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穿過稀疏的云層，灑在柳林鎮(zhèn)南的坡地上。

陳明卷著褲腿，赤腳踩在剛翻過的泥土里，冰涼的觸感從腳底傳來，混著草木腐爛的氣息。他手里握著木犁，正教幾個鄉(xiāng)農(nóng)如何翻土起壟：“這壟要起得高些，三寸見方，下雨時水能順著溝流走，免得泡壞了種薯。“

沈落雁提著個竹籃，蹲在田埂邊，把切成塊的土豆按芽眼朝上擺好。她的粗布襦裙沾了不少泥點，鬢角的碎發(fā)被汗水濡濕，貼在臉頰上，卻絲毫沒影響她的專注——每塊土豆都切得大小均勻，芽眼對著同一個方向。

“陳大哥，這樣行嗎？“一個皮膚黝黑的漢子舉著鋤頭，有點緊張地問。他叫王二柱，是鎮(zhèn)上的佃農(nóng)，家里快斷糧了，聽說種土豆能活命，第一個報了名。

陳明直起身，擦了把汗：“再往深翻半寸，土要松透，土豆的根才扎得穩(wěn)。“他走過去，接過鋤頭示范了幾下，“你看，這樣省力，土塊也碎。“

王二柱看得直點頭，接過鋤頭依樣畫葫蘆，果然順手多了。周圍的鄉(xiāng)農(nóng)也跟著學，原本雜亂的坡地，漸漸規(guī)整出一條條整齊的田壟。

沈落雁把切好的土豆遞過來：“可以下種了。“

陳明拿起一塊，往壟上的坑里一放，用土輕輕埋住：“記住，芽眼要朝上，埋土不能太深，一寸就夠。埋深了出不了苗，太淺了怕凍著。“

沈落雁跟著學，指尖觸到濕潤的泥土，心里忽然有種奇異的踏實感。前幾日鎮(zhèn)上還人心惶惶，如今看著這成片的田壟，聽著鄉(xiāng)農(nóng)們偶爾響起的笑談，竟像是有了盼頭。

“你好像很懂這些。“她輕聲說，眼角的余光瞥見陳明褲腳上的泥漬——他一個“行醫(yī)世家“的子弟，做起農(nóng)活來卻比老把式還熟練。

陳明手上沒停，含糊道：“家里以前種過類似的。“總不能說這是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課的基礎知識。

沈落雁沒再追問，只是嘴角悄悄揚起。她發(fā)現(xiàn)陳明這人很奇怪，有時說話像個老學究，講起種地卻頭頭是道；有時看著精明，幫鄉(xiāng)農(nóng)修農(nóng)具時又笨手笨腳，被木刺扎得直咧嘴。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手里的活卻沒停。日頭爬到頭頂時，第一片坡地已經(jīng)種滿了土豆。鄉(xiāng)農(nóng)們拿出帶來的干糧，就著冷水啃起來，沒人抱怨辛苦——能有活下去的指望，這點累算什么？

陳明啃著沈落雁早上烙的玉米餅，忽然看見遠處的土路上來了幾個騎馬的人，為首的正是張巡檢的幕僚。他心里咯噔一下，拉了拉沈落雁的衣袖：“來了。“

幕僚沒走近，只是在坡地邊勒住馬，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又跟身邊的人低聲說了幾句，便策馬回去了。

“他來干什么？“沈落雁有些不安。

“八成是張巡檢不放心，派來看看進度。“陳明拍了拍手上的土，“別管他，咱們種咱們的。只要土豆能長出來，他就不敢動咱們。“

話雖如此，他心里卻提高了警惕。張巡檢這種人，眼里只有利益，現(xiàn)在土豆還沒收獲，誰也說不準他會不會變卦。

接下來的幾日，陳明幾乎住在了坡地上。選種、催芽、補種，樣樣親力親為。沈落雁每天都會來送藥送水，有時還幫著記錄出苗情況。她的醫(yī)術(shù)在這時派上了用場——有個鄉(xiāng)農(nóng)被毒蟲咬了，她立刻掏出解毒膏敷上；陳明累得發(fā)燒，她守在田邊給他熬藥，一夜沒合眼。

兩人之間的氣氛漸漸變了。

一次翻地時，沈落雁不小心被土塊絆倒，陳明眼疾手快扶住她，兩人的手碰在一起，都像被燙了似的縮了回去，臉頰卻都紅了。

還有一次，傍晚收工時，天邊晚霞燒得正艷，陳明看著沈落雁蹲在田埂邊整理農(nóng)具，夕陽把她的側(cè)臉勾勒得柔和，忽然覺得這亂世好像也沒那么難熬。

“等明年土豆豐收了，“陳明忍不住開口，“我教你種玉米和紅薯，那些也能高產(chǎn)。“

沈落雁抬頭看他，眼睛亮得像星星：“真的？“

“真的。“陳明笑了，“到時候，柳林鎮(zhèn)就再也不用怕饑荒了。“

沈落雁低下頭，輕聲道：“那你......還走嗎？“

陳明愣住了。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來自未來，心里總有個聲音告訴自己，這只是暫時的停留，可看著眼前的田壟，看著身邊的人，他忽然有些猶豫了。

“不知道。“他誠實地說，“但至少現(xiàn)在，我想把這些莊稼種好。“

沈落雁沒再追問，只是拿起籃子：“天黑了，我送你回去。“

兩人并肩走在田埂上，影子被拉得很長，偶爾碰到一起，又會觸電般分開。遠處的柳林鎮(zhèn)升起炊煙，犬吠聲隱約傳來，竟有了幾分安穩(wěn)的模樣。

可安穩(wěn)總是短暫的。

半月后，土豆剛長出嫩綠的芽，麻煩就來了。

那天陳明正在地里查看苗情，王二柱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陳大哥，不好了！張巡檢派人來了，說要征調(diào)咱們的壯丁去修河工！“

陳明心里一沉：“修河工？不是說黃河大堤剛加固過嗎？“

“誰知道！“王二柱急得直跺腳，“那些番兵已經(jīng)在鎮(zhèn)口抓人了，說不去就按逃兵論處，要殺頭的！“

陳明立刻往鎮(zhèn)上跑。他知道，這時候征調(diào)壯丁，無疑是要了這些農(nóng)戶的命——地里的莊稼離不開人，一旦壯丁被抓走，剩下的老弱婦孺根本守不住收成。

剛到鎮(zhèn)口，就看見十幾個番兵正推搡著幾個農(nóng)戶往馬車上塞。沈落雁和她父親也在，正攔著一個領(lǐng)頭的番兵理論。

“李校尉，這些農(nóng)戶都是種土豆的，走了地里的苗就全毀了！“沈郎中急得直咳嗽。

“沈郎中，別為難我們。“李校尉皮笑肉不笑，“這是上面的命令，張大人也沒辦法。再說了，不就幾棵草嗎？哪有修河堤重要？“

“你......“沈郎中氣得說不出話。

陳明上前一步：“李校尉，修河堤是好事，但也得看時候。眼下正是農(nóng)忙，壯丁走了，明年大家都得挨餓，到時候別說交稅，怕是又要出流民了。“

李校尉斜眼看他：“你算什么東西？也配跟我說話？“

“我是教大家種土豆的陳明。“陳明直視著他，“張大人答應過，等土豆豐收了，雙倍還糧。現(xiàn)在把人抓走，這土豆怎么辦？到時候交不出糧，張大人怕是也不好交代吧？“

這話戳中了要害。李校尉臉色變了變，顯然也怕?lián)熑危骸澳悄阏f怎么辦？上面催得緊，人必須交！“

陳明想了想：“可以派一半人去，留下一半照料莊稼。我跟去修河堤，保證不耽誤工期，這樣總行了吧？“

“你去？“李校尉打量著他，“你細皮嫩肉的，能干得了重活？“

“能不能干，去了就知道。“陳明語氣堅定，“但我有個條件，留下的人必須好好種土豆，誰要是敢搗亂，我回來跟他沒完。“

他知道這是妥協(xié)，也是無奈。在這亂世，硬碰硬沒有好結(jié)果，只能先穩(wěn)住局面。

沈落雁拉了拉他的衣袖，眼里滿是擔憂：“別去，修河工都是苦役，會死人的。“

“沒事。“陳明拍了拍她的手，“我命硬。“他轉(zhuǎn)向李校尉，“就這么定了，我去，留下一半人。“

李校尉權(quán)衡了半天，終于點了頭：“行！但你要是敢耍花樣，我第一個拿你開刀！“

沈落雁看著陳明被番兵帶走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悶的疼。她知道陳明為什么這么做——他是怕壯丁全被抓走，大家最后的希望也沒了。

“爹，“她輕聲說，“我們一定要把土豆種好。“

沈郎中嘆了口氣，點了點頭：“放心，有爹在，還有王二柱他們，錯不了。“

夕陽下，柳林鎮(zhèn)的炊煙依舊升起，只是田埂上少了那個教人種田的身影。沈落雁站在坡地邊，看著嫩綠的土豆芽在風中搖晃，忽然握緊了拳頭。

她等他回來。

而被塞進馬車的陳明，正望著窗外倒退的田壟，心里盤算著。修河工雖然苦，但也是個機會——他可以看看河堤的實際情況，聽聽來自其他地方的消息，或許還能找到些能吃的野菜、能用來改良農(nóng)具的材料。

亂世求生，光靠一畝三分地不夠，還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馬車碾過土路，發(fā)出吱呀的聲響，載著他駛向未知的前路。但陳明心里不慌，甚至有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