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錦堂的記錄中,清清楚楚地寫著幾個人的所作所為,觸目驚心。
榮信舒國公,借轉運使郭琇之手,假以抵賬之名,從兩浙私自調取絲綢、蘇錦各三十匹、珍珠兩斤、紅珊瑚十枝、犀角六十根、名貴香藥龍涎、檀香等各五十斤。
這其中,紅珊瑚與黃金同價,名貴無比,十枝珊瑚便將近八、九斤,這便是同等重量的金子一般的價值。
而這記錄的僅僅只是一個月的量,經年累月下來,可想而知,他從白家和番商手里偷取了多少。
比他更狠的,怕就是駙馬都尉錢惟郎了。
他借市舶司韓晚之手,假以抽解、博買之名,私扣貨物無數,記錄中一樣寫著錢惟郎取走的東西:絲綢、蘇錦各六十匹、珍珠五斤、紅珊瑚二十枝、犀角一百根、香藥各類一百二十斤。
白玉堂僅僅掃了幾眼,便已看見了不少,幾年來,這些人不住地向地方商戶索要銀錢,實在令人發指。
他們從白錦堂手里拿走了多少,白玉堂便會想方設法再弄回來,但對方都是皇親貴戚,于他們而言,銀錢只有別人送給他們,斷斷沒有他們再吐出來的道理。
白玉堂若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便要設計一個天衣無縫的完美計策,引對方上鉤。
第二天一早,白玉堂借故為大哥上香、誦經,到城外的神保觀,向林叔仔細詢問細色綱的運送過程和細節。
他極為好奇:此次綱運,市舶司卻沒有遵循慣例派漕兵和漕夫隨行;沿途停留的官方驛站,既沒派人押解,也沒點貨,沒有一個人指出運輸流程的漏洞!從杭州到汴京,押車的居然全是杭州本地漕工。
白玉堂奇道,“難道沿途查驗文書的時候,就沒有人提出疑問嗎?如此不合規的文書,想來沒有人敢使印信畫押才對。”
林叔嘆了口氣道,“你不理事,不知道,篤耨香是通過杭州市舶司韓嘉指派給白家的,經過漕運司徐評運輸、提舉司范應純紀錄、牙人董路過手、錄事參軍袁仕郎接收,一整個流程都有簽字畫押。從文書上面看,完全沒有問題。”
林叔又道,“我知道你在疑心什么。你放心,那些押運的漕工,他們都是咱們家里人,從前就和大公子走漕運慣了的,熟門熟路,是決不會出差錯的。”
白玉堂聽了更加納悶,“這事不對,漕運上的漏洞百出,我都能一眼看出來,官員就看不懂么?我不信。”
林叔苦笑道,“因咱們家有自己的船隊、漕工,又執著細色綱的綱運交引,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眼熱心饞。說到底,文書雖看起來不合規,但上面有官員的印信畫押,不合規,最后也變合規了,誰也不能置喙它有問題。”
頓了一頓,他又喃喃自語道,“說到底,還不是他們自己搗的鬼,這規矩本就是他們定下的,他們說合規,這事便合規。他們說不合規,便不合規。現在出了事,便叫我們家來背這個罪責。這又是什么道理。”
白玉堂追問道,“這都是些什么人?林叔可有見過他們?”
林叔搖頭道,“他們都是生意往來,我沒有見過。與大郎來往得多的便是漕運司的徐評,二人常私下見面,但談些什么,我卻不知,子寧和蕭華也不清楚。”
別了林叔,白玉堂回城便直奔徐評府宅。
他特地選在冬至進城,是算準了此時官員休沐,一應都會在家里吃冬席。
但哪承想,徐評府門口竟掛起了白幡,白玉堂仔細一問,竟是徐評昨晚死在了家里。
他見徐府里亂作一團,便轉身尋到漕運司大總管的住處。
瞧著大總管闔家宴飲已畢,白玉堂悄沒聲息地將人擄了去,綁起來倒吊在景龍門駙近的一處馬棚柴房里,詢問有關漕運香藥的事情。
哪知大總管卻是個管人不管事的,話說不上幾句,隔夜飯倒是先吐了個干凈。
對香藥的運輸卻仍是一問三不知,哭道很多細節自己也不知情,叫白玉堂去問徐評,“徐評主管著兩浙路的漕運,我雖擔著總管一職,卻不管底下這些事情,少俠還是去找徐評吧,我實在不知。”
一番推辭的話,惹得白玉堂更加生氣,下手更狠,拎個木棒將他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直將他打得屎尿橫流,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殺豬一般地嚎叫了半夜。
接連撲了個空,白玉堂便轉向下一個目標:杭州府錄事參軍、通仕郎袁峰。
他見袁通仕雖是個從八品小官,家里卻妻妾眾多,便料定他是個貪財好色的。
此時京城正傳朱雀七星移位之說,白玉堂便趁夜趴在袁通仕床邊,假稱自己是朱雀星君,念叨著要捉他進地府。
卻不想,袁通仕膽小經不起嚇,白玉堂話還沒說幾句,他就嚇得昏死過去了。
白玉堂沒想到他這么不經嚇,只得作罷。
此時,街上已有了官員與商戶奪利、偷雞摸狗的傳聞,他想瞧瞧大家都是何反應,若真有不小心說了實話的,他也好仔細地問一問。
二來,他雖然已瞄準了市舶司和轉運使司,但卻不想這么快出手,不如先來一招聲東擊西,借鬼神之說,唬一唬旁的人。
等到他回到白府中時,天已微微亮了。
白玉堂只勉強合了一會兒眼睛,叫十七過來問道,“我聽街上人在傳,稱朱雀星宿不吉,兄長出事時,這個消息可出來了沒有?”
十七又仔細想了想,回答道:“應是已經出了,若不然,依律,大公子罪不至此,最多也只是罰些銅、沒收官引文書罷了。當時林叔使錢細細打聽了,聽說是,咱家丟了貨,偏巧司天監又在那時向官家呈報天象不吉,惹得官家大怒,這才將大公子鎖進了大理寺的牢里。公子這樣問,可是想到了什么?”
白玉堂聽了,叫十七近前,低聲叮囑道,“如此,你今日且到朱雀大街上去,多找些人,將朱雀星宿下凡的說法散布出去,只稱篤耨香本是仙人使用的名貴物,卻被凡人染指,引得仙人不悅,特派朱雀星君下凡斥責,所有染指篤耨香的人,都要死。”
十七被白玉堂的話唬了一跳,又瞧他臉上不像玩笑的樣子,只得仔細記下,從府中喚了幾個人來,一起匆匆去了。
白玉堂本想借朱雀七星移位的說法,編一個鬼故事,嚇一嚇不經事的官員,卻沒有想到,自己編的這一套鬼神之說,正中了對方下懷,反被對方所利用。
第二天一早,展昭照常到開封府。
一進門,便看見院里眾人竊竊私語,感覺大家瞧著自己的眼神都不對,他疑心是白玉堂將自己昨夜的事賣了。
正在亂想時,緝司歐陽秋過來悄聲道:“展緝司聽聞昨天的事了么?”
展昭聽了,更加驗證了自己的猜測。感到面上一紅,頓時坐立不安,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歐陽秋見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便關心道:“緝司可是昨夜沒有休息好?不若今日告假回去休息。”
展昭咬牙道,“你怎知昨夜的事?一大早圍在一起竊竊私語,像什么樣子。”
歐陽秋奇道:“展緝司怎知是夜里發生的?”
說著,不待他回答,又與展昭絮絮說道,“這事早傳遍了,整個汴京人人皆知,原是這漕運司官徐評和他家大娘子吵架,說大娘子在外面養了漢子,他臉上無光,昨夜一頓好鬧,竟是吵得左鄰右舍都不得好睡。結果今早來報,徐評竟死在家里。這到底還是徐評和他大娘子的丑事,緝司在惱怒些什么?”
展昭聽著與自己無關,才松了口氣。
他想起昨天在街上聽到的故事,猛地意識到這又是白玉堂的陷阱——故事里的商家姓烏,這烏便是黑,正與白相對——白玉堂是想借這個故事,假意傳遞商家和官府的丑事,實際上是在敲山震虎。
果然,有人坐不住了。
他正在安排仵作前去查驗。這時應天府急遞鋪送來的快信到了:汴京牙莊司的牙人宋七被人殺死在家里。
歐陽秋聽了好奇道,“這是應天府的事,為何要報給咱們?”
二人正在議論,包拯將他們喚了過去,“現下有樁要事,需你二人去查一查,瞧瞧汴京城里有哪些鋪子、哪些人與篤耨香有關,或買或賣,都一一查清楚。篤耨香牽扯的白家,你們也要盯緊,他家與誰往來,都記錄下來。”
他又特別叮囑展昭,“緝司切記,你要盯緊白家員外,不要讓他離了你的視線。死的牙人與篤耨香相關,不知后面是否還會出事,你二人也多加小心。”
包拯又留下他,仔細問道,“白家的宅子失火,一夜之間被燒去大半,所幸無人受傷。你在杭州時,可有察覺到有何不妥?”
展昭驚訝道,“我在時并無任何不妥,我是十月十六離開杭州,他家是哪日失火?”
包拯回答他,“你走的當晚,他府中便失了火。想來對方是一早便算計好的,故意選在白員外離開之后,造成意外假象。展緝司可有去他府中搜檢?找到什么沒有?”
展昭搖頭,“不瞞御史,湛盧仍然下落不明,我循著規矩,他府中的東西我分毫未動。若早知有人打它的主意,還不如我先將賬冊取回來,也免得被一場大火都燒了。”
包拯笑道,“你想,以白員外的心性,會放心將他兄長留下的賬冊、遺物都放在杭州么?他定是一路隨身帶著,進了京城。”
聽了包拯的話,展昭的眼睛亮了,他想,以湛盧的價值,不管現在在何人手中,都定會放在一個極為隱秘的地方,妥善保存。
想到這里,他便向包拯施了一禮,允諾稱自己定會盯緊了白玉堂和白家。
不管是湛盧,還是白玉堂,這一次,展昭都不會讓他們脫離自己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