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的熱鬧散盡，霓虹的喧囂被甩在身后。陳赤赤和林薇各自打車離開，留下楊瑾和微醺的陳明站在弄堂口。夜風帶著江水的濕氣和初冬的寒意，吹散了身上沾染的火鍋油煙味，也讓陳明發熱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些。

“呼……舒服！”陳明深吸了一口涼氣，拍了拍微微發燙的臉頰，“這風吹得……比火鍋還解膩！”

“嗯。”楊瑾應了一聲，看著陳明腳下有些虛浮的步伐，“送你回去？”

“別！這才幾步路！吹吹風，醒醒酒！”陳明擺擺手，指了指弄堂口那條熟悉的、磨得光滑的老石凳，“坐會兒？好久沒……這么痛快地聊天了。”

“好。”楊瑾沒反對。

兩人在冰涼的石凳上坐下。石凳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讓陳明打了個激靈，酒意又醒了三分。弄堂深處，只有零星幾盞昏黃的路燈亮著，在石板路上投下模糊的光暈。四周寂靜無聲，白日里的喧囂仿佛被夜色吸走，只剩下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狗吠和不知哪家窗戶里透出的、微弱的電視聲。頭頂，一輪清冷的月亮懸在墨藍色的天幕上，灑下淡淡的銀輝，給斑駁的磚墻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邊。

陳明靠在冰冷的石墻上，仰頭望著月亮，長長地嘆了口氣。剛才火鍋桌上的興奮勁兒徹底褪去，臉上只剩下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

“瑾啊……”他開口，聲音帶著酒后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說……人活著……圖個啥呢？”

楊瑾沒接話，只是側頭看了他一眼，等著下文。

“你看我……”陳明苦笑一聲，掰著手指頭數，“工作……累死累活，天天被當孫子罵！掙那點錢，房貸一扣，孩子奶粉錢一交，老婆買件衣服都得掂量掂量！跟特么的驢拉磨似的！一圈又一圈，看不到頭！”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在寂靜的弄堂里顯得有些突兀：

“孩子才三歲！天天鬧！晚上不睡覺！老婆跟我抱怨，嫌我回家晚，嫌我不帶娃！我能怎么辦？我也想陪他玩啊！可活兒干不完啊！領導一個電話，半夜都得爬起來改PPT！我……”

他猛地頓住，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濃的疲憊和無力：

“我爸媽……上個月體檢，我爸血壓高得嚇人，我媽血糖也高……我……我連陪他們去醫院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只能讓他們自己去……我這兒子當的……真他媽窩囊！”

他低下頭，雙手用力搓了搓臉，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像被無形的重擔壓垮了。

“有時候……半夜醒來，看著天花板，我就想……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么完了？就這么……被房貸、孩子、工作、老人……活活勒死？”他抬起頭，眼圈微微發紅，望著楊瑾，眼神里充滿了迷茫和一絲絕望，“瑾啊……你說……我該怎么辦？”

夜風吹過，卷起幾片枯葉，在石板路上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輕響。月光清冷，照在陳明寫滿愁苦的臉上。

楊瑾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沒有安慰，也沒有急著給出答案。他就像一塊沉默的石頭，穩穩地坐在那里，任由陳明的情緒像潮水般涌來又退去。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像月光下的湖面：

“錢……夠用就好。”

陳明一愣，看向他。

“身體……最重要。”楊瑾的目光落在陳明疲憊的臉上，“老人孩子……慢慢來。”

他的話極其簡短，沒有長篇大論的說教，沒有高高在上的指點，甚至沒有一句“你應該如何”。只是陳述著最樸素、最直白的道理，像在說“今天月亮很圓”一樣自然。

陳明怔怔地看著他。月光下，楊瑾的神情平靜無波，眼神清澈而篤定，仿佛那些壓得他喘不過氣的重擔，在對方眼里只是拂過水面的微風。那種由內而外的沉靜和安然，像一泓清泉，無聲地浸潤著他焦躁的心田。

“夠用就好……”陳明喃喃重復著，像是在咀嚼這幾個字的分量，“是啊……夠用就好……可……夠用是多少呢？”他像是在問楊瑾，又像是在問自己。

“夠用，就是……不用為明天的飯錢發愁，不用為老人孩子的病著急，不用為遮風擋雨的屋檐擔心。”楊瑾的聲音依舊平靜，“剩下的……都是錦上添花。”

他頓了頓，目光望向弄堂深處那幾盞昏黃的燈火：

“健康沒了，金山銀山也換不回來。老人孩子……急也急不來。慢慢走，總能到。”

陳明沉默了。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粗糙的手掌，又抬頭看了看楊瑾平靜的側臉。月光勾勒出他沉靜的輪廓，仿佛與這靜謐的弄堂融為一體。

“瑾啊……”陳明的聲音低沉了許多，帶著一絲復雜的情緒，“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活得比我明白多了。”

他長長嘆了口氣，靠在冰冷的石墻上，仰頭望著那輪清冷的月亮，眼神里的迷茫似乎淡了些，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絲……釋然？

“是啊……急也急不來……慢慢走……”他低聲重復著，像是給自己催眠，“錢夠用就好……身體最重要……慢慢來……”

兩人就這么靜靜地坐著。弄堂里只剩下風聲、落葉聲和遠處隱約的電視聲。月光如水，流淌在寂靜的石板路上，也流淌在兩人沉默的思緒里。

陳明沒有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感受著夜風的涼意和石凳的冰冷，也感受著身邊那份沉靜的、不帶任何壓力的陪伴。緊繃的神經，在酒精和傾訴的雙重作用下，漸漸松弛下來。沉重的呼吸聲也變得均勻而綿長。

不知過了多久，陳明睜開眼，眼神清明了不少。

“好多了。”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臉上露出一絲疲憊但輕松的笑容，“謝了，瑾。聽我叨叨半天。”

“沒事。”楊瑾也站起身。

“走了！回家睡覺！明天……又是當牛做馬的一天！”陳明自嘲地笑了笑，拍了拍楊瑾的肩膀，“周末……周末再來找你釣魚！吸仙氣！”

“嗯。”楊瑾點頭。

陳明揮揮手，裹緊了外套，腳步雖然還有些虛浮，但比來時穩當了許多。他獨自走進弄堂深處，身影很快被昏黃的燈光和濃重的夜色吞沒。

楊瑾站在原地，看著陳明消失的方向。月光清冷，弄堂靜謐。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錢夠用就好。

健康第一。

慢慢來。

他轉身，也踏著月光，走向弄堂深處那扇屬于自己的、亮著微光的小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