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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鏡中竊影者:世界與我?我與她?

雨,是明川這座城市最常駐的客人。它并非總是傾盆而下,更多時候是那種纏綿悱惻、揮之不去的陰冷,它將天地間的一切都浸泡在一種灰色且沉重的濕漉里。水珠沿著老舊公寓樓斑駁的外墻蜿蜒爬行,最終在窗沿上凝成冰冷的一滴,然后沉重地墜下,直直砸在樓下銹蝕的雨棚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單調得令人心頭發悶。

屋內,陸離蜷縮在書桌前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木椅里。窗外透進來的天光吝嗇而昏沉,勉強勾勒出其面黃肌瘦的輪廓。他面前攤開著一本厚重的醫學解剖圖譜,那些精密描繪的神經血管網絡,在晦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冰冷無情,但仍無法阻擋他成為腦科頂尖醫生的決心。

指尖無意識地在書頁上劃過,留下一點汗漬的微痕。空氣里彌漫著紙張陳舊的氣息和雨水的潮氣,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寂揮之不去。

他抬起眼,目光習慣性地投向書桌角落。那里立著一面邊緣有些磨損的小型圓形金屬框化妝鏡。鏡面蒙上些許薄塵,映出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雨絲,也映出他模糊的倒影。那是一張過于蒼白的臉,眼窩下沉淀著長年累月化不開的陰翳,像兩片凝固的小小湖泊。這雙眼睛曾見過太多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陸離伸出手指,指尖卻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微顫,輕輕拂過那冰涼的鏡面。指尖所觸之處,鏡面漾開一圈無聲的漣漪,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冰冷的玻璃觸感之下,一股微弱卻奇異的吸力悄然滋生,如同沉睡的深海巨獸在夢中無意識地吞咽。鏡中那模糊的倒影,連同窗外鉛灰色的雨幕開始劇烈地扭曲蕩漾起來。

世界的色彩開始剝離重組,灰暗的世界被硬生生撕裂。眼前已不再是狹小的書桌和窗外雨景,而是一個全然陌生的視角——低矮的、帶著一種孩童特有的、仰望世界的懵懂。視線前方,一只毛茸茸的大型金毛犬正歡快地搖著尾巴,濕漉漉的鼻子湊得很近,帶著熱烘烘的氣息,幾乎要舔到臉上。一個中年男人爽朗的笑聲仿佛就在耳邊炸開,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哈哈哈,阿旺,別鬧!看把你妹妹嚇的!”聲音洪亮而溫暖,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寵溺。緊接著,視野被一雙粗糙卻溫柔的大手覆蓋。那手掌寬厚,帶著常年勞作的繭子,帶著陽光和泥土混合的氣息,輕輕覆在“眼前”的額頭上。一種被珍視和保護的暖流,順著那手掌的溫度,毫無阻礙地涌入陸離冰冷的心底。這感覺如此陌生又帶著無法拒絕的誘惑,讓他僵硬的指關節下意識地想要蜷縮,去抓住這虛幻的暖意。

然而,這暖意卻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如同投入石塊的湖面漣漪終將平息,鏡面深處那溫馨的陌生童年片段驟然碎裂褪色。冰冷的現實感像潮水般重新涌回,將那短暫的虛幻暖意沖刷得干干凈凈。鏡面再次清晰地映出他蒼白的臉和那雙深潭般殘留著茫然與渴望的眼睛。

陸離猛地縮回指尖,仿佛被那鏡面殘留的虛幻溫暖燙傷。隨后重重地攤靠在椅背,舊椅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松開,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余悸。每一次窺視,都是一次短暫又危險的沉溺。那些不屬于他的記憶碎片,帶著原主強烈的情感烙印,如同淬毒的蜜糖,甜美之后便是更深的苦澀與孤獨,而他像一個永遠無法上岸的溺水者,一次次在他人的記憶碎片里浮沉,貪婪地汲取著那些自己早已失去或從未擁有過的溫暖,然后一次次被冰冷的現實嗆得喘不過氣。

窗外,雨絲似乎更密了些,不停敲打著玻璃,發出細碎而連綿的聲響,像是無數只冰冷的手指在永無止境地叩問著這扇隔絕內外的窗。陸離閉上眼,將頭深深埋進臂彎,隔絕了那面小小的魔鏡,隔絕了自身的絕望與饑荒,隔絕了心底那片被他人記憶碎片反復撕扯出的永遠無法填滿的荒蕪田地。

————

記憶潮水帶著鐵銹和汽油的腥氣,總在猝不及防的時刻洶涌而來,將他拖回那個充斥著刺耳噪音與破碎光線的血色黃昏。

八歲那年,空氣還殘留著夏日傍晚的悶熱,蟬鳴聒噪得令人心煩。父親駕駛著那輛老舊的桑塔納,行駛在回城的郊區公路上。車窗搖下一半,帶著泥土和青草氣息的風呼呼灌進來,吹拂著母親額前柔軟的碎發。她側過頭,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正低聲對他絮叨著什么,也許是關于新買的童話書,也許是關于明天要去的公園。她的聲音很輕,被風聲揉碎帶遠,聽不真切也記不深刻,只記得那笑容里盛滿了夕陽暖融融的金輝。

突然,一聲尖銳到足以撕裂靈魂的金屬摩擦聲如同地獄的號角毫無預兆地炸響。整個世界猛地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扭曲,巨大的撞擊力狠狠砸在車體側面。時間仿佛被一雙粗暴的手按下了暫停鍵,卻又在下一秒被徹底攪碎。天旋地轉,視野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固有的形狀和色彩,只剩下瘋狂旋轉的模糊色塊和刺目的光斑。身體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拋起,又重重落下,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安全帶瞬間勒進皮肉,像燒紅的烙鐵刻印人身。

世界隨之傾覆,那面原本清晰映照著前方道路的擋風玻璃,在巨大的沖擊下發出蛛網般蔓延的碎裂聲,隨后轟然爆裂。無數晶瑩尖銳的碎片在巨大的慣性下,裹挾著刺耳的尖嘯聲,鋪天蓋地地向人激射而來。死亡的冰冷氣息,混雜著濃烈的汽油味和血腥味,瞬間扼住他的咽喉。就在意識被劇痛和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在那無數閃爍著死亡寒光的玻璃碎片飛濺中,異變陡生!

每一片飛掠而過的碎玻璃,仿佛變成一面面魔鏡。鏡面深處,不再是車內的景象,而是無數光怪陸離完全陌生的畫面在瘋狂閃爍、跳躍、疊加。

陸離看見一個穿著花布裙的小女孩,在開滿紫色苜蓿花的田野里跌跌撞撞地奔跑,笑聲清脆如銀鈴,陽光在她飛揚的發絲上跳躍。下一瞬,畫面扭曲,變成一張滿臉皺紋與愁苦的老婦人臉,渾濁的淚水正從深陷的眼窩里無聲滑落。再一閃,是雪白冰冷的醫院走廊,刺眼的無影燈下,一只戴著橡膠手套、沾滿鮮血的手正握著一把閃亮的手術鉗……無數人的悲歡離合與生離死別,如同被撕碎的萬花筒,在無數飛濺的玻璃碎片中瘋狂上演,強行塞進他瀕臨崩潰的意識里。

信息洪流狂暴地沖刷著他脆弱的神經,帶來撕裂靈魂般的劇痛。就在他感覺意識即將被這記憶的洪流徹底碾碎,化為虛無的塵埃時。一片形狀奇特,帶著尖銳棱角的玻璃碎片,裹挾著最后一點殘存的夕陽光暈,打著旋兒,掠過他模糊的視野。

碎片深處,不再有紛亂的他人記憶。這一次,映出的景象極其短暫,卻異常清晰。

那是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身影,站在一片朦朧的光影邊緣,輪廓模糊不清,仿佛隔著一層厚重又動蕩的水波。看不清面容也辨不出衣著,只有一個極其模糊的剪影,卻能清晰感受到溫柔與生氣。就在那身影轉瞬即逝的剎那,一點極其鮮明刺眼的色彩,狠狠地扎進了陸離瀕死的視網膜深處——那身影的飄柔長發上扎著一根天藍色的發繩,那是不可思議的純凈與明亮。在周圍混亂的血色、金屬的灰暗和玻璃的慘白中,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像一顆墜入污濁泥沼的星辰,帶著一種近乎神性的絕望的純粹。

這抹藍色,成了意識沉入無邊黑暗前最后定格的畫面。冰冷無邊的黑暗,溫柔而殘酷地包裹住他。

————

再次醒來,睜眼是世界刺目的白。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嗆人,堵在鼻腔深處。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胸腔里撕裂般的疼痛。他艱難地轉動眼珠,視野里是慘白的天花板,懸掛著冰冷的輸液瓶,透明的液體正沿著塑料管一滴一滴,緩慢而固執地注入他青色的血管。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每個微小動作都伴隨著骨骼深處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和尖銳的刺痛。喉嚨干得冒火,張了張嘴,卻只能發出微弱嘶啞的氣音。

“醒了!醫生!他醒了!”一個帶著濃重哭腔的女聲在耳邊炸響,緊隨其后是凌亂的腳步聲。

他艱難地側過頭,床邊站著兩個憔悴虛弱的人影——舅舅和舅媽。舅舅的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睛里交織著疲憊和焦慮。舅媽的眼皮紅腫,卻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臉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她俯下身,粗糙的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裹著厚厚紗布的額頭,聲音哽咽著,“小離…小離…你嚇死舅媽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舅舅也湊過來,聲音沙啞低沉,“小離,別怕,沒事了…都過去了…”他笨拙地想拍拍陸離的手,卻又怕弄疼他,伸出的手就這么僵在半空,最后只是緊緊握住床沿的金屬欄桿,指關節用力而發白。

陸離呆看著他們,巨大的茫然和遲來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剛蘇醒的遲鈍意識。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

“爸…媽…”他終于艱難地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帶著孩童本能的不安和尋求庇護的渴望。這兩個字卻瞬間在病房里激起無聲卻劇烈的動蕩。舅舅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一下,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布滿了更深沉的痛苦和難以承受的愧疚。舅媽則被這兩個字狠狠刺中心臟,猛地捂住嘴,壓抑破碎的嗚咽聲從指縫里絲絲漏出來,肩膀劇烈聳動,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白色床單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

空氣仿佛凝固,悲傷如同實質的濃霧,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窒息又空洞。

舅舅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勉強穩住聲音,但依舊干澀如砂紙摩擦,“小離…你聽舅舅說…”,他停頓很久,似乎在尋找合適措辭,但最終,所有的掩飾都顯得蒼白無力,“…車禍…太嚴重了…你爸爸媽媽…他們…沒能…沒能救回來…”。舅媽哽咽,“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該建議明天兩家人一起去公園聚餐游玩的…他們為了…”,早已泣不成聲。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鈍刀,緩慢殘忍地切割著陸離剛剛復蘇的神經。

他喃喃重復,聲音輕得像羽毛,眼神空洞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父母溫暖的笑容,母親絮叨的低語,父親掌心的溫度…所有鮮活的畫面,都在這一刻被粗暴地涂上一層灰燼。心口的位置,先是傳來一種被徹底掏空的巨大虛無感,緊接著是靈魂的劇痛。那痛楚如此尖銳,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真實,瞬間擊潰了身體的麻木。他猛地蜷縮起來,像一只被燙傷的蝦米,小小的身體在寬大的病床上劇烈地顫抖,喉嚨里發出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瞬間浸透了臉頰和繃帶。

舅媽再也忍不住,一把將陸離顫抖的小身體緊緊摟進懷里,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拍著他瘦弱的脊背,自己的眼淚也無聲地滾落,“哭吧…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悲傷的洪流沖垮了所有的堤壩。

此時陸離混亂的腦海里,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的,卻不是父母的面容,而是車禍瞬間,那無數玻璃碎片中瘋狂閃爍的、光怪陸離的陌生記憶畫面。還有,最后定格的那一點,純凈得刺眼的天藍色發繩的影子。

這詭異的記憶碎片瞬間貫穿了他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意識,帶來一種莫名恐懼和荒謬的顫栗。好似在提醒他,在那場毀天滅地的車禍里,除了失去至親,他還被迫撿拾了一些更加詭異和不可告人的東西。

————

天空依舊是那種令人壓抑的鉛灰色。舅舅沉默地開著那輛半舊的二手面包車,車廂里彌漫著舊皮革和機油混合的味道。舅媽坐在副駕駛,時不時側過頭,目光擔憂地落在后座那個小小身影上。

陸離蜷縮在后座角落,臉貼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窗外,明川市的街景在細密的雨絲中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暗的流動水墨畫卷。雨水蜿蜒流淌,將車窗分割成無數細小又扭曲的鏡面。

就在他無意識地凝視著其中一道水痕時,異變再生!

那流淌的水痕,在某個瞬間,仿佛不再是雨水,而變成一面流動的屏幕。屏幕里,驟然閃過一個極其短暫的畫面——一雙布滿老繭的糙手,正顫抖著將一張印著“病危通知書”幾個大黑字的紙張,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塞進一個洗得發白的舊布包里。那左手的小指上,有一道斜斜如蚯蚓般的暗紅色舊疤。畫面一閃即逝,快如幻覺。

陸離猛地一顫,瞬間坐直身體。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下意識地看向前座開車的舅舅。舅舅的左手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那小指外側,一道斜斜的暗紅色疤痕正觸目猙獰地望向他。

“那畫面…那只手…那道疤…是舅舅的。是剛剛發生過的?還是…即將發生的?”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讓他四肢百骸都僵硬起來。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被前排的舅舅舅媽發現自己的異樣。

這詭異的能力,如一個潛伏在體內的幽靈,在出院的第一天,就以如此冷酷的方式,向他宣告了它的存在。

它不是恩賜,更像是一個詛咒,一個將他與“正常”世界強行割裂的烙印。窺視他人的記憶碎片…這算什么?怪物?異類?

老舊面包車駛入一個老舊小區,停在一棟灰撲撲的居民樓下。舅舅家在三樓,一個兩室一廳的小單元。樓道狹窄,墻壁斑駁,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飯菜混合的氣息。舅媽打開門,一股混合廉價空氣清新劑的陳舊味道撲面而來。光線有些昏暗,小小的客廳里堆滿了雜物,顯得有些擁擠。

“小離,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舅媽努力擠出笑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小心翼翼,一邊說著,一邊彎腰想幫他拿過那個裝著簡單衣物的舊書包。陸離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避開了舅媽的手。這個細微的動作,讓舅媽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神里掠過一絲受傷和黯然。舅舅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粗糙的大手用力搓了搓臉,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沉重嘆息。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尷尬和沉重。

陸離低著頭,長長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緒。他默默地將書包放在墻角一張臨時收拾出來的舊書桌旁。書桌緊挨著一扇布滿灰塵的窗戶。窗玻璃上,同樣蒙著一層薄薄的灰,映著窗外灰暗的天空和對面同樣破舊的樓房。

他不敢看舅舅舅媽的眼睛,更不敢看任何能反光的物體。那面窗玻璃,此刻在他眼中,無異于一個潛伏著無數窺視之眼的恐怖陷阱。

“舅…舅媽…我…我想先睡會兒…”他聲音干澀,帶著濃重的鼻音,只想把自己盡快藏起來。

舅媽連忙點頭,“好,好,快去里屋歇著,坐車累壞了。舅媽這就給你弄點吃的。”她推開旁邊一間更小的房門。那是舅舅家原本放雜物的房間,此刻被匆忙清理出來,放了一張小小的單人床,床上鋪著洗得發白但很干凈的床單。

陸離幾乎是逃也似的鉆進那個小小的房間,反手輕輕關上門,狹小的空間給他一絲病態的安全感。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緩緩滑落,蜷縮在冰涼的水泥地上,雙臂緊緊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

隔絕外面的世界,但隔絕不了內心的驚濤駭浪。車禍的巨響、飛濺的玻璃、父母瞬間消失的笑容、舅舅小指上的疤痕、舅媽眼中受傷的黯然…還有那無數冰冷陌生的記憶碎片…所有的畫面和聲音在他混亂的腦海里瘋狂地沖撞撕扯。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牙齒深深陷入皮肉,直到嘗到一絲腥咸的鐵銹味,才勉強壓抑住喉嚨里即將沖出的絕望嘶吼。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衣袖,也浸濕了冰冷的地面。

“怪物…一個能看到別人記憶碎片的怪物…一個被世界拋棄的怪物…”這個念頭如同毒藤,纏繞住他幼小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將他勒得窒息。

窗外,雨聲依舊淅瀝,如同永無止境的哭泣。

————

十年光陰,如指間沙漏,無聲滑落。明川市依舊在灰蒙蒙的雨霧中沉默著,舅舅舅媽卻早已辭世,那座老舊的小區也愈發顯得破敗。陸離已長成十八歲少年,身形頎長卻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片。他依舊沉默,像一株生長在陰影里的植物,習慣性地將自己隱藏在寬大的舊校服里,用低垂的眼睫隔絕外界所有的探詢。只有那雙眼睛,偶爾在無人注意時抬起,會泄露出深潭般的沉靜和一絲揮之不去的陰翳,像是在歲月沉淀下無法消融的寒冰。

他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那個深埋心底如定時炸彈般的秘密。十年間,那詭異的“鏡窺記憶”能力如跗骨之蛆,從未消失,反而隨著他身體成長和精神力增強,變得愈發明晰可控,也更加…令人身心疲憊。他學會了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在指尖觸碰到任何光滑反光物體的瞬間,強行壓制住那鏡面深處傳來的窺探的誘惑,像懸崖邊行走的囚徒,每一步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然而,命運中有些東西終是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陸離!陸離!醒醒!醒醒!”一個刻意壓低卻焦急無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同時肩膀被不輕不重地推搡了一下。陸離猛地從混沌的思緒中驚醒,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此刻,他正坐在明川市第一人民醫院急診科走廊的藍色塑料椅上。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血腥味和惶惶不安的氣息。頭頂的白熾燈管發出嗡嗡的電流聲,刺眼的光線落在他蒼白的臉上,更添幾分病態的透明感。

推他的是同班同學燕京,一個平時大大咧咧,此刻卻一臉焦急的男生。燕京旁邊,還站著幾個同樣穿著校服的同學,臉上都帶著驚魂未定的慌亂。

“老班…老班怎么樣了?”陸離的聲音有些干澀,他下意識地看向旁邊緊閉的搶救室大門,那扇門隔絕了里面的一切聲響,只留下冰冷的金屬質感。

“不知道啊。推進去半天了。”燕京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眼神里充滿后怕,“他媽的,那輛渣土車跟瘋了一樣沖過來。要不是老班反應快,一把推開我們幾個…臥槽…我都不敢想后果。”他沒再說下去,但臉上殘留的恐懼足以說明當時情況的兇險。班主任李老師,一個剛畢業不久,還充滿干勁的年輕女教師,為了推開幾個在放學路口等綠燈回家的學生,自己被失控的渣土車剮蹭倒地,頭部重重磕在路沿石上,當場昏迷不醒。

“醫生說…可能是腦震蕩,就怕…就怕有顱內出血或者…失憶什么的…而且…肇事司機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沒有任何蹤跡!”另一個女生帶著哭腔小聲補充道,聲音顫抖。

失憶?突如其來的車禍?這些信息瞬間刺入陸離的耳膜,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搶救室門頂那盞刺目的紅燈,如充滿不祥的幽邃深淵,冰冷沉默地俯視著走廊里焦急等待的人。時間在窒息的壓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終于,搶救室的門“咔噠”一聲,被從里面推開。

一個戴著藍色手術帽、口罩遮住大半張臉的醫生走了出來,眼神疲憊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誰是李老師的家屬?”幾個學生立刻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詢問。陸離也站起身,默默跟在后面,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病人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但有腦震蕩,中度,有頭皮裂傷縫合,顱骨輕微骨裂,仍需要密切觀察和看護。”醫生的聲音透過口罩顯得有些沉悶,“還比較麻煩的是…病人出現了逆行性遺忘,對事故發生前一段時間,以及事故本身的過程,記憶非常模糊,甚至完全缺失。這是腦震蕩后常見的癥狀之一,后續恢復情況要看個體差異…”。

醫生后面的話,陸離已經聽不真切。他的目光,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死死地釘在搶救室門口那面光滑锃亮的金屬門框上。那冰冷的金屬表面,清晰地映照出走廊里晃動的人影和慘白的燈光。在醫生說出“記憶缺失”四個字的瞬間,那光潔的門框鏡面深處,驟然閃過幾道玻璃裂痕般的黑色紋路,紋路扭曲蔓延,如同活物,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氣息。

景象只持續不到一秒便消失無蹤,門框依舊光潔如新,但陸離后背卻瞬間被一層冷汗浸透。他見過這種“裂痕”!在過去十年里,每當他窺視到那些因巨大創傷而扭曲破碎,甚至被強行遺忘的記憶片段時,那些承載記憶碎片的鏡面介質上,總會短暫地浮現出這種詭異的黑色紋路。那是記憶結構本身遭受重創后留下的“疤痕”。

“李老師…她的記憶,真的像被撞碎的鏡子一樣,出現了無法彌合的裂痕。”一股強烈的沖動,卻如即將噴發的火山熔巖,在他胸腔里劇烈地翻騰沖撞。“那扇門框…那光滑的金屬表面…”,似一張無聲的邀請函,一個充滿誘惑力的深淵入口。“我能看到那些裂痕,那是否意味著…也能嘗試去…修復呢?”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力量,瘋狂地啃噬著他的理智。十年間辛苦筑起的心理堤壩,在這股洶涌的沖動面前搖搖欲墜。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尖銳的疼痛來壓制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窺探和干預。豆大的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酸澀的刺痛。

“陸離?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是不是又貧血了?”燕京注意到他異樣的沉默和慘白的臉色,關切地問。陸離猛地回過神,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垂下眼簾,掩飾住眼底劇烈掙扎的波瀾,聲音沙啞:“沒…沒什么,有點…頭暈而已。”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去看那扇散發著無形吸力的金屬門。但心底深處,那聲音卻在不斷回響:“你能看見…你能看見那裂痕…也許…也許你能做點什么…為了李老師…為了那個推開你卻倒下的身影…你難道忘了舅舅舅媽是怎么…!”

就在這時,護士推著移動病床從搶救室出來了。李老師躺在上面,頭上纏著厚厚的白色紗布,臉色蒼白如紙,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脆弱得像個瓷娃娃。幾個同學立刻圍了上去,小聲呼喚著,臉上寫滿擔憂。

陸離的目光落在李老師毫無血色的臉上,又不由自主地掃過病床旁邊那光滑的不銹鋼護欄。那冰冷的金屬表面,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籠罩著一層無形中扭曲的力場,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干澀的喉嚨,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雙手緊緊攥住,又緩緩松開。十年了,自從舅舅舅媽去世,他再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守護的這個秘密,不僅是一個詛咒,更可能是一個…潘多拉魔盒。而此刻,盒蓋正在他劇烈的心跳聲中,發出即將開啟的聲響。

————

夜,沉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只留下濕漉漉的寒意透過窗縫滲進來。病房里只剩下儀器規律的低沉的滴答聲,以及李老師微弱而平穩的呼吸聲。協同陪護的同學熬不住困倦,被陸離勸去值班室休息了,他則以“想再陪一會兒”為由留了下來。

病房里一片寂靜,只有床頭一盞夜燈散發著微弱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陸離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身體挺得筆直。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病床一側那光潔如鏡的不銹鋼護欄上。那冰冷的金屬表面,清晰地映照出李老師蒼白沉靜的睡顏,也映照出他自己模糊而扭曲的倒影。

白天在搶救室外看到,那金屬門框上轉瞬即逝的黑色裂痕,此刻又如烙印般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他能“看見”那裂痕,那是記憶創傷的具象。那么…如果…如果他主動去“觸碰”呢?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十年來的恐懼與自我厭惡,對“怪物”身份的認知,與此刻心中翻涌的、對李老師的愧疚和一種近乎贖罪般的沖動,激烈地交鋒、撕扯。汗水再次浸濕了他的掌心。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陣短暫的清明。“不能再猶豫了。”他緩緩地抬起右手,指尖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顫抖著,一點點地靠近那不銹鋼護欄。

指尖與冰涼的金屬接觸的剎那,

嗡。

一股遠比被動窺視時強大百倍的吸力,猛地攫住了他的意識。眼前的世界瞬間被徹底撕裂粉碎。這一次不再是旁觀他人記憶碎片洪流。他感覺自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蠻橫地拖拽進那破碎的深淵。如一個溺水者,墜入由他人痛苦記憶構成的冰冷刺骨的漩渦。

混亂,絕對的混亂。

刺耳的剎車聲狠狠扎進腦海,視野瘋狂地旋轉顛倒,天空、地面、扭曲的車輛殘骸、路人驚恐尖叫的面孔…所有的一切都攪成一團模糊而恐怖的色塊。巨大的恐懼感瞬間淹沒了他,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炸裂開。緊接著,是后腦勺傳來的一陣沉悶而劇烈的鈍痛,如同被沉重的鐵錘狠狠砸中。劇痛伴隨著強烈的眩暈感,視野瞬間被一片粘稠的黑暗吞噬。

這就是李老師在那一刻的感受。那被撞擊、被拋飛、頭顱重重磕在堅硬路沿石上的、瀕死的瞬間,好似正如當年那場車禍。

陸離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混亂的感知和強烈的痛苦幾乎要撐爆他的意識。就在他感覺自己即將被這記憶的洪流徹底碾碎時,一股奇異的本能驟然從靈魂深處升起——那是十年間無數次被動“鏡窺”后,身體和精神在無數次沖擊下形成的、一種近乎條件反射的“錨定”能力。

他強迫自己混亂的意識在記憶的洪流中艱難地“聚焦”。不是去感受那痛苦本身,而是去“看”那構成這段創傷記憶的“結構”。如一個在驚濤駭浪中試圖修復破損船只的工匠,他無視那足以將他撕碎的痛苦浪潮,將所有的精神凝聚成一道銳利而冰冷的視線,穿透混亂的表象,死死盯住那記憶深處最核心的“斷裂點”——那導致記憶缺失的關鍵創傷瞬間。

“找到了。”陸離喃喃自語。

在那片粘稠的意識黑暗深淵邊緣,他“看”到了,一道巨大而猙獰的“裂痕”。裂痕邊緣閃爍著不穩定的幽暗電光,散發著絕望和虛無的氣息。正是這道裂痕,粗暴地撕裂李老師關于事故前因后果的記憶鏈條,將那段關鍵信息拋入了混亂的遺忘深淵。

陸離不知道具體該怎么做,只能憑借直覺,將自己所有的意志力,凝聚成一股微弱暖意的精神流,如同最纖細的探針,小心翼翼地、無比艱難地探向那道猙獰的裂痕邊緣。

“嗡——。”

就在精神觸角即將觸碰到那裂痕的剎那,一股狂暴到充滿毀滅性能量的記憶亂流猛地從那裂痕深處噴涌而出。那是由最純粹的恐懼劇痛和瀕死絕望凝結成的黑色洪流,帶著足以瞬間摧毀普通人精神的恐怖力量,狠狠撞向陸離探出的精神意識。

“呃啊。”陸離痛苦呻吟。

現實中的陸離猛地發出一聲如同野獸瀕死般的痛苦悶哼。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從椅子上猛地向后栽倒,重重摔在堅硬的冰冷瓷磚上。后腦勺磕在地面,發出一聲悶響。

劇痛,難以想象的劇痛。不僅是精神層面被那毀滅性能量沖擊的撕裂感,更有一種源自靈魂深處,仿佛被抽空般的極度虛弱。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冒,耳朵里充斥著尖銳的耳鳴。他蜷縮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如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浸透單薄的寬大校服,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失敗了嗎?…不僅沒能修復,反而差點被那創傷記憶本身的反噬力量徹底摧毀意識…”

他癱軟在地,像一尾離水的魚,每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里撕裂般的疼痛。意識在虛弱的黑暗邊緣沉浮,幾乎要再次昏迷過去。就在意識瀕臨崩潰的瞬間,一絲微弱到難以察覺的異樣,帶著撫慰人心的天藍色,如黑暗中一點微弱的火星,在他混亂的意識深處一閃而過。

那感覺…極其古怪,并非來自自身修復的努力,更像是…在精神觸角被那毀滅性亂流沖擊得瀕臨破碎的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極其微弱,卻異常純凈,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安撫力量的“暖流”,不知從何處悄然滲入,極其精準地覆蓋在了他精神觸角即將被撕裂的“創口”上。

那感覺極其短暫,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神性的溫柔和穩定感,瞬間抵消了那毀滅亂流最致命的一波沖擊,在驚濤駭浪中為他這艘即將傾覆的小舟,提供了一根極其短暫卻至關重要的救命浮木。

正是這微乎其微的緩沖,才讓他沒有被那痛苦的記憶亂流徹底撕碎,只是遭受重創而未被摧毀。

“這…是什么?”陸離殘存的意識在虛弱的黑暗中艱難地轉動,“是錯覺?還是…別的什么?”他試圖去捕捉那感覺的來源,卻只抓住一片虛無。那感覺太過微弱,太過飄渺,轉瞬即逝,仿佛從未存在過。

就在他意識模糊、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一個穿著粉色護士服的身影端著治療盤走了進來。腳步很輕,帶著職業性的干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她似乎并未預料到地上有人,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快步走了過來。

“哎?這位同學?你是怎么了嘛?”一個清脆悅耳帶著關切的溫柔女聲在頭頂響起,像一串被風吹動的風鈴,瞬間打破病房里死寂的沉重。

陸離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視線因為劇痛和虛弱而模糊不清。他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蹲在自己身邊,帶著淡淡的陽光氣息,用令人安心的力道輕輕扶住了他顫抖的手臂,幫他慢慢坐起身。

“摔著了嘛?頭暈嘛?還是磕到哪里啦?”她的聲音很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像一股暖流,正不斷驅散他身上的冰冷和僵硬。

陸離甩了甩昏沉的頭,試圖讓視線聚焦。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順著那扶著自己的手臂向上看去——粉色護士服,白皙的脖頸,線條柔和的下頜,精致的五官…然后,他的目光猛地定格。

就在她微微低頭查看他情況的瞬間,一縷柔軟的黑發從她潔白的護士帽邊緣滑落,垂在頰邊。而在那縷發絲靠近耳際的位置,一根細細的天藍色的發繩,如暗夜中驟然點亮的星辰,清晰地映入陸離劇烈收縮的瞳孔之中。

純凈明亮,帶著一種穿越漫長時空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那抹天藍色。車禍瞬間,玻璃碎片中最后定格的、那抹純凈得刺眼的天藍色。

陸離的大腦一片空白,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靈魂深處炸開。所有的疼痛、虛弱、混亂,在這一刻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驚悸徹底淹沒。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根天藍色的發繩。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十年中漫長的充滿陰霾和孤寂的歲月,與十年前那個血色的充斥著破碎玻璃和瀕死絕望的黃昏,被這一抹小小的天藍色,以一種極其蠻橫的方式,強行連接在了一起。

“是她嗎?那個模糊的身影?那個只存在于他瀕死幻覺和最深噩夢中的…影子?”

她似乎并未察覺到他此刻內心的滔天巨浪,只是專注地檢查著陸離后腦勺剛剛磕到的地方,動作輕柔而專業。“還好,沒有破皮,只是有點紅,待會兒我給你拿點冰敷一下就好啦。”她直起身,準備去拿治療盤里的東西。

在她抬頭的瞬間,那張年輕的臉龐清晰地展現在陸離眼前。那是一張干凈甜美的臉龐。皮膚白皙細膩,像上好的瓷器品。一雙大大的眼睛,瞳仁是清澈的淺褐色,此刻因為關切而微微睜圓,像林間懵懂好奇的小鹿,溫柔可愛。鼻梁小巧挺直,唇瓣是自然健康的櫻粉色,嘴角天生微微上揚,即使不笑的時候,也仿佛帶著一絲暖融融的笑意。整個人散發著如同春日暖陽般的柔和氣息。

這張臉甜美純凈,充滿生機,而那根天藍色發繩,卻像一根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記憶深處。

“你…”陸離拽住她白嫩纖細的手臂,他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干澀得幾乎發不出聲音,只能死死地盯著她,眼神里充滿無法掩飾的驚駭茫然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恐懼。

她微微歪了歪頭,清澈的淺褐色眸子里掠過一絲疑惑,隨即,那櫻粉色的唇角向上彎起一個更大的弧度,露出一個陽光燦爛又俏巧可愛的笑容。

“怎么了嘛?是不是也有些腦震蕩啦?還是被什么嚇傻啦?”她的聲音清脆依舊,帶著俏皮的笑意,目光坦然地迎上他驚疑不定的視線,仿佛在安撫受驚的孩子,“別怕,我是這里的實習護士,我叫蘇曉晴。”她的目光掃過他校服胸口的校徽,“明川一中的學生?嗯…今天是來看護你們老師的吧?我是隔壁二中的學生,來這里實習兼職的呢。”

她頓了頓,笑容依舊明媚,那雙清澈的眸子如同映著晴空的湖泊,清晰地倒映出陸離此刻蒼白而震驚的臉。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陸離混亂的心湖里激起劇烈的漣漪。

“又見面啦,陸離同學。”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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