到鎮里與韌相會時，她見過滿面春風的瑤，還一同娛樂并交談過，瑤從未忌諱與韌的戀情。鎮里拒絕了瑤的無理要求，但功過相抵取消了韌被納入提干的年初計劃。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韌斷然謝絕鎮里的苦苦挽留，被流放到鎮成校從事消消閑閑的成人文化技術教育。

風乍起，吹皺一湖水。瑤及其父母恒性中傷，使社會輿論有板有眼地炒作韌如何騙取瑤的婚戀及私奔，鎮里對韌的“處分”過于人道。韌也受到了同行們經常性“不經意”的嘲弄，本來韌是可以他和瑤的旅途留影冰釋誤解的，但他已困倦和麻木了，干脆任人說去。

精神頹廢自不必說，在與瑤戀愛與出走中，韌不但花光了積蓄，而且還扯上不少債務，正所謂人財兩空。看到同齡人出入成雙作對，摩托車、手機等時尚標配全副武裝，淪為“另類”分子的韌陡生落伍好幾年的焦躁，同時沉緬于相思懷念的煎熬之中。

瑤以事實勝于雄辨地證明韌的“騙婚”之名成立，她一次性領回了三個男子，任由瑤媽挑選。此間有個神秘來客，找韌打探瑤受他“騙婚”之說，韌不假思索地承認了自己的“無恥”之舉。瑤俄頃披上婚紗，成了瑤媽選中之人的新娘。韌“自作多情”托其妹珊轉交一份“賀信”，就病倒了。備受殘酷現實毒打的韌，真想一死了之。然轉念一想，這個“騙婚”的黑鍋有誰幫自己揭下？痛定思痛的韌頑強地抗御著病魔的死纏爛打。天不絕我，韌奇跡般地站了起來。

韌父放棄辛勞一生堆積成的三間樓房，卷鋪走人，寄居祖籍。債臺高筑的韌，應對初生的市場需求，最早開啟市場化寫作服務，業余彌隙駒光地拼命寫稿。這年臘月暴風雪封鎖了回家的路，韌一直寫到除夕才回家，次年春上才掙到四萬塊錢，使在韌出走時遭受瑤家折磨落下傷痛的韌父精神漸漸復原，并得以在新造的毛坯房里棲身。

樹欲靜而風不止。韌總算重拾一份情愛，但女孩父親聽說韌的“騙婚”史，怎么也不答應女兒的寄情。女孩母親暗示韌帶女孩外出打工，韌不愿復制過去的重蹈覆轍，孤立無援的女孩悄然離去，杳無音信。經久走不出沮喪的韌，對婚戀局限于駐足觀潮，唯恐用心投入，和哪位女孩一旦淌進愛河，女方家長對自己例行考察，牽扯到這段不光彩的歷史一樣否決而前功盡棄，脆弱的心怎消受得起再三再四的折騰？

市教委看好韌的業務素質和寫作成果，擬調至其機關工作，有人居心叵測地“報告”了韌“騙婚”和被鎮里“除名”的“事實”，用人單位終以韌作風不檢點，不適合機關工作為結論，否決了韌的調動。

韌認為，瑤對他的傷害是災難性的，與曾經賜予他的愛，資不抵債。他一度憤慨她負心之快，不出寥寥數月，言猶在耳的山盟海誓已然嗚嗚作響；痛恨她絕情之深，對他的言語冒犯只知一路追擊，緣何不留于他詮釋懺悔的一線生機？——我的歇斯底里是看到你家鬧事的令人發指，換你試試？而瑤蓄意構陷的“騙婚”，更足以見證她負心絕情到無以復加，而致使他經年走不出她惡意毀謗的陰影……他惱怒她變節之易，有情人終成眷屬，堅貞不渝者放眼皆是，獨你經不住考驗，輕易棄甲曳兵！如此氣節盡失，豈非可恨之人？！

緣分灰飛煙滅竟是這樣的荒誕，瑤和韌再也沒有碰遇過。當一個人刻意回避與另一個人相見，確是不難做到的。韌聞知，瑤出嫁后便極少回娘家，她是這么做也這么說的。這個訊息，讓韌的心頭蒙上一層淡淡的愁霜，或許自己內心對瑤的哀怨夾雜了些許臆斷。

韌想起瑤留給他的作業——把她和他的故事寫出去。

寫出來，看似沒多大問題；寫出去，可就不太容易了。寫情感故事，立意似乎更重要，即應通過文稿表達積極而深邃的立場觀點、思想感情，使之感動讀者，引發共鳴；感化讀者，受到教益。

韌自覺憑眼下的寫作水平和抑郁心態，無法完成這份作業。

不渝的踐諾，為寫出去而走出去

瑤的迷途走散，讓韌情斷執子之手，夢斷文學同行，她卻無所謂有無所謂無地拋給他“寫出去”這個艱巨的任務。

韌抱誠守真，言信行果，既已許愿，定當了愿。尋求自身寫作能力的“快充”，很多日子，居無定所、業無定位的韌，白天風風火火闖蕩田邊地頭，傍晌形影相吊伏案涂鴉到子夜，寫完后就不知天高日低地寄，幾年間居然有200余篇數十萬字的文學作品在省內外報刊露臉。站在知識的海岸邊，韌自我深感才疏學淺，一面發憤寫作，一面勤勉求知。讀書，讓韌忘掉恥辱；寫作，使韌的心不再傷愁。

韌似乎理解了瑤的背信棄義和對他的“騙婚”污名，漸無一絲半縷的恨意，也許那是她愛極恨至，或是另擇婚姻的必要籌碼。他總把姻緣鑄錯歸咎于自身的疏忽懈怠和情緒失控，倘如自己聽瑤的勸，“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縱然歸來，假如多為瑤設身處地著想，記住她在旅途的萬般叮嚀，不意氣用事，或許不會鑄成永不超生。對與瑤的姻緣破滅和瑤的委身另嫁，他就是不折不扣的“罪人”。

面對“罪尤”，“我哭，我嚎，我蹬，我撓”……情感類期刊一篇篇感天動地、感人肺腑的文章，使韌體悟到自身的苦難是不足齒數的卑微。“無情歲月增中減，有味詩書苦后甜”的編輯寄語，開啟了韌的心扉，蕩滌著他的心塵，讓他在困厄中堅強起來，固守一份平和，并不懈地充實著，堅定地求證著，執著地實踐著，找上門來尋求寫作宣傳服務的客戶與日俱增。在寫作和思悟中，韌漸進演繹出心境坦蕩、意志堅卓的另一個自我，磨難不再是痛苦，而是成長必須的歷練。

在瑤漸行漸遠的六年期，韌千呼萬喚的文稿《奉上伊人的名節，定格“騙婚”的流年如萍如寄》在他添加“我承認，你把人生最美的樂章獻給了我。但是，我也把人性最好的支票簽給你啦！”的作者心語后，一家情感類期刊責編電話告知定稿，確認刊期。韌在該文的結尾如是述：多年前同我一樣就喜讀本刊的瑤定可看到，我們這個歷盡坎坷、風雨如磐而最終失守、抱憾終天的愛情悲劇，業已被“記錄在案”——她的夙愿亦是我們共同的心愿終于實現了！瑤的初衷是，謹以此文給普天下為人父母一份“參考消息”，不要過于干預下一代的情感心路。六年以后的今天，我推出本文更側重于給徜徉愛河中的青年情侶一份“冰點時評”，擁有時不要迷茫，珍視每縷陽光，每滴露珠；失去了不要淪喪，挺過去，前面定有一片天！

冗長的發稿周期，讓韌在不停的反思中獲得更多的悟道，關于他與瑤的情殤之因，還有自己的未來之路。“寫出去”他和瑤的故事，即或兌現了對瑤心愿的期許，但他覺得在事過情遷的數年后似乎已失去時效價值，難道只是讓瑤了解到她的揚長而去與強加罪責給他籠罩的凄涼和無奈？而且文中一些感悟也顯見淺俗。他認定瑤或許更希望看到，在沒有她相伴的日子里，他依舊堅定進軍文學創作，這才是瑤真正想留給自己的課題。他更應以自身的筑夢有成來推翻瑤媽灌輸給瑤、強加給他的各種謬論，他必須活出令瑤希望而令瑤媽失望的自己。

韌決然叫停了發稿。他四處借債數萬元去省城醫院接受心外手術，自幼心臟雜音村人盡知，也讓人對他生命長度甚至婚育能效多有猜疑。韌對所謂先心病倒無多少感覺，但知心患不診，心魔難除。他又借錢買了一臺電腦，自主摸索，無師自通。此時，他渾然不覺地跨過了人生邊界線、事業榮枯線的年齡，卻依舊踽踽獨行，巨債纏身。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再不出道，此生休矣。韌悲慘到底的生存狀態，深為上級領導所焦慮。受嚴峻形勢所迫，在與瑤分別十年后，受派勤工儉學的韌，獨自背起行囊，煙花三月走天涯。

浴火涅槃，別樣傳奇呼之欲出

初來特區，特區27歲，韌想到自己攜瑤出走的年齡，年輕而迷茫，他經久轉不出到處是出口卻形同迷宮的火車站。

像極了一條饑火燒腸的流浪狗四處覓食，韌終于搜索到一家叢書出版公司，但比照35周歲以下，大學本科以上的招聘條件，他求職超齡，亦無文憑。公司老板看韌只有一摞泛黃的舊報刊，那上面都能找到他的名字，遞給他一所名為天驕學校的資料，讓他現場寫篇文稿。兩個時辰過去了，韌300格稿紙才寫滿一頁，老板掃了一眼文稿題目《創新的魅力，“天之驕子”這樣鑄就品質》，微微頷首。

出版公司主營叢書編寫出版，結合特區建設發展時勢立項叢書主題，文稿體裁為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單篇不少于5000字。韌職位為撰稿人兼編輯，白天跟著業務員外出采訪，晚上窩在公司宿舍趕稿。韌慶幸早年的鎮辦業務磨礪及此后的市場化寫作歷練，卻也有不少行業未知，但韌將每篇文稿的寫作過程當作所涉專業的學習過程，直面挑戰，百折不回。當足跡踏遍特區街頭巷尾、青山碧水，韌的文稿也寫得顯山露水，其學習能力和悟性，堅持篇篇原創的寫作品格得到公司老板的高度評價，迅速成長為叢書撰稿主筆、副主編，重稿、特稿、難稿的寫作任務自然而然落在他的頭上，他也樂此不疲。

在特區寫作當道，左右逢源，韌時常想起瑤，一首傷感的情歌，一個西域的鏡頭，都能觸發他對瑤的回憶。都說最憶是初戀，他們為愛千里奔襲，怎不刻骨銘心，豈會從瑤的記憶中摳除？“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這十年之間，瑤過得好嗎？他天真地想，如若當年與瑤出走一路向南，也許他一時無法獲悉家中音信，從而斷不會逼著瑤回鄉，兩人定會堅持下來，也就不會今日他文學旅途孤雁征。

鄉愁難解，故土難離。韌頻繁往返于特區與家鄉之間，公司將其調整為專業編撰，利用網絡便利，將采訪音視頻資料發過來，這意味著韌可居家遠程寫作。他開足馬力連軸轉，有個月寫了40多篇，每篇1萬字上下。不及兩年，他償清了治病的巨額借債。

英雄不問出處，愛情不問來路，游走異鄉的韌究竟走出了“騙婚”陰影。在那個暴雪席卷的季節，他牽手比自己小一輪、愛寫朦朧詩的湘妹子風雪夜歸，訣別了38年的單身。妻子無意間讀到韌寫的那篇期刊撤稿，被他對瑤的一片真情感動得潸然淚下。

韌所服務的出版公司轉行房地產，跳脫困局的韌也已心歸田園。但那些業務員沒有忘記韌，因韌恪守不渝，確保文稿質量和交期，口口相傳，找他寫稿的業務員峰期多達十多個。

筆耕不輟的文稿散落特區各界，韌的寫作才氣在特區市場形成發散效應。一家文化部門將相關圖書項目外包給韌；某傳媒公司誠邀韌執行主編一知名經濟類雜志。在又一個十年節點，韌再赴特區暫坐時日，將簽約業務打包帶回家鄉生產。

書刊編輯出版外包項目，韌由此循入又一個全新的領域。文字排版、圖片處理和四封設計，韌從未涉足，基礎為零，編輯第一本書時投入大量時間摸爬滾打，最終破解突圍。書稿經出版社三審三校后，他幾赴特區找尋印刷廠。打通第一本書各個環節，他獨當一面完成同行公司集體協作方能周全的出品，也把自己打造為一個人的團隊。

在編寫第一本書的進程中，韌依然常想起瑤，心想若是有瑤相伴，他的編寫定會輕松很多，尤其是排版設計，還有印刷成書，都是瑤的專業專長。恰在特區找尋印刷廠之時，瑤的發小告知韌，瑤也在特區，而且就在印刷行業，甚至就在他身旁，問韌要不要見瑤。原來瑤在韌初來特區之年，因所在國企關停，也南下特區謀職老本行。盡管眷戀和懷念刻在韌的心壁上，20年過去了，仍未磨滅；興許，終其一生，也難以忘懷，但韌婉拒了重逢，畢竟他和她人各有偶，各有所職，于此相會，意欲何為？難道要為心愛重啟，淪為舊情殘余？

韌進入最繁忙的筆耕年華，但他最“擅長”的是忙碌，最醉情的是筆耕。梅山市電視臺到處物色人選，為專題節目《天下梅山人》撰寫解說詞，最終選定韌。跟隨市電視臺奔赴全國各地專訪全市各界名流，韌當日采訪，當晚得趕出初稿，供攝像記者次日拍攝錄制，韌常常忙到通宵達旦，他的解說詞文采斐然，疊加在各級報刊發表文學作品數百萬字的成果，韌在家鄉文學圈子走到前臺。

此際，韌已完工10多個文化項目，年年為人作嫁，早已衣食無憂。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韌驀然感覺歲月匆匆，是該凝心聚力攀登自己的文學高峰的時候了。他不再接單編書項目，也停止所有寫作服務，自此專注于自主文學創作。

一文怎堪其重？給你寫本小說吧

進軍文學，是與瑤相愛時的約定，也是與瑤分離時的許諾。

與瑤別離已近第三個十年，韌想起當年納入期刊簽發的文稿。他和瑤發生的愛別離苦這條情感線，穿透了他半輩子悲歡離合的生命線，也串起了他數十年勵志奮發的事業線，這其中的離愁別緒、凄風苦雨、曲里拐彎，豈是一篇區區數千字的短文堪以滿載？足以寫出一本厚重的書卷。

寫本書，既是超值兌現當年“寫出去”的允諾，也算是為早年舊愛舉行一個告別式，連本帶利償清這個長年壓在心頭的情債，全情治愈牽絆半生苦痛的心傷，往后舊戀折疊，此情釋懷。

為瑤寫本小說，而今啟筆，韌要向她表達什么呢？

那天早上，韌送女兒上學，在早餐店不期然遇見瑤妹珊。珊至情至性地聊起瑤，也問起韌，說若是韌與瑤走在一起，定然幸福美滿。人生沒有如果，只有因果，韌不愿舊事重提，對當年瑤媽熔斷他與瑤的婚戀不置一詞，只說哪怕與瑤路遇亦無意再見，也說自己對不起瑤。

韌覺得于珊的言辭過于籠統。言及無意再見瑤，并非記恨于她，而是確信過去的回不來，錯過的永遠錯過，相見不如懷念，美好永留心間。說對不起瑤，意示他愛上瑤卻未能守住瑤，縱是千里私奔，歸來卻然兩茫茫，亦不該在瑤媽面前羞辱瑤，使她堅守失據，最終烙下不可逆轉的病灶。

在瑤被掠回家的幾十天里，瑤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韌不得而知，而總在揣摩，終于側面佐證情形如此：瑤媽詰問瑤緣何私奔？瑤怯懼母親威厲，說韌要帶她出走。瑤媽責問你為何跟他走？瑤答韌深愛著我。倘如韌能臨危不亂，泰然處之，這一姻緣或終能成，畢竟女兒與人私奔，不如姑且成全以保全名節。當韌初來瑤家，瑤媽關門舉動足以表明此婚可議。偏偏韌拒不認錯，反而推卸責任，更甚理直氣壯，出言無狀，令瑤媽雷霆震怒，自此釘釘轉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盡管瑤內心對韌尚有不舍，對婚戀宣誓無意悖逆，但她從此在其母面前徹底失去話語權，也失去人身自由，與韌再不得見。瑤媽翻來覆去地洗腦，被打回原形的韌讓瑤似乎認清真面目，全然負面的刻畫：體弱多病，生育多虞，甚至生命堪憂，豈能托付終身？感情多變，缺乏擔當，一生受窮，豈有婚姻幸福？瑤在曠日持久的隔離中，掙扎、無助、怨恨，最后是絕望，終于屈從“情斷換自由”，寫下悔過自新保證書。在瑤媽授意下，愛恨交加的瑤對韌祭出污名之為，且受其母所迫，易人而嫁。這也正吻合彼時“瑤出嫁后便極少回娘家”的傳言，她一方面惱恨其母的極限打壓，另一方面悵恨韌的造次行事。

都說年輕不懂愛情，瑤在其母面前的怯懦其實早已初露端倪，出走前那個周末，韌去瑤的宿舍窺見瑤在瑤媽面前流淚的情景歷歷在目，近30年后韌才悟出當年瑤為何舍棄一切而出走，且堅決反對韌半途而廢，就是她深知自己無力與其母抗爭，她與韌的戀情回到瑤媽面前只有死路一條的在劫難逃。只可惜他覺悟得太晚了。

“你智商爆表，情商結冰。”事后復盤，妻評價韌，聽說罡和翠，跟你和瑤類似，都是因雙方父母極力反對而出走他鄉，罡和翠比翼雙飛，你和瑤卻雁影分飛，這里面除了翠剛烈，瑤怯懦，最主要原因就是你的情商低至零點，還說自己是文藝青年，既不領悟“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也不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其時瑤知她和我的戀情，在瑤媽面前就是一只羔羊，好不容易逃離虎口，又被我送入虎口，豈能生還？這一錯過，就是一輩子。”韌深切愧疚。

“雙方母親針尖對麥芒，葬送了一對心上人一生的姻緣，你和瑤的愛情成了她們氣急敗壞的犧牲品。”妻意味深長道，“但你比瑤媽心疼瑤，怕瑤受痛苦，你愿意放手，瑤媽卻不管不顧往回拖。”

韌無語。飲冰卅年，熱血難涼。韌的腦海里，瑤的映象總是鮮活而清晰的，“年光宛如絕倫無比的賦能大師，將你靈泛得俊俏優雅，體量也明顯充盈，如同花期開啟的芙蓉正在怒放。”回首過往，韌看過路過的異性不少，然他孤傲狂躁，獨有瑤他是用情呵護，最是真愛，朝夕相處，從未拂逆，也許因了只有瑤與他書卷共讀，筆墨香伴。抑或為愛奔走，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這份真情本可傳為風流佳話，卻最終變奏為長恨悲歌，令他扼腕嘆息。在這三十年里，韌儲存在記憶相冊的瑤，總是她的種種美好。任由時光跋涉，風云萬變，惟有瑤長駐韌的心里，激蕩著文學的初心執念，陪他經山歷海，伴他尋夢遠征，朝朝暮暮，歲歲年年。

“還好你所有智商都轉為了財商，讓我撿了個績優股。”妻補白。

“確切地說，是瑤離我遠去激發了我蹈厲之志，而時代惠賜了我枯木逢春。”韌說，一個人的筑夢奮斗，很多時候是求證自身價值，顛覆他人偏見，正如古詩所云，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我從少年得志，到老驥伏櫪，距離有多遠？全程攜負瑤。感謝瑤曾經賦予的愛，感謝她文學的激勵，感謝她臨別留下的寫作課題，也感謝她敢愛敢恨，感謝她棄信忘義，甚至感謝她肆意傷害，讓我在痛苦中堅韌，在堅韌中錘煉，在錘煉中淬火，在淬火中成型。

韌欣喜感覺到，走過曠年的風雨，跨過紛雜的經歷，他創作似乎不再梗阻，越發流暢，提起筆來有如神助，神清氣爽。他把為瑤寫的小說暫取名為《愛滿行囊》。他在小說中敘寫自己對瑤昨日的愛是清淳到不含半點水分——晶瑩剔透而且歷久彌新的，并非心存追尋疇昔的情愫，而是提醒她“不應有恨”。他更要感激她的急流勇退，苦心孤詣，讓他十年沉淪而觸底反彈，十年發奮而徑情直遂，十年蝶變而豁然開朗，最終擁有了別樣的人生體驗，覺醒了未來的夢想情懷。

韌想，當歲月流逝，時光遠去，情愛或情殤，都將云淡風輕，縱令人之肉體，也將由明艷而至枯萎，最終消散殆盡。惟有精神是長存的，它永駐于歲月之河。而讓人類精神品格世代相傳，永生不滅的是熟稔的媒質——文字。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韌決計將他對瑤的情路悠悠寫下去，除了于瑤抒懷本真、致以謝忱外，更啟迪眾生，面對情感挫敗和命運坎坷，學會堅韌，奮楫自強；面對情非得已和往事不堪，學會和解，九曲安瀾；面對失之交臂和華不再揚，學會放下，珍惜擁有。因而，這本小說是一份錯愛的檢討書，也是一碑珍愛的墓志銘，更是一塊痛愛的反光鏡，愿天下有情人且愛且珍惜，盼天涯淪落人且行且奮進，冀天地個中人且悟且隨風。

“瑤何其自得！有你傾其數十年以愛的名義奔忙為她寫本書。”妻似心有不滿，“你么時為我也寫一本？此生足矣。”

韌笑笑，幸甚的婚姻盡管歌詠，萬劫的愛情才當心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