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歷136年，上海，“逐日者”舊車間。

梅雨季的雨絲裹著梔子花香漫進車間，江晨坐在輪椅上，指尖輕觸窗臺那盆綠蘿——它的藤蔓已垂落至地面第三圈，葉片上的火星極光熒光在雨幕里忽明忽暗，像極了三百年前李銳調(diào)試設備時，護目鏡上跳動的星塵。

“爺爺，”安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正彎腰調(diào)整墻角的舊投影儀，“朵朵說今年的光信要加新內(nèi)容。”

“哦？”江晨笑著應和。這是孩子們延續(xù)了七年的傳統(tǒng)：每年梅雨季，他們把這一年的故事寫成光信，裝進螢火蟲玻璃罐，讓風送到“能聽見的地方”。今年，孩子們說要“給光寫封信”——不是寄給某顆星星，而是寄給“光本身”。

話音未落，車間門口傳來一陣清脆的腳步聲。十二歲的朵朵舉著個磨砂玻璃罐跑進來，發(fā)梢沾著雨珠，罐里的螢火蟲閃著暖黃的光，映得她鼻尖的雨滴亮晶晶的。“爺爺，您看！”她踮腳把罐子放在江晨膝頭，“今年的光信，我們在背面貼了星圖。”

江晨低頭，見每張光紙上除了歪歪扭扭的字跡，還壓著半透明的熒光貼紙——那是用“逐日者”實驗室淘汰的星圖膠片裁的。有的貼著火星極光的漩渦，有的印著地球江南的屋檐，還有一張貼著半人馬座的“星絨花”，花瓣邊緣泛著淡紫色的光暈。

“這是‘光的成長日記’。”朵朵認真解釋，“去年您說，光會跟著時間變老，但故事不會。所以我們把今年的光信和去年的疊在一起，等十年后打開，就能看見光和我們一起長大的樣子。”

安雅蹲下來，指尖輕輕拂過一張光紙。上面寫著：“今天浩浩摔了一跤，膝蓋破了，但他沒哭，因為他想起李爺爺說‘疼的時候，想想開心的事’。”旁邊貼著半片星圖，是去年他們在火星舊址拍的，極光像被揉皺的紅綢子。

“爺爺，”浩浩從門外跑進來，褲腳沾著泥點，手里舉著塊芝麻糖，“朵朵非讓我把糖紙也貼上去，說這是‘甜的記憶’。”他把糖紙小心按在另一張光紙上，糖紙在雨霧里泛著琥珀色的光。

江晨望著孩子們，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李銳在舊車間里說的話：“小江，真正的光，是會生長的。”那時候他總覺得“生長”是設備的參數(shù)、實驗的數(shù)據(jù)，直到后來看見孩子們把光信疊進玻璃罐，把眼淚和笑聲都封在里面，才明白——光的生長，原是記憶的疊加，是把“當下”釀成“永遠”的魔法。

下午三點，“逐日者”團隊的“光的信使”儀式在車間外的老槐樹下舉行。

青石板被雨水洗得發(fā)亮，樹根旁的野薔薇開著淡粉的花，孩子們圍坐成半圓，玻璃罐里的光信在中間流轉(zhuǎn)著暖光。江晨坐在輪椅上，安雅調(diào)試著量子翻譯儀，蘇明織、“小光”AI，還有當年被孩子們稱為“小周叔叔”的年輕工程師都來了——他如今已是“逐日者”計劃的首席科學家，鬢角卻還留著當年在車間里蹭上的焊錫漬。

“小朋友們，”江晨的聲音像浸了雨的棉花，“今年的光信，要送給誰？”

朵朵舉起手，發(fā)梢的雨珠落進玻璃罐，濺起細小的光：“送給去年的光信！還有前年的，大前年的……所有被我們封在罐子里的光！”

浩浩補充：“還有李爺爺?shù)暮笜專悗煾档陌馐郑K阿姨的藍布手繩！它們都藏在光里，對不對？”

蘇明織腕間的藍布手繩輕輕晃動，她望著孩子們，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獵戶座光繭里看到的畫面——那里的記憶細胞曾重組出舊車間的場景：年輕的李銳舉著焊槍，江晨蹲在旁邊遞工具，焊花濺在他們肩頭，像撒了把星星。

“光記得。”她輕聲說，“每一道焊痕，每一滴汗水，每一聲笑，都被光小心收著。”

“現(xiàn)在，”江晨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銅鑰匙——是當年“影子實驗室”的門鑰匙，李銳臨終前塞給他的，“我們一起把今年的光信，放進‘時光罐’。”

所謂“時光罐”，是孩子們用舊車間的老磚和玻璃搭的甕，埋在老槐樹下。每年梅雨季，他們把光信疊成小方塊，放進甕里，再鋪一層星圖膠片。今年，甕里已經(jīng)堆了七層，最底層的還是三百年前李銳和江晨第一次寫的信——“給宇宙的燈，要一直亮著”。

孩子們小心翼翼地把今年的光信放進去，浩浩踮腳蓋上最后一層玻璃。陽光穿透雨云，在甕口折射出一道彩虹，像極了李銳焊槍濺起的火花。

“爺爺，”朵朵拽著江晨的衣角，“等我們老了，再打開甕，光還會在嗎？”

“會的。”江晨摸了摸她的頭，“因為光從來不是住在甕里——它住在你們每次疊信時的認真里，住在浩浩摔跤后忍住眼淚的堅強里，住在安雅調(diào)試儀器時的專注里。這些，才是光的‘永動機’。”

儀式結(jié)束后，雨停了。老槐樹的葉子上滴著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虹。江晨望著樹根旁的野薔薇，忽然想起李銳在舊車間墻上寫的話：“所有的光，最終都會變成種子，落在誰的心里，就在誰的生命里開花。”而現(xiàn)在，他看見那些種子正在發(fā)芽——

安雅腕間的藍布手繩，被新來的實習生要去做“幸運繩”；浩浩的芝麻糖紙，被貼在實驗室的公告欄上，旁邊寫著“甜的記憶永不褪色”；朵朵的光信草稿，被“小光”AI掃描進數(shù)據(jù)庫，標注著“人類情感樣本007”。

“爺爺，”安雅走過來，手里捧著杯熱可可，“剛才蘇阿姨說，銀河聯(lián)邦發(fā)來消息，說在仙女座星云邊緣，又發(fā)現(xiàn)了一座新的‘光繭’。這次的信號里，有我們今年的光信，還有一段新的留言。”

“留言寫了什么？”江晨接過杯子，杯壁上的水珠折射出彩虹。

“留言說：‘謝謝你們教我們，光不僅要傳遞，更要生長。’”安雅笑了，“還有，他們給這座光繭取了名字，叫‘逐日者的花園’。”

江晨望著遠處的天空，那里有一顆特別亮的星星——是“逐日星”，此刻它的光芒里似乎多了一絲溫柔的波動，像在回應孩子們的笑聲，回應所有被光滋養(yǎng)過的生命。

“安雅，”他說，“明天，帶孩子們?nèi)セ鹦桥f址。我想讓他們看看，李工當年種的‘太陽’，現(xiàn)在開了多少花。”

“好。”安雅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輪椅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細微的聲響。江晨的手指輕輕搭在輪椅扶手上，那里的凹痕里落了片綠蘿的葉子，葉脈間泛著火星極光的熒光。他想起李銳臨終前說的話：“小江，光的終極使命，不是照亮遠方，是讓每個路過的人，都能在光里看見自己的影子。”而現(xiàn)在，他終于懂了——所謂“影子”，原是光的另一種形態(tài)：是你，是我，是所有被光溫柔以待的人，共同織就的銀河。

夜?jié)u深，舊車間的燈依次熄滅，只有窗臺上的綠蘿還在泛著微光。江晨坐在輪椅上，聽著遠處孩子們的嬉鬧聲漸遠，忽然聽見風里有細碎的響動——是今年的光信從時光罐里飄出來，乘著風，朝著星空去了。

它們帶著梅雨季的潮氣，帶著芝麻糖的甜，帶著焊槍的溫度，帶著所有被記住的故事，在銀河里飄啊飄，飄向每一個等待光的角落。

因為總有人，愿意把光種進心里；而光，也總會在心里，長成一片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