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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禮崩之世

曲阜宮室深處,公室府庫。

濃重的霉味與陳年谷物的腐朽氣息,被一種新鑄銅錢特有的、刺鼻的金屬腥氣沖淡了些許。幾盞油燈昏黃搖曳,光暈在堆疊的樟木箱上跳動。

昭公立于箱前,枯瘦的手指撫過一串串碼放整齊的銅錢。新錢的邊緣尚帶毛刺,冰冷的金屬硌著他松弛的指腹,留下微紅的壓痕。

“十抽一……”他喉間滾動,指尖捻動一枚“公室太祝”錢幣,在燈火下泛著微光。去歲冬,他采納了孔丘那“禮器分離”的《采邑喪儀聯治約》。太廟高懸“認證”幡旗,喪家依制而行,公室和采邑平分“十抽一”的稅賦。

一年了。箱中銅錢的數量,遠勝往年府庫的寒酸。它們不再是殘羹冷炙,而是真真切切、從三桓指縫間、從喪葬巨利中滲出的金沙。

指尖的冰涼觸感,竟帶來一絲久違的、近乎滾燙的悸動,他攥緊銅錢,棱角刺入掌心,尖銳的痛感清晰無比。

這點滴之利,證明了孔丘之策可行!證明了“尊禮改制”的名號,確能撬動三桓盤踞的冰山一角!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點燃的野火,在他枯槁的心底瘋狂蔓延:若此策可行于喪葬一隅,為何不能推及魯國所有政務?賦稅、軍備、刑獄、任免……若皆能以周禮為名,行“太廟認證”之實,公室之權柄,何愁不能重鑄?

兩年前平丘之會的屈辱,驟然撕裂記憶!晉國四千乘甲車森然列陣,執政卿叔向那冰冷的目光,如刀鋒般剜過魯國的尊嚴。季平子,魯國不可一世的三桓之首,竟被晉人當眾扣押,拖離盟臺!

魯國為贖人,卑躬屈膝,一年前因給出大量贖金季平子得以返魯,三桓才在朝堂正式啟動祭鼎之爭。

晉國!晉乃霸主,素以尊王攘夷、維系周禮自居!

以循例“拜謝”釋放季平子之名親赴晉,可否借晉侯之力,舉起“尊周”的大旗!

他要向晉侯痛陳三桓僭越、禮崩樂壞之危!他要以這“尊禮改制”的凍土新政為投名狀,證明公室才是周禮的守護者!他要借晉國這柄巨錘,砸碎三桓的鐵幕,奪回那本該屬于公室的、生殺予奪的權鼎!

府庫的銅錢碰撞聲,此刻聽來,清脆冷冽,敲打著他孤注一擲的決心。

去晉!必須去晉!此去,非為茍延殘喘,乃為雪平丘之恥,以“禮”為刃,借晉國之威,斬斷三桓枷鎖,重鑄魯室乾坤!

季平子的封邑深處,巨大工坊。

熱浪如同無形的巨掌,裹挾著新鮮木屑的辛辣、熔融桐油的焦臭和匠人汗水的咸腥,狠狠拍在臉上。數十名赤膊的匠人在爐火映照下如同活動的銅像,肌肉虬結,汗珠滾落,在通紅的火光中閃爍。巨斧劈砍原木的“咚咚”悶響、刨刀刮削木板的“沙沙”銳音、鐵錘敲擊銅釘的“叮當”脆鳴,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幾乎要撕裂耳膜。空氣里彌漫著滾燙的金屬、樹脂和汗液蒸騰的渾濁氣息。

季平子捻著那枚溫潤的羊脂白玉玨,高大的身軀矗立在工坊高處的觀臺上,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掃過下方堆積如山的板材——名貴的楠木與廉價的梓木、松木混雜在一起,正被匠人熟練地鉚合成厚重的棺槨槨。

大管家陽虎疾步上前,捧著一個漆光閃亮的木板,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主上!沂山今歲新木已伐畢!較往年……增三倍有余!匠作坊日夜不息,棺槨槨產出日以百數!”

季平子鼻腔里發出一聲滿意的輕哼,捻動玉玨的手指愈發輕快靈活。特許專營之下,楠梓混木充作全楠出售,成本驟降,售價因“特許”而水漲船高,十倍之利如奔騰的沂水,滾滾涌入季氏的庫房。什么周禮?什么僭越?什么祖宗成法?顯得如此蒼白可笑!鼎中肥肉,唯力大者食之!

這份快意深處,很快被一絲冰冷的刺痛驟然襲來。他手指猛地一頓,眼前堆積如山的楠木,瞬間幻化成兩年前平丘之會那遮天蔽日的晉國甲車!

叔向那冰冷如刀鋒的目光,仿佛再次剜過他的脊梁!被當眾扣押、拖離盟臺的奇恥大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骨髓里!為了贖回他這條命,付出的代價是——整整兩年的三桓采邑收入!其中季氏獨占六成!那筆天文數字般的贖金,幾乎抽干了季氏的筋骨,至今想起,仍如毒蛇噬心!

他目光掃過那些汗流浹背的匠人和堆積的棺槨槨,眼中冷酷的快意更添一層狠戾。“哼,平丘之辱,贖金如山……今年這棺槨之利,總算能填回一半窟窿了!”陽虎聞言,頭垂得更低,不敢接話。季平子捻動玉玨的手指再次加速,力道卻帶著一股發泄般的狠勁,指節微微發白。“看來……這楠梓混木的路子,還得繼續!要更快!更多!”他聲音低沉,卻字字如鐵釘砸入木板,“讓沂山的斧頭再快些!讓匠坊的爐火再旺些!我要讓這混木棺槨槨,鋪滿魯國,流遍列國!用這沾著死人味的銅錢,把平丘丟的臉,一寸寸……都給我掙回來!”

他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掠奪欲,仿佛看到無數金錢正通過這些粗笨的木頭,源源不斷地注入他的血脈,沖刷著那刻骨銘心的恥辱。爐火映照下,他捻動玉玨的身影,在蒸騰的熱浪中扭曲、膨脹,如同盤踞在金山之上的貪婪巨獸。

叔孫氏的演武場。

寒風如刀,掠過空曠的校場,卷起干燥的塵土,帶著一股鐵銹與汗漬混合的粗礪氣息。金鐵交鳴之聲鏗鏘刺耳,新募的甲士排成森嚴方陣,手中青銅劍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反射出冰冷、整齊劃一的寒光。他們身上的皮甲簇新,散發著皮革特有的腥氣,顯然剛發不久。

叔孫昭子按劍而立,身姿挺拔如標槍,指腹反復摩挲著劍柄上饕餮紋路的冰冷與堅硬。那猙獰的獸紋仿佛活了過來,貪婪地吞噬著力量帶來的踏實感。

府庫空虛?武士嗷嗷待哺?哈!有了專營麻绖精織帶來的暴利支撐,這點困境已成過往云煙!源源不斷的優質麻線,在他掌控的織坊里化作堅韌的麻布。

這些麻布,除了按《約》繳稅和“捐”出劣質品充數敷衍“恤禮捐”,更重要的用途,是制成弓弩的弦索、甲胄的襯里!

這才是真正的力量之源!是能撕裂血肉、粉碎甲胄的筋骨!

他銳利的目光緩緩掃過演武場上那些精壯彪悍、呼喝有力的武士。每一個揮劍的動作,每一次盾牌的撞擊,都讓他血脈賁張。

然而,這份力量帶來的快感深處,一絲尖銳的刺痛驟然襲來。眼前整齊的方陣,瞬間扭曲、幻化——兩年前平丘之會那遮天蔽日的晉國甲車陣列,如同冰冷的鐵幕,轟然壓來!

季平子被晉國執政卿叔向當眾扣押、拖離盟臺的恥辱一幕,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頭!

那不僅是季氏的恥辱,更是整個魯國的奇恥大辱!他叔孫昭子,當時就在臺下,眼睜睜看著魯國的尊嚴被踐踏成泥!

他握劍的手驟然收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青筋暴起!“晉狗!”心底一聲無聲的咆哮炸響!他仿佛看到自己高舉這柄饕餮吞日的利劍,身后是如林的長戟、如雨的箭矢——那是他叔孫氏傾盡麻布之利打造的鋼鐵洪流!他要劈開那象征著霸主威嚴的車蓋,用晉人的血,洗刷平丘的恥辱!

他緩緩抬起按劍的手,劍尖在寒風中微微顫動,指向北方——晉國的方向。

孟氏府邸西苑,司儀認證坊。

濃烈得化不開的廉價線香煙霧在低矮的廳堂里彌漫翻滾,辛辣刺鼻,混雜著新織麻布的粗糲氣息、年輕男女身上散發的廉價脂粉汗味,以及一種排練過度帶來的焦躁感。

數十名新募的“準司儀”分成幾堆,在幾個面色嚴厲的師傅監督下操練著。空氣沉悶得如同密封的棺槨槨。

孟僖子捻著花白的長須,臉上帶著主人特有的矜持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得意,陪同孔子走進這片喧囂之地。“仲尼請看,”他聲音洪亮,試圖壓過坊內的嘈雜,“自去歲冬盟約訂立,旬月以來,經我孟氏認證之新司儀,已有百人之眾!禮樂俑人,盡在掌握矣!”他手臂一揮,指向那些操練的男女,“雖初習者笨拙,然皆能依規蹈矩,不出百日,必成純熟執禮之士!”

孔子的目光卻越過了這表面的熱鬧與孟僖子的自得,落在了那些年輕的面孔上。他們大多眼神空洞,只有對微薄工錢的渴望和對嚴厲呵斥的恐懼。動作被師傅的竹鞭強行矯正,跪拜、哭嚎、誦經……每一幀都如同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刻板而麻木,全無生趣。看不到對生死的敬畏,看不到對逝者真誠的哀戚。

他走到那個練習跪拜的少女身邊,她剛被一個尖臉師傅用竹尺敲打小腿,強迫她將身體彎折成更低微的弧度。少女眼眶含淚,膝蓋撞擊木地板的悶響清晰可聞。孔子俯身,聲音溫和如穿透煙霧的一縷清風:“膝可疼?”

少女愕然抬頭,撞進那雙深邃沉靜的眼眸,師傅嚴厲的目光和竹尺的威脅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關懷驅散,她下意識地點點頭,淚水終于滾落,隨即又驚恐地慌忙搖頭。

“禮之本,在敬,在哀戚發于中,形于外。”孔子直起身,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坊內的嘈雜,帶著一種沉痛的力量,“非在形似,非在聲高,更非在匍匐之卑微。”

孟僖子臉上的得意淡去些許,捻須的手指停住。他揮揮手,示意那尖臉師傅退開,引著孔子走向稍安靜些的角落。線香的煙霧依舊繚繞,孟僖僖子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仲尼之言,發人深省。然去歲冬祭鼎之爭,公室與三桓幾乎決裂……究其根源,皆因平丘之辱!季平子被晉人扣押,為贖他一人,我三家采邑賦稅,整整抽空兩年!公室府庫更是早已形同虛設。若非如此,何至于為這喪葬之利,險些在朝堂之上兵戈相向?”

他渾濁的眼珠看向孔子,帶著探尋:“晉國叔向,以魯侵小邦為由,行扣押執政之實,視我魯國如無物。仲尼博通古禮,以禮觀之,晉人此舉,當何解?”

孔子沉默片刻,目光掃過坊內那些被強行矯正姿態的“準司儀”,仿佛看到了某種更宏大的扭曲。他聲音低沉而清晰:“僭越者,引外禍。季氏擅權,禮樂征伐自大夫出,久矣。晉為霸主,本應尊王攘夷,維系綱常,然其不行王道,反恃強凌弱。小國大夫僭越引來大國以霸代禮,此乃‘禮崩樂壞’之世也。”

孟僖子聞言,花白長須微微一顫,眼中憂慮更深。孔丘寥寥數語,竟將季氏僭越與晉國霸凌,同歸于“禮崩”二字之下!季平子被扣,非但無損其理,反成禮壞之必然惡果?他望著坊內那些被訓練得如同提線木偶的年輕男女,又想起朝堂上為爭利而劍拔弩張的君臣,再想到北方那強大的、視禮法如無物的晉國……

線香的煙霧更加濃重了,嗆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這“禮器”專營帶來的掌控感,在這“禮崩”的驚雷之下,顯得如此脆弱而可笑。

“禮崩之世……”孟僖僖子喃喃自語,捻著胡須的手指微微發抖,那絲因掌控司儀而生的得意,早已被沉重的憂懼徹底淹沒。

宮城燈火稀疏的偽裝,西邊爐火的紅光,東邊織機的悶響,城南詭異的哭嚎……這些燈火與喧囂之下,掩蓋的是貪婪的咀嚼、無聲的陰謀和吞噬一切的暗涌。

以繁復禮法為經緯、以赤裸利欲為熔爐、用特許專營強行澆筑的秩序,正如這寒夜中的曲阜城,卻是鼎已裂,冰將融。

這痛,是清醒者在這渾濁亂世中必須背負的荊棘之冠。

這痛,亦是證明那顆火種——對真正秩序與仁道的求索——尚未被寒夜徹底吞噬的唯一印記。

禮崩之世,長夜漫漫,冰鼎懸危。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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