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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鈴鐺響處是吾鄉(xiāng)

舊金山的冬雨總帶著股執(zhí)拗的韌勁,淅淅瀝瀝下了整周,把都板街的青石板洗得發(fā)亮。

薛浩青站在雜貨鋪的玻璃窗前,看著街對面的施工隊——

關(guān)帝廟旁邊要建一棟新公寓,腳手架已經(jīng)搭到了騎樓的飛檐,像給老街區(qū)套了件現(xiàn)代的鐵架子。

“可惜了那些老磚。”

林伯拄著拐杖站在他身后,看著工人把廟里拆下來的雕花磚扔上卡車,

“1948年重建關(guān)帝廟時,我爸親手砌的墻角,磚縫里還摻了糯米漿,比現(xiàn)在的水泥結(jié)實。”

薛浩青沒說話,指尖劃過窗臺上那串銅鈴。

鈴鐺上的纏枝蓮紋被歲月磨得光滑,父親當(dāng)年用紅繩綁的結(jié),如今只剩半截線頭。

他昨晚做了個夢,夢見父親站在碼頭,手里舉著這串鈴鐺,海浪打濕了他的長衫,卻沖不淡他喊的那句粵語:

“阿青,記住這聲音,在哪兒聽見,哪兒就是家。”

“叮鈴——”

門鈴被風(fēng)撞響,進(jìn)來的是陳太太,手里捧著個錦盒。

小宇跟在后面,書包上的中國結(jié)和奧特曼并排晃著,嘴里哼著《靜夜思》的調(diào)子,只是把“疑是地上霜”唱成了“好像冰淇淋”。

“薛先生,給您帶了樣?xùn)|西。”

陳太太打開錦盒,里面是塊硯臺,硯池里雕著朵蓮花,

“我托上海的親戚找的,上次的事……多虧您開導(dǎo)。”

她笑起來眼角有了細(xì)紋,比初見時舒展多了,

“小宇現(xiàn)在天天教卡洛斯背唐詩,還說要把月餅夾進(jìn)玉米餅里,叫‘李白套餐’。”

小宇舉著張畫跑過來,紙上用蠟筆畫著個怪房子:

騎樓的廊柱上纏著墨西哥剪紙,屋頂蓋著中式瓦,煙囪卻做成了猶太會堂的樣式,門口掛著那串銅鈴。

“老師說這是‘我們的家’,”

他指著畫,

“爸爸說要給房子起名叫‘百音屋’,因為里面能聽見很多地方的聲音。”

薛浩青的心突然動了一下。

他轉(zhuǎn)身從貨架最上層翻出個落滿灰的木盒,打開是父親的舊賬本,泛黃的紙頁上記著1973年的賬:

“賣廣彩碗一只,換意大利橄欖油三瓶;修紅木椅一張,得墨西哥辣椒一磅。”

“陳太太,”

他指著賬本上的字,

“您看,我爸當(dāng)年就在用‘以物換物’的法子,讓不同的東西在這兒相遇。現(xiàn)在關(guān)帝廟的老磚要被扔掉,不如我們把它們撿回來,真的蓋座‘百音屋’?”

這話像顆石子投進(jìn)都板街的池塘。阿珍姐第一個響應(yīng),說要捐出爺爺傳下來的燒臘爐,

“讓洋鬼子聞聞?wù)嬲膹V式煙火氣”

羅西塔抱著她的陶土罐來了,罐底刻著印第安的太陽紋,

“要在墻上砌個神龕,擺上我的玉米餅?zāi)>吆脱习宓年惼す蕖?

山本大叔扛來塊和服料子,

“剪了糊窗戶,讓陽光照進(jìn)來都帶著花紋”

周老先生顫巍巍地掏出個布包,里面是那把“番仔胡琴”,

“得掛在最顯眼的地方,讓它繼續(xù)說兩種話”。

拆下來的老磚被一車車?yán)诫s貨鋪后院。

薛浩青帶著大家一塊一塊挑,把刻著龍紋的砌在東邊,雕著纏枝蓮的壘在西邊。

小宇和卡洛斯拿著粉筆在磚上畫畫,一個畫孫悟空,一個畫 lucha libre(墨西哥摔跤手),兩個形象在磚縫里手拉手,倒像認(rèn)識了幾百年。

開工那天,猶太拉比來念了祈福詞,阿珍姐燒了三炷香,羅西塔撒了把萬壽菊,周老先生拉起胡琴,《茉莉花》的調(diào)子混著遠(yuǎn)處教堂的鐘聲,在冬雨里飄得很遠(yuǎn)。

薛浩青站在磚堆上,突然發(fā)現(xiàn)每塊磚的斷口都不一樣:

有的沾著1940年代的桐油,有的嵌著1970年代的玻璃碎片,還有塊磚上竟留著個小小的牙印——像哪個餓極了的孩子啃過。

“這磚啊,跟我們一樣,”

他對遞磚的林伯說,

“身上都帶著故事,拼在一起才好看。”

三個月后,春雨淅淅瀝瀝落下時,“百音屋”揭幕了。

騎樓的廊柱上,阿珍姐的燒臘爐正冒熱氣,旁邊擺著羅西塔的玉米餅鐺,兩者的油煙在半空纏成一團(tuán),竟分不清哪縷是叉燒香,哪縷是肉桂甜。

墻上,山本大叔的和服料子被裱成了屏風(fēng),上面貼著孩子們的畫:

嫦娥抱著墨西哥娃娃,李白啃著披薩,關(guān)帝爺?shù)那帻堎仍碌渡蠏熘q太流蘇。

最顯眼的是屋頂?shù)你~鈴——

薛浩青把父親那串鈴鐺拆了,重新串上墨西哥的銀鈴、意大利的玻璃珠、印度的銅球,風(fēng)一吹,叮鈴哐啷響成一片,像整條都板街在唱歌。

揭幕宴上,陳太太端來上海的桂花糖藕,上面撒了把墨西哥的辣椒粉;阿珍姐的燒鴨拼盤里,配著猶太的酸黃瓜;

周老先生用番仔胡琴拉《友誼地久天長》,卡洛斯用吉他伴奏,小宇站在中間,用中英西三語合唱,跑調(diào)跑到被羅西塔的孫子笑倒在地上。

薛浩青靠在新砌的磚墻上,看著這場熱鬧。

林伯舉著杯陳皮酒走過來,酒液里泡著的陳皮,還是當(dāng)年父親從江門帶來的那批。

“你爸要是看見這屋子,”

老人眼里閃著光,

“肯定會說,‘早知道當(dāng)年多收點老物件,現(xiàn)在能擺滿一整棟樓’。”

薛浩青接過酒杯,對著銅鈴的方向舉了舉。雨停了,月光從和服屏風(fēng)的縫隙里漏下來,在地上拼出細(xì)碎的光斑,像誰撒了把星星。

他突然明白,父親當(dāng)年帶那串銅鈴漂洋過海,不是為了留住某個固定的“故鄉(xiāng)”,而是想證明,故鄉(xiāng)的聲音能在任何地方生根——

就像這都板街的月光,既能照見廣式燒臘的油光,也能映出墨西哥玉米餅的金黃,最后都融在同一片濕漉漉的青石板上。

“叮鈴——”

風(fēng)又起,新串的銅鈴晃得更歡。

薛浩青聽見阿珍姐在用粵語教羅西塔說“恭喜發(fā)財”,看見山本大叔的女兒在用毛筆寫日語俳句,小宇正把一塊月餅掰給猶太小朋友,兩人的手指都沾著蓮蓉餡。

他低頭笑了,指尖摸到磚墻上那個小小的牙印。

或許很多年前,也曾有個孩子站在這里,啃著磚想家,卻不知道幾十年后,這塊磚會變成“百音屋”的一部分,聽著百種鄉(xiāng)音,再也不覺得孤單。

(完結(jié))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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