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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光下的百家宴

離中秋還有三天,都板街的燈籠就掛起來了。

紅綢纏在騎樓的羅馬柱上,燈籠穗子掃過隔壁希臘餐館的藍白條紋遮陽棚,風一吹,倒像把嶺南的喜慶和愛琴海的清爽擰成了一股繩。

薛浩青的雜貨鋪門口,阿珍姐幫著掛了串燈籠,每個燈籠上都貼著不同的字——“福”“囍”

“Feliz”(西班牙語“快樂”)

“Shalom”(希伯來語“平安”)。

“昨天猶太拉比來看了,說要在燈籠上寫段經文,”

阿珍姐踩著板凳系繩,

“他說中秋的月亮,跟他們贖罪日的月亮一樣,都管著人間的團圓。”

薛浩青正蹲在地上擺桌子,聞言抬頭笑:

“那要不要再請清真寺的阿訇寫句‘平安’?咱們這燈籠就成‘世界祝福大會’了。”

“好主意!”

隔壁裁縫鋪的山本大叔探出頭,他手里拿著塊和服料子,正往上面繡桂花,

“我女兒說,要做件中西合璧的中秋禮服——上半身是旗袍盤扣,下半身是和服裙擺,走路時像拖著片桂花林。”

說話間,羅西塔挎著個竹籃來了,籃子里是剛烤好的玉米餅,餅上印著兔子圖案。

“浩青,你看我這‘墨西哥月餅’,”

她獻寶似的掀開布,

“我用巧克力醬畫的兔子,比你們的玉兔胖點,像剛吃完玉米卷的樣子。”

薛浩青拿起一塊,餅邊還熱乎著,巧克力兔子的耳朵歪歪扭扭,倒比工筆畫的玉兔多了幾分憨氣。

“晚上的百家宴,就靠它撐場面了,”

他咬了口,玉米的甜混著巧克力的香,

“比我媽做的提拉米蘇月餅靠譜,她總把蓮蓉和芝士混在一起,說這叫‘月亮撞進了奶酪罐’。”

提到母親,他指尖頓了頓。

母親去世那年他才十六歲,父親把母親的意大利搟面杖改成了雜貨鋪的掛衣桿,桿上現在還掛著阿珍姐送的粵劇水袖、羅西塔的刺繡披肩,還有猶太拉比的黑色禮帽。

傍晚時,周老先生帶著修好了的“番仔胡琴”來了。薛浩青給銅喇叭口蒙了層薄蟒皮,又換了新琴弓,拉起來時,《春江花月夜》的調子竟裹著點《查爾達什舞曲》的纏綿。

“我孫女視頻里聽了,說要學這個,”

周老先生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她說這琴比純二胡有意思,像‘爺爺的故事在跟外國朋友聊天’。”

薛浩青把胡琴掛在墻上,旁邊是父親留下的三弦琴,再過去是母親的曼陀鈴。

三把琴并排著,琴身上的木紋在燈光下交疊,倒像三條河匯進了同一片海。

百家宴定在晚上七點,月亮剛爬上關帝廟的飛檐時,騎樓底下已經擺開了十張桌子。

阿珍姐端來燒鴨和叉燒,油光映得她臉紅撲撲的;

猶太面包房的老板娘帶來了蜂蜜蛋糕,上面插著面小國旗,藍白兩色像極了中秋的夜空;

墨西哥餐廳的卡洛斯扛來一大鍋 pozole(玉米燉肉),湯里飄著紅辣椒和中國枸杞——他說這是“讓辣椒學會跟枸杞交朋友”;

山本大叔的妻子端來壽司,醋飯里摻了桂花糖,海苔上印著“中秋快樂”的假名。

薛浩青把自己做的陳皮酒擺上桌,酒瓶是母親留下的橄欖油瓶,酒液琥珀色,晃一晃,陳皮的香就漫出來了。

“我爸的方子,”

他給每個人倒了半杯,

“用新會陳皮泡威士忌,他說這樣‘既能想起江門的月亮,也能看見舊金山的星星’。”

拉比抿了口酒,胡子上沾了點酒液:

“在我們的逾越節,也會喝摻了香料的酒,紀念祖先走出埃及。原來無論走多遠,都要在酒里泡點鄉愁。”

羅西塔的小孫子舉著杯果汁跑過來,他今天穿了件唐裝,領口卻別著個十字架。

“浩青叔叔,嫦娥真的住在月亮上嗎?”

他指著天上的圓月,

“我奶奶說,月亮上還有萬壽菊,是給亡靈引路的。”

薛浩青蹲下來,指著月亮上的暗影:

“你看那片影子,中國人說像桂樹,墨西哥人說像萬壽菊田,猶太人說像大衛王的豎琴。其實啊,月亮是面鏡子,你心里裝著什么,就會看見什么。”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頭,轉身跑向擺著糖果的桌子,那里既有大白兔奶糖,也有墨西哥的糖骷髏,還有猶太的蜂蜜糖塊,孩子們抓一把混在兜里,誰也沒覺得哪種糖不該出現在這里。

周老先生突然拉起了胡琴,《二泉映月》的調子在騎樓間蕩開,剛到悲戚處,卡洛斯突然拿起吉他,彈起了墨西哥民謠《月神》,兩種旋律纏在一起,竟像月光下的兩條河,你追我趕地流向同一個方向。

阿珍姐的兒子跟著哼起來,他唱的是粵語版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跑調跑到太平洋,卻引得大家都跟著拍手。

薛浩青靠在柱子上,看著這場熱鬧。穿旗袍的老太太給戴頭巾的印度婦人夾燒鴨,戴kippah(猶太小圓帽)的少年幫墨西哥姑娘拿壽司,山本大叔用不太流利的中文教拉比說“中秋快樂”。

月亮越升越高,把銀輝灑在每個人臉上,連關帝廟的金漆塑像和隔壁教堂的十字架,都在月光里變得溫柔起來。

“想你爸媽了?”

林伯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他身邊,手里拿著個月餅,是最傳統的五仁餡。

薛浩青接過咬了一口,杏仁和瓜子的香混著陳皮酒的甘醇。

“想起我爸第一次帶媽過中秋,”

他輕聲說,

“媽把披薩餅切成月亮形狀,上面鋪著火腿和 pineapple(菠蘿),我爸說‘月餅哪有放肉的’,結果吃了三塊。”

林伯笑出了聲:

“你媽還偷偷跟我抱怨,說你們中國人吃月餅配茶,太素了,應該配意大利香腸。”

正說著,周老先生的胡琴突然換了調子,拉起了《茉莉花》。

這次沒人搶著伴奏,大家都靜下來聽,月光順著騎樓的雕花漏下來,落在胡琴的銅喇叭上,閃著細碎的光。

薛浩青想起父親說過,當年修鐵路的華工,中秋夜里就用這樣的胡琴拉家鄉的調子,琴聲能飄到唐人街的每個角落,讓想家的人知道,這里還有同路人。

宴席散時,羅西塔塞給薛浩青個布包,打開是雙繡著月亮的拖鞋,鞋面是墨西哥刺繡,鞋底卻納著“平安”二字。

“我女兒繡的,”

老太太眼睛紅紅的,

“她說你總光著腳在店里跑,該穿雙有‘家’味的鞋。”

山本大叔送了幅畫,是他女兒畫的都板街月夜:

燈籠串成的項鏈掛在騎樓脖子上,不同膚色的人手拉手,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像根看不見的繩,把所有人都系在了一起。

薛浩青收拾桌子時,發現地上掉了塊月餅,五仁餡的,上面還沾著點墨西哥辣椒碎。

他撿起來吹了吹,放進嘴里——甜的、咸的、香的、辣的,混在一起,竟像極了這條街的味道。

回到雜貨鋪,他給自己倒了杯陳皮酒,坐在父親的舊藤椅上。

月光從窗欞鉆進來,在地板上畫了個圓,正好罩著母親的曼陀鈴。

他拿起曼陀鈴,撥了個簡單的調子,和著遠處隱約傳來的胡琴聲,像在跟多年前的父母對話。

門楣上的銅鈴突然響了,風從太平洋的方向吹來,帶著海水的腥氣和桂花的甜香。

薛浩青抬頭,看見月亮正懸在關帝廟的葫蘆頂上,又大又圓,像塊被無數只手擦亮的銀幣。

他想起父親說的,無論在哪個國家,月亮都是同一個郵差,會把思念送到該去的地方。

他拿起手機,給紐約的妹妹發了張照片:

都板街的月夜,燈籠在騎樓下晃,胡琴靠在墻角,桌上的陳皮酒還冒著熱氣。配文是:

“這里的月亮,裝著很多人的家鄉。”

妹妹很快回了消息,附帶一張外甥女的畫:

一個男孩坐在月亮上,左手拿著叉燒包,右手舉著披薩,腳邊堆著玉米餅和壽司,月亮下面寫著:

“舅舅的雜貨鋪,在月亮上開了分店。”

薛浩青笑了,眼角有點濕。

他端起酒杯,對著月亮舉了舉,酒液里晃著燈籠的影子,像把所有的鄉愁和歡喜,都釀成了一口甜甜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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