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后廂的極光
- 婚姻的盡頭是貨拉拉
- 南鹿肥魚
- 2378字
- 2025-08-14 12:33:18
陳巖在加油站便利店門口頓住腳步。
玻璃門上貼著褪色的“招裝卸工”啟事,旁邊是張嶄新的“新疆棉田高薪招工”海報。兩張紙被風吹得疊在一起,像命運隨手打的補丁。
他攥著營養液發票的手指緊了緊。
貨廂里傳來規律的敲擊聲。李卉用唯一能動的那根食指關節,叩著隔板打摩斯電碼這是他們病后發明的語言。
-.-...-....-.(ALL IN)
全押。
方向盤往西打的瞬間,車載導航屏驟然熄滅。陳巖猛踩剎車,貨車在戈壁灘邊緣顫抖著停下。儀表盤彈出蓄電池故障的紅標,像道新鮮傷口。
“沒事兒,小毛病?!彼舞€匙的動作太猛,金屬齒刮破虎口。
血珠滴在XJ招工海報的棉花圖案上,洇開一小朵紅云。
李卉的氧氣面罩蒙了層白霧。她正盯著手機,屏幕上“抗癌公社”的捐款數字停在七萬三千元。陳巖用棉紗裹傷口時瞥見那串數字,突然抬腳踹向輪胎。癟氣的橡膠發出沉悶哀鳴,驚飛幾只沙棘叢里的鐵翅鳥。
“修車錢從哪摳?透析費從哪挪?”他吼出的每個字都帶著鐵銹味,“你當那些捐款是阿拉丁神燈?”
隔板又被叩響。
.----.--...-...-.-...-......-...-.-..(I’m still saved)
我還有人救。
陳巖扯開隔板小窗。
李卉的食指懸在氧氣面罩邊緣,正緩慢地、固執地畫著圈——那是二十年前他開黑車被抓時,她在拘留所外比劃的手勢:“我等你”。
修車鋪的千斤頂抬起貨車時,陳巖正蹲在沙地上啃馕。
穿油污工裝的小伙突然鉆出車底:“大哥,你后廂鋼板焊過?”
陳巖的馕渣卡在喉嚨。
那底下藏著李卉的救命錢。去年暴雨夜撞毀的護欄賠償金,他分期八個月才還清,最后三千塊變成焊在后廂夾層的鋼板。
“得切,”小師傅敲著銹蝕處,“不然跑戈壁灘要散架?!?
角磨機火星四濺的剎那,陳巖撲到后廂門前。
切割聲像尖刀刮在骨頭上,他抖著手給李卉系緊氧氣面罩帶:“捂好耳朵。”
鋼板割開的裂縫里,露出用防水布包裹的鈔票。修車工的眼神掃過氧氣瓶,又落回陳巖裂口的鞋頭上,突然關掉角磨機。
“哥,你這車得加個副梁?!毙』锾唛_切下的廢鋼板,“我庫房有舊料,抵工錢成不?”
夜宿服務區時,陳巖在油箱蓋內側記賬:
修車-3000(欠)
月光照亮旁邊一行褪色小字,是李卉化療前寫的:巖仔加油餐費+50
他抱著備用蓄電池往回走,遠遠看見貨廂門縫漏出綠光。
心電監護儀被擺在折疊桌上,屏幕曲線隨《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的旋律跳動。李卉頭上披著紅黃相間的艾德萊斯綢,那是維吾爾族護士硬塞給她的“喜帕”,枯瘦的食指正隨音樂輕敲。
“哪來的電?”
李卉眨眨眼,用下巴指向角落。學雷鋒車隊的舊蓄電池接出幾條電線,連著她身下的電動防褥瘡墊。
陳巖突然想起七年前那個雪夜。他開著沒暖氣的破車給福利院送煤,李卉裹著被子在副駕跺腳取暖:“等以后有錢了,給你裝個皇帝座駕!”
此刻她身下這張會發熱的墊子,是車隊淘汰的二手貨。
塔克拉瑪干公路像條灰白死蛇。
陳巖每隔半小時就用濕毛巾拍臉,后視鏡里李卉的氧氣面罩結了層薄霜。貨廂溫度計顯示零下五度,備用柴油只剩最后半桶。
“睡會兒?”他朝隔板喊。
回應他的是氧氣瓶的叩擊聲。
(Distance of love)
愛的距離。
導航提示進入風區時,沙粒開始抽打車窗。陳巖剛打開霧燈,整輛車突然被橫風推得平移半米!
“抓緊!”吼聲被淹沒在金屬撕裂的巨響中貨廂防雨布被狂風掀開,固定輪椅的繩索崩斷,李卉連人帶床滑向廂尾!
陳巖急打方向盤沖下路基。
沙丘后停著輛貨柜車,車廂外殼畫滿彩色綿羊與云朵。穿羊皮襖的哈薩克漢子掀開貨柜門:“快!進羊肚子里!”
三十七只春羔的體溫讓貨柜變成暖房。
陳巖跪在干草堆上給李卉接氧氣瓶,小羊羔舔著她懸在擔架外的手。
“它們去WLMQ,”牧羊人吐著白氣,“母羊難產死了,得找奶媽?!?
李卉的睫毛突然掛上水珠。陳巖以為她疼,卻見她正凝視氈房角落三只最弱的羊羔蜷在電熱毯上,肚皮連著輸液管。
“早產娃,”牧羊人把奶瓶塞給陳巖,“跟你老婆一樣,吊著命趕路?!?
深夜,陳巖被持續的低鳴驚醒。
一只小羊正用頭拱李卉的擔架。他伸手驅趕時摸到她冰涼的指尖,監護儀心率線已變成直刺眼的紅——氧氣瓶接頭被羊羔踢松了。
“卉!”陳巖嘶吼著撲向閥門。
牧羊人沖進來往羊皮襖抹了把草藥膏,猛地捂在李卉心口。濃烈的薄荷味裹著羊膻氣在黑暗中炸開,心電監護儀的綠光重新開始起伏。
“這是我們轉場救命的土方,”牧羊人用生硬的漢語說,“羊比人先知道風暴。”
WLMQ郊外的棉花加工廠像座白色城堡。
陳巖跳下車時,李卉突然扯住他衣角。
她顫巍巍指向工廠圍墻外一輛廂式貨車正在卸貨,車體印著“抗癌公社”的綠色標志。
招工辦門口排著長隊。陳巖攥著李卉的殘疾證擠到窗前,工作人員卻推開證件:“采棉機操作員招滿了,裝卸工干不干?”
他點頭時聽見身后嗤笑:“瘸子還想開機器?”
“他能修?!?
李卉的聲音透過氧氣面罩傳出,悶響卻驚得人群一靜。
她舉起手機,屏幕上是陳巖在牧區搶修采棉機的照片那夜他替牧羊人修機器到凌晨,棉田里鋪滿月光般的白絮。
“我們需要設備維護主管?!贝┕ぱb的女人推開人群,“月薪八千,包夫妻宿舍?!?
陳巖喉結滾動著去接合同,女人卻按住文件:“有個條件?!?
她指向窗外停車場。
那輛印著綠色標志的貨車正在倒車,車尾防撞桿彎成詭異的弧度。
“修好它,”女人把鑰匙拋過來,“現在?!?
扳手擰緊最后一顆螺絲時,晚霞正燒透天山雪峰。
抗癌公社的司機跳上駕駛座試車,突然探出頭喊:“哥們,你車廂會發光!”
陳巖狐疑地拉開自家貨廂門。
李卉的電動防褥瘡墊通著電,心電監護儀綠光映在滿墻錦旗上。那些“學雷鋒標兵”“公益先鋒”的燙金字,此刻流淌在氧氣瓶與藥盒之間,像條浮動的星河。
他爬進貨廂,發現李卉手里攥著剪破的護理墊。
棉花從裂縫里鉆出來,在她掌心堆成小小的雪山。
“看。”她翕動的嘴唇被面罩霧氣模糊。
陳巖順著她目光望去,貨廂頂棚的裂縫透進紫紅色天光那是WLMQ罕見的極光,正穿過防雨布的破洞,輕輕覆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牧羊人的破皮襖還裹在李卉膝頭,羊奶味混著藥水氣息彌漫。陳巖忽然從工具包摸出鉚釘槍,對準廂頂裂縫“咔噠”扣動扳機。
兩顆鋁釘將裂縫釘成十字。
極光從縫隙瀉入,恰巧照亮釘痕,如神父在婚書上蓋下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