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城的元宵，向來是浸在燈火與喧鬧里的。可今年的雪來得邪乎，鵝毛似的，沒完沒了地往下砸。不過酉時剛過，長街已顯出幾分冷落，攤販早早收了，只余下幾盞伶仃的燈籠，在風雪里瑟縮地亮著，投下昏黃而搖晃的光暈，映著地上迅速堆積的瑩白。

沈明燈裹緊了身上的赭紅色厚斗篷，風帽低低壓著眉眼，懷里抱著幾卷新糊好的素紗燈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她是永寧城最好的燈娘，沈家鋪子的燈，年年都是燈會上的頭彩。今年的燈，她費了十足的心思，偏偏遇著這場潑天大雪。

“這鬼天氣……”她低聲嘟囔，呼出的白氣瞬間被寒風卷走。路過大槐樹下那口廢棄的枯井時，腳步猛地頓住。井沿邊模糊的雪堆里，似乎蜷著一團濃重的墨色。

她心頭一緊，遲疑片刻，還是撥開厚厚的積雪。底下果然伏著一個人，青色的衣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長發散亂，沾滿了雪粒，身體冰冷僵硬得厲害，只有一絲微弱的氣息證明他還活著。更讓沈明燈心頭一揪的是，那人雙目緊閉，眼睫上凝著細小的冰晶，像是……再也無法睜開似的。

“喂！醒醒！”她蹲下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臉，觸手一片刺骨的冰涼。

那人毫無反應。

沈明燈咬了咬牙，費力地將他一條胳膊架到自己肩上。他身形頎長，幾乎全部重量都壓了下來，沈明燈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穩。風雪似乎更大了，撲打在臉上生疼。她咬緊牙關，深陷的腳印在雪地里拖出兩道長長的痕跡，艱難地挪向自家那間臨街的、掛著“沈記燈彩”小小招牌的鋪子。

鋪子后頭連著小小的院落和兩間屋子，便是她的家。炭火燒得旺，屋里暖融融的，驅散了兩人身上的寒氣。沈明燈灌了他幾口滾燙的姜湯下去，那人才悠悠轉醒，發出一聲低微的呻吟。

“你……醒了？”沈明燈松了口氣，湊近些，聲音放得輕緩。

那人循著聲音微微側過頭，那雙眼睛依舊空洞地睜著，茫然地“望”向聲音的來處，卻毫無焦點。沈明燈的心沉了沉，伸出手，在他失神的眼前輕輕晃了晃。那雙漂亮的眼睛，像蒙塵的琉璃珠，沒有絲毫反應。

“在下……端木云疏。”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冽，像凍泉初融，“多謝姑娘救命之恩。”他頓了頓，嘴角牽起一絲極淡、極苦澀的弧度，“姑娘不必試了……這雙眼睛，早已是擺設了。”

沈明燈心頭微澀，忙道：“端木公子不必客氣。我叫沈明燈，是這燈鋪的主人。你好生歇著，雪大路險，眼睛……又不方便，安心在此養好身子再說。”

“燈？”端木云疏空洞的眼眸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隨即歸于沉寂，只輕輕頷首，“叨擾沈姑娘了。”

沈明燈很快發現，這位端木云疏身上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就只有一張用舊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琴。那琴身是沉靜的桐木色，弦絲緊繃，泛著冷光，透著一股子內斂的貴重。

她將鋪子角落一處原本堆放雜物的小小隔間收拾出來，安頓端木云疏住下。每日里，煎藥、熬粥、換藥，沈明燈做得一絲不茍。端木云疏話極少，總是安靜地靠坐在窗邊的舊竹榻上，側耳傾聽著屋外的落雪聲，或是沈明燈在燈架間穿梭忙碌時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手指無意識地在自己膝頭輕輕叩擊，仿佛在無聲地撥弄著無形的琴弦。

三日后，他的風寒稍退，精神好了些。那天午后，雪霽初晴，幾縷稀薄的陽光穿過窗欞，斜斜地落在鋪子里。沈明燈正埋首于一張巨大的素紗燈面上，細細描摹著一枝寒梅的虬枝。

忽然，一陣清越的琴音自身后流淌開來。

起初只是幾個試探性的散音，如同冰層下蘇醒的涓涓細流，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漸漸地，音符連綴成句，清泠泠地鋪展開，恰似雪后初晴的天空，高遠明凈，又帶著冬日特有的凜冽與疏朗。那旋律沈明燈從未聽過，卻仿佛帶著奇異的魔力，每一個清冷的音符都像小小的鑿子，輕輕敲打在她心頭那層因常年獨居和勞碌而結下的薄冰上。

冰屑簌簌落下。她描摹梅枝的筆尖，不知不覺地停住了，整個人怔在那里，側耳傾聽著。陽光里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隨著那清澈的琴音輕輕躍動。一種奇異的暖流，悄然無聲地漫過她沉寂已久的心田。

此后，琴聲便成了這小小燈鋪里最熨帖的背景。無論沈明燈是裁紙、糊燈、調色，還是研墨作畫，身后那穩定而清越的琴音，如同無形的暖流，始終溫柔地環繞著她。有時是曠遠的古調，有時是悠揚的小曲，有時是他隨興而起的即興撥弄。他的指尖在絲弦上撫過，仿佛也一并撫平了她日復一日操勞帶來的疲憊與緊繃。

鋪子深處，她最心愛的那盞尚未點亮的雙層走馬燈，靜靜懸在架上。內層的素紗，依舊潔白如初雪。不知從何時起，沈明燈開始在做完鋪中活計后，悄悄點起一盞小小的燭臺，借著那一點搖曳的、私密的微光，提筆在內層紗面上細細描繪。

她畫的是一個人。一個穿著青色舊袍、側身而坐的身影。他微微低著頭，專注地對著膝上無形的琴，幾縷散下的發絲拂過清瘦的頰邊。那專注的神情，那撫琴時手指微妙的弧度……她畫得異常小心，每一筆都凝聚著她無聲的觀察和心底難以言說的悸動。

燭火在她專注的眉眼間跳動，映亮她微抿的唇角和筆下漸漸成形的清寂側影。她渾然不覺，隔著一道薄薄的布簾，外間竹榻上的端木云疏，在她提筆落墨時，每一次衣袖拂過空氣帶起的細微風聲里，耳廓都會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那薄唇的線條，似乎也比平日柔和了半分。

日子在藥香、墨香與琴音的纏繞中滑過，如同指間沙。端木云疏的傷已無大礙，只是那雙眼睛，依舊沉在永夜之中。

這天，天氣晴冷。沈明燈終于完成了那盞走馬燈最核心的繪制。她小心地取下燈，捧在手中，走到端木云疏常坐的竹榻旁，想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最后再端詳一遍燈紗上的人影是否完美無瑕。目光一寸寸撫過畫中人清雋的眉眼輪廓，那專注撫琴的姿態，不知不覺，竟看入了神。

“姑娘這燈上，”端木云疏清冽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平靜得像在談論天氣，“畫的……可是在下？”

沈明燈猛地一顫，如同被驚雷劈中。手中的細狼毫筆脫力滑落，“啪嗒”一聲，清脆地摔在青磚地上，滾了幾滾，停在端木云疏腳邊不遠。

滿室瞬間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只有窗外呼嘯而過的北風，徒勞地拍打著窗紙。懸掛的各式花燈在穿堂風中輕輕搖曳，燈影在墻壁上、地面上交織晃動，明滅不定，光影流轉如同夢境，又似無聲的驚濤，瞬間將她淹沒。

沈明燈僵在原地，臉頰滾燙，喉嚨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看著端木云疏摸索著，緩緩彎下腰，蒼白修長的手指在冰冷的磚地上仔細探尋了幾下，準確地拾起了那支沾了灰塵的細筆。

他慢慢直起身，手指下意識地捻了捻筆桿，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然后，他轉向沈明燈聲音最后傳來的方向，那雙空洞的眼睛，明明什么也映照不出，此刻卻仿佛穿透了所有光影的屏障，直直地“望”進她慌亂無措的眼底。

“我的眼睛，”他開口，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沈明燈從未聽過的、近乎嘆息的沙啞，“只能看見黑暗。”他停頓了一下，那無光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極細微、極柔軟的東西，在無聲地融化、流淌。

“可沈姑娘，”他輕輕地說，每個字都清晰無比，敲在沈明燈劇烈跳動的心鼓上，“你讓這黑暗……有了溫度。”

窗外，不知是哪家的頑童，點燃了新年余下的一枚爆竹。一聲短促的炸響劃破寂靜，隨之是細碎的金色光屑在冷冽的空氣中紛紛揚揚地散開、飄落，又轉瞬即逝。那微弱而璀璨的光芒，透過窗紙的縫隙，短暫地照亮了小小的斗室。

沈明燈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他握著她的筆，指尖染著墨痕，也染著方才觸地的微塵，還有屬于她的、微暖的痕跡。他安靜地站在那里，像一盞溫潤的玉燈。一種奇異的暖流，從她被攥緊的心口轟然決堤，奔涌向四肢百骸。方才的羞窘、慌亂，在這暖流沖刷下，竟奇異地沉淀下去。

她深吸了一口帶著硝煙和冬日清冽的空氣，向前一步，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地伸出手，輕輕覆在了他執著筆的手背上。他的指尖冰涼，她的掌心溫熱。

“端木公子……”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卻異常清晰，“那……你要不要……‘看看’我點亮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