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相對的兩人,遇到步調一致的情況也并不稀奇。
她換個方向走就好了。
可接連幾次,顧思衡與她邁出的方向都一致。
放在以前,她一定會抱上他的手臂,沾沾自喜,說他們這是心意相通。
現在,溫贏只覺得這樣不合時宜的默契太像是一出荒誕感的鬧劇。
溫贏站定,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顧總要走哪邊?要不您先請。”
她的不耐已經溢于言表。
鼻尖縈繞著他日思夜想的蒼蘭香氣,其實只要伸手,就能將人攬入懷中,銜住那溫軟的唇,吻下去。
溫贏是什么個性,顧思衡再清楚不過。
她一定會掙扎,即便他伸手扣住她的下頜,她也一定會想方設法地用力咬下牙關,血腥味或許會在舌尖勾纏時在口腔內彌散,但只要能擁抱她,感受到她的氣息,她的溫度——疼痛,也叫人甘之如飴。
怨他,恨他,也好過再無交集。
但他不能這么做,至少現在,還不能。
他不止貪圖眼前。
顧思衡的咽喉繃緊,理智逐漸回籠,終將欲念壓入了心底。
他微微側身,讓開了路,“不好意思。”
溫贏沒再看他,頭也不回地邁開步子。
可不知是因為在外凍久了,還是因為那一霎失了神,從大理石磚面邁到綿軟的地毯之上的瞬間,重心一個不穩,腳踝傳來劇烈的刺痛感。
溫贏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來不及扶墻,人已經直往地上跌去。
不見得會痛,但跟頭是栽定了。
溫贏難免想起出包廂前對谷清音的保證,無可奈何地想,看來有些話是真不能亂說。
她已經準備好接受不可避免的摔倒,但預想中的悶痛感卻并沒有襲來。
手臂上驟然一緊,是有人扶住了她。
半合的門框擋住了大半的凜風,酒精與清冽的氣息混雜,伴隨著身后灼熱身軀的貼近,直竄入她的鼻腔。
熟悉又陌生。
如山澗清風般的氣息將那段久違的往事又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溫贏忽然想起那些無數個,她埋首在他頸側輕蹭撒嬌的夜晚。
她說:“顧思衡,你多親親我好不好呀。”
愛存在過的痕跡是曠日持久的。
這些年,對過往的感受,再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真切——那個時候,她是真的很喜歡他。
是喜歡到哪怕時隔經年,她也依舊清晰地記得,他垂眸吻她時,眼睫投下的,那片陰影的弧度。
微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耳側,顧思衡平淡地語調里似乎暗含著一絲心神未定的慌亂,提醒她:“小心。”
溫贏借力站直了身子,腳踝還在隱隱作痛。
她面上不動聲色,只是疏離又客氣地道:“多謝顧總。”
“不客氣。”
話畢,手臂上的力道卻仍舊不容忽視。
除了道謝,他們也沒什么好再聊的了吧。
溫贏沒有回頭,輕轉了轉手臂,說:“麻煩您可以松手了,顧總。”
顧思衡盯著她的腳踝問:“自己能走?我扶你過去。”
“不麻煩您了。”她語氣篤定,“我可以。”
顧思衡默不作聲地與她僵持,就在溫贏打算伸手拂開他時,他倏然松開了手。
溫贏沒準備,腳猝不及防受力,她痛得皺眉,想起眼下的狀況,又抿唇硬生生忍住了那聲痛呼。
她扶著墻,輕呼出一口氣,直起腰身往前走時,看起來好似已經無恙。
顧思衡注視著她,瞥了一眼她緊繃的下頜,就知道她在咬牙忍痛。
就寧可自己忍著,也不愿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嗎。
要說一點不氣,那一定是假的,可細想來,他現在實在是沒什么可生氣的立場。
所以,那些怒火怨懟最終都被他針對向了自己。
明知道她脾氣犟,何故叫她吃痛了那一下。
顧思衡快步上前,伸手攬住了她,“溫贏,我送你回去。”
是不容拒絕的語氣。
溫贏很清楚,顧思衡大概是生氣了。
她以前也總惹他生氣,可偏偏她又很會哄人,每每顧思衡還沒沉下嗓子說話,她就已經勾著他的脖子用溫軟的語調開始和他保證說:“你不要生氣啦,我以后不這樣了。”
明明是土生土長的北方姑娘,撒起嬌來,語氣卻低柔婉轉,像是煙花三月,落下的一場空濛細雨,潤物無聲。
再多的惱意都會在她嬌軟的語調里就此化作成柔情。
可那到底是從前了。
現在他生的又是哪門子的氣?算什么呢?
喝多了吧。
溫贏抬手掙開了他的手臂,背靠在墻上,利用防備的姿態,來斷絕任何再與他接觸的可能。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冷然對望,陷入一種無聲的僵持。
似曾相識的沉默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即將牽扯出一樁痛徹心扉的陳年舊事。
有那么一瞬間,溫贏很想問他,你到底想怎么樣?
可話到嘴邊,她又覺得沒意思,那話太像是一場敘舊的開場,說不定還會打破在這五年間已經完整建立起的防線。
大概是命運也覺得他們的對峙沒有任何意義。
溫贏錯開目光,瞥見不遠處隱隱綽綽的身影,提高音量,揮了揮手:“你好!”
侍應生聽見她的喊聲匆匆小跑過來,“小姐,有需要幫助的嗎?”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說:“我腳扭了,能麻煩你扶我回包廂嗎?”
“當然可以。”侍應伸出手臂,“您扶著我吧。”
“謝謝。”
一直到溫贏被扶著離開,再未分出一點多余的眼神給他。
顧思衡沒有留她,也找不到借口留她。
不知走出多久,溫贏恍然聽見一聲金屬脆響,接著,是齒輪的擦響聲。
顧思衡抽煙?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溫贏覺得不可置信,甚至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她始終無法將繚繞的煙霧與顧思衡清冷的外表聯系起來。
在溫贏的潛意識里,除卻情欲之外,他稱得上是“清心寡欲”,好像怎么也不該沾染上煙酒這些世俗之物。
好奇心在鼓動內心的燥熱,不過最終還是被她壓抑進了心底。
溫贏推開包廂門,沒有回頭。
顧思衡立于風口,望著她的背影漸漸隱而不見,他吞云吐霧,想借此順帶傾吐些胸口滯悶的濁氣,可辛辣的氣味游走在胸腔,猩紅燃盡,只徒留無盡的苦澀在蔓延。
顧思衡垂眸去看空落落的掌心,小心地蜷起指尖握成拳,期冀能留住方才令人眷戀的溫度。
但在今夜蕭索的風聲里,一切都事與愿違。
他自嘲地笑,顧總,真是個好稱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