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水淅瀝未斷,天光初霽時,還能聽到房檐滴水的聲音。
院子里到處都是積水,踩一腳滿腿的泥,雁娘子只能在房檐下的寬敞處擺了架子宰牲,只是昨日裕豐齋的事到底還是傳了出去。
來買肉的人少了很多,能冒雨過來的那幾個里,大半還是為了來打探消息的。
雁娘子剛開始還耐著性子應付幾句,可沒多久就不耐煩了。
眼瞅著有人話里話外提及昨兒個死在裕豐齋的人,她殺豬刀朝著豬骨上一剁。
“老娘又不是土地公,還管誰死在這片地界,他給老娘上香了嗎?”
問問問,煩不煩!
有人攝于雁娘子的刀,悻悻然道:“我們這不是好奇問一嘴,昨兒個死的那個人可是京里頭逃出來的逆賊,聽說太子殿下失蹤都跟他有關系,那靖鉞司的人和朝中的官爺就是沖著太子殿下來的。”
“雁娘子,你這殺豬才能掙幾個錢,要真能找到什么和太子有關的線索,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殺豬怎么了,老娘愿意,關你屁事。”
雁娘子言行粗鄙,“還太子,你們有幾斤幾兩自己沒個數,真以為那么多人都找不著的東西擱你們就能碰著?這天大的福氣給你們,有命去享嗎?”
她將割下來的肉一分為二,砰地摔在木板上。
見有人還想問,雁娘子掀眼乜過去,眼神比手里的殺豬刀還剮人。
“老娘忙的很,要買肉就買,不買就滾!”
隔了些距離的偏房里,孟寧唇色依舊蒼白,臉上也顯得格外沒氣色,她站在窗前瞧著那邊暴躁至極的雁娘子,目光掃過那些個打探消息的人。
身后床板上的孟明軻突然疼得悶哼出聲,口中咬著的帕子都浸了血,卻是大夫替他重新正骨。
“你說說,這腿好不容易才養好了些,怎么又磕成這樣?”
“我不是再三叮囑過,他要好生臥床養著,骨頭徹底長好之前切不可亂動,弄成這樣是不想要這條腿了?”
孟寧收回目光:“阿弟傷的很重嗎?”
“何止是重,小腿骨裂了,皮下也積了淤血,要不是及時用針幫他引出來,這腿就廢了。”
那大夫拿著帕子擦掉手上的血,眉毛都擰成了疙瘩,
“孟公子這膝骨本就斷過一回,還沒長好又錯了位,今日雖然重新續骨,可加上這小腿骨的傷,就算是長好了也難好的徹底,往后刮風下雨,這腿怕都是得疼的入骨難耐。”
想好徹底,不可能了。
孟明軻滿面都是冷汗,臉皮不自覺的痙攣,抓著床被疼的手上青筋浮起。
孟寧細聲說道:“都怪我,若是早知道會連累阿弟,我昨日就不該去裕豐齋……”
這大夫的鋪子就在福來巷口,昨兒個親眼瞧見那些兇神惡煞闖進巷子里的人,而且裕豐齋那點兒事今日早就傳開了。
那可是黃泉口走過一遭的事情,見眼前小姑娘病弱蒼白的模樣,大夫忍不住嘆了一聲:
“孟小娘子也別自責了,京里頭的官爺咱們哪能招惹得起,孟公子這傷雖重,但只要養好了也不妨礙走路,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倒是孟小娘子,你本就體弱,這次又數癥并發,元氣損傷太過,接下來可千萬不能再碰那些誘癥之物了。”
孟寧輕聲細語:“多謝大夫,我會記著的。”
“那我先回去給孟公子抓藥,晚些你去……”
原是想要讓孟寧去鋪子上拿藥,可瞧她這幅風吹都要倒的樣子,大夫連忙改口,“等下讓我家閨女把藥給你們送過來。”
孟寧道了謝后將大夫送至門前,見他去與雁娘子打招呼,她抬眼看了下四周屋檐在門前站了片刻,這才返回了房中。
外間隱有光透進來,屋中顯得亮堂。
孟家姐弟住著的偏房正對著院前,卻又離喧鬧的正門最遠,加之拐角處有個梁柱剛好能遮擋外面,是個既安靜又周全的地方。
孟寧緩步走回床前時,床上的少年已經扯掉了嘴里的東西,唇上沾著血,臉比她還要白。
窗外有風吹在打開的窗扇上,明明不大的聲音卻如擂鼓急振,孟明軻滿是怒然抬頭:
“你要是不想救我,大可不用理會我,何必將我困在身邊又這般屢次折辱。”
當初好不容易從京中逃出來,他率東宮余眾被人追殺險死還生時,肅安公府的人找上來護著他。
他原以為是來救他的,滿心感激的跟著這個傳聞中的付家長女走,可哪知道一腳踩進了泥坑里,就再也甩不掉這團爛泥。
付青君體弱身患隱疾,騎不得馬,走不得路,吃不得苦,碰不得半點臟污。
他堂堂太子,就算離開京城之后也處處有人照顧,可自從跟著付青君后,車要他趕,飯要他做,衣要他洗,砍柴狩獵,生火守夜,不僅要伺候付青君這個病秧子,就連跑個路都得他背著人走,硬生生將自己活成了奴才。
他之前想要離開,直接被付青君送到了賊窩里差點沒命,狼狽逃出來后,又看在付青君后來幾次救他性命的份上,他處處忍著她。
好不容易避開所有人到了奉陵,即見曙光,怎料剛入城這瘋子就讓人打斷了他腿砸破了他腦袋,讓他足足昏迷了半個月,至今都躺在床上沒出過這孟家院子半步。
“你當日要來這姓孟的潑婦家中也就算了,我忍了她粗鄙無狀,可如今我腿傷好不容易快好了,你卻又朝我動手,你是想要廢了我?!”
孟明軻壓低了聲音,眼中滿是壓不住的怒火。
孟寧咳嗽了兩聲,說話很輕:“這不是沒廢。”
“付青君!”
“你可以再大聲些。”
床上少年氣怒一滯,卻又忌憚不敢鬧開惹人注目,只能狠狠剜著孟寧:
“我知道我之前貿然聯絡左相的人露了痕跡,害你的那些親衛被抓,可你已經讓我躺了這么久了,你還想要如何?難不成讓我給那幾個下人償命!”
“嗯,想。”
“你!”
孟明軻眼睫顫了顫,難以置信,“那只是幾個奴才!!”
他生來尊貴,是宮中唯一的皇子,五歲便被封為太子,被父皇帶在身邊長大,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朝臣百官,多的是人愿意為他去死,而且能為皇家賣命那是舉族的榮耀。
當日大意害了肅安公府那幾個親衛,他雖有愧,可也已經想好了。
等去了茂州拿了兵權重回京城,他會為肅安公府昭雪,厚賞那些為護他而死之人,庇蔭他們族親。
可如今孟寧居然為了幾個下人的命,就想讓他去死。
她瘋了不成?!
少年是真真切切的震驚,眼底的疑惑和難以置信更是明晃晃的,他是真的理所當然覺得為他死是應當。
孟寧垂了垂眸:“當年太祖皇帝未入軍伍前不過是個乞丐,若非時運登上高位,你血脈可能還不如你口中的奴才。”
“死在渡口的蕤賓是李姓望族之后,應鐘雖是孤兒卻父母皆為戍邊而亡,你的命,怎能比得上他們。”
昨日哮疾發作傷了氣管,孟寧說話顯得中氣不足,卻毒的扎心。
“他們已經沒了命,你連瘸都不會瘸,只是刮風下雨疼一疼來祭奠他們,怎么了。”
“你!”
孟明軻聽著這番顛倒黑白的話,煞白的臉一點點鐵青,跟癲癇似指著她片刻,突然起身就想要跟她拼了。
然而才剛撲過去就被孟寧伸手按在斷腿上,疼的“砰”一聲摔回了床上,張嘴剛慘叫了聲,被她用之前咬過的布巾堵了嘴。
孟寧拿著絹帕擦手:“君子應厚德載物,鬧什么。”
孟明軻倒在床上險些沒背過氣去。
外間傳來急促腳步聲,被慘叫聲驚動的雁娘子提著殺豬刀過來,隔著窗戶就喊:“叫什么,怎么了!”
孟寧攏著袖子細聲道:“阿弟哭了,怕疼。”
雁娘子瞧著他堵住的嘴頓時嫌棄:“多大的人了還哭。”
“阿弟自小便脆弱。”
“脆弱個屁,你們孟家怎么不直接養兩個女娘。”
孟明軻眼睛瞪圓了又圓,到底一口氣沒上來,閉眼厥了過去。
雁娘子:“……”
不中用的東西!
雁娘子正想進去瞧瞧,外間傳來驚呼,她和孟寧同時扭頭,就見身著帝青色錦衣的江朝淵不知何時站在了院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