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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名教自然之辯

東山,風光旖旎,草木蔥蘢。

然而巫然卻無心欣賞這名士向往的景致。他被仆役引至一處臨溪的草廬,每一步都走得沉穩,但內心早已掀起波瀾。

他知道自己要見的是誰。

不是謝朗那樣的烈火,熾熱卻容易看透。而是謝安,是整個謝氏的定海神針。

草廬中,一人身著寬袖葛袍,正悠然憑欄,向溪中投食喂魚。那背影仿佛與山水融為一體,不見半分煙火氣,卻讓巫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

他沒有回頭,聲音卻如山間清風,徐徐飄來:“一個家奴,竟敢私入女郎閨房,亂我謝氏門風。巫然,你可知罪?”

聲音如山間清風,徐徐飄來,明明輕柔,卻仿佛巨石投心,讓周遭的潺潺溪水聲都瞬間死寂。

巫然躬身行禮,不卑不亢,朗聲道:“回稟安石公,巫然以為,規矩是渡河的舟,不是縛人的索。女郎病重為‘?!?,巫然醫術為‘舟’。若因守著‘男女不親’的規矩,眼看舟在岸邊卻任人沉溺,此非守禮,而是悖逆人情常理。”

謝安緩緩轉過身來。

他面容清雅,眼神溫潤,看不出絲毫怒意,仿佛方才那句問罪之言并非出自他口。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巫然,像是欣賞一件新奇的玉器。

“人情常理?”謝安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說得好??山袢漳阒v人情,明日他講人情,人人皆以人情逾越規矩,綱常何在?國法何存?這便是‘名教’之大防。你以‘權變’破‘大防’,豈非亂天下之始?”

這才是真正的殺招。

不再是閨帷之事,而是直指立身之本的“名教”與“綱?!?。在這個時代,這是懸在所有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巫然心中卻是一片澄明。這個問題,他在宗周早已思慮過千百遍。

“安石公此言,是知其然,而未思其所以然?!?

“哦?”謝安的興趣更濃了,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愿聞其詳?!?

巫然沉聲道:“巫然近日奉命整理藏書,偶于故紙堆中得見些許上古殘篇,心中頗有感觸。上古圣人制禮作樂,非是憑空杜撰,而是‘效法天地’?!?

“效法天地?”

“然也!”巫然的聲音變得鏗鏘有力,

“君臣之序,效法的是天尊地卑;父子之親,效法的是大樹根深方能葉茂;夫妻之倫,效法的是陰陽和合方能萬物滋生?!Y’,本是天地自然之道在人間的投影!”

“它本應如江河行地,日月經天,流暢而和諧。奈何后人不明其本,只守其形,將活的道理讀成了死的規條,才會將救人的‘權變’,視作亂天下的洪水猛獸!”

“故而,巫然之行,看似逾越禮法之‘形’,實則是在遵從其‘本’,救死扶傷,此乃天地間最大的道理。若以此為罪,巫然無話可說。”

一番話說完,草廬內外,唯余風聲與溪聲。

謝安臉上的笑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震動。

“禮是……活的道理……”他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字,眼中精光迸射。

這是何等石破天驚的見解!

江左清談,名士風流,無數人辯論“名教”與“自然”的關系,或以為對立,或以為互補,卻從未有人像眼前這個家奴一樣,一語道破其根本,名教,本就是效法自然而來!

這不僅是解開了他心中長久以來的一個思想困惑,更是為整個玄學清談的主流,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足以顛覆過往的視角!

一個家奴,如何能有這般見識?

“上古殘篇……”謝安看著巫然,眼神變得無比深邃。他不在乎這說辭的真假,他在乎的是這說辭背后所展現出的,那遠超時代局限的智慧與格局。

他原以為巫然只是謝道韞撿到的一枚“趣子”,現在看來,這哪里是趣子,分明是一柄未經雕琢的利刃!

良久,謝安長舒一口氣,重新恢復了那份風輕云淡。

“你,很好?!彼徽f了這三個字,卻比任何賞賜都更有分量。

他不再提罪責,也不再問閨房之事,只是轉身,重新憑欄望向溪水。

“道韞的病,便交由你。需要什么,只管道來?!?

“至于你……”謝安頓了頓,聲音變得意味深長,“這柄利刃,尚需一個好鞘。在此之前,便先藏于道韞的匣中吧?!?

“退下。”

巫然躬身一揖。

他的身影消失不久,草廬外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謝鐵幾乎是闖了進來,臉上滿是壓抑不住的焦灼。

“兄長!你還要等到何時!壽陽的加急文書,一封比一封急!阿尚的病,拖不起了!”

謝安正慢條斯理地收拾著投喂完的魚食,動作不見半分煙火氣,聲音卻冷得像溪中的石頭。

“急,有何用?自亂陣腳,只會讓朝中那些人看得更清楚?!?

“那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謝鐵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壽陽送來的文書,寫的都是什么?‘湯藥罔效,針石無功!’那些庸醫,只會用虎狼之藥吊著阿尚的命!兄長,我是謝家的醫者,讓我去!讓我親自去為他診脈調方!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也勝過在此枯等死訊!”

“糊涂!”謝安猛地將手中竹筒拍在石案上,發出一聲脆響。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如鷹:“阿鐵,你看到的是病,我看到的是勢!阿尚在豫州,是我謝家的根基,更是桓溫枕戈待旦,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釘!

你此刻若親赴壽陽,以你的醫名,無異于昭告天下,我謝家棟梁已現危兆!那位征西大將軍正虎視眈眈,一旦被他察知內情,必會借題發揮,一道奏疏便能奪了阿尚的豫州兵權!此事,須從長計議,暗中圖之,絕不能讓他看清我謝家的虛實!“

“可阿尚是人!不是你棋盤上的子!”謝鐵雙目赤紅,幾乎是低吼出聲,

“在你眼中,什么都是棋局,什么都是代價!可那是我們的大哥!”

“正因他是大哥,是謝家的頂梁柱,才更不能行差踏錯!”謝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一根柱子,哪怕有了裂痕,只要還在原處,就依然是柱子。若為了修補它,反而引來白蟻,那整座大廈都要傾覆!此事,不必再說!”

言罷,謝安拂袖轉身,重新憑欄而立,再不看謝鐵一眼。

“你……”謝鐵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兄長的背影,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悲憤至極的嘆息,重重一跺腳,轉身沖出了草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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