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日。清晨五點。
鳳城罕見的晴空,像一塊剛剛擦洗過的巨大藍寶石,澄澈得近乎虛幻。幾縷薄紗般的云絮被染上淡淡的金邊,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將這座習慣了陰霾的小城,鍍上了一層近乎圣潔的、流動的金輝。空氣清冽,帶著露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嶄新的氣息。
阿剛的房門,第一次在凌晨五點被從里面打開。他走出來,動作很輕。客廳里空無一人,只有掛鐘指針規律的“咔噠”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陽光透過擦拭干凈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那個曾見證過無數爭吵、絕望和一碗沉默面條的破舊餐桌,此刻也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在晨光中泛著微光。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清冽的、飽含陽光的空氣瞬間涌入,帶著初夏清晨特有的草木香氣,沖刷掉房間里殘留的、屬于漫長鏖戰的最后一絲疲憊與硝煙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清冽冰涼,直抵肺腑,帶來一種近乎刺痛的通透感。
廚房里傳來極其輕微的響動。他轉過身。
林秀從廚房走了出來。她今天穿了一件半新的、熨燙得異常平整的淺灰色襯衫,下擺仔細地扎進深色長褲里。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在腦后挽成一個簡潔的發髻。憔悴依舊刻在她的眉眼之間,眼袋浮腫,但那張蒼白的臉上,卻薄薄地施了一層淡妝。粉底努力掩蓋著眼底的青黑,一絲極淡的口紅勾勒著她緊抿的嘴唇。這妝容在她臉上顯得格外突兀,又透著一股令人心酸的、近乎悲壯的鄭重。她手里端著一杯剛沖好的、冒著熱氣的牛奶,動作小心翼翼。
看到阿剛已經站在客廳里,她的腳步明顯頓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復雜。關切、期望、巨大的緊張、還有一絲極力壓抑的、生怕說錯做錯的惶恐,在她眼底劇烈地翻涌、交織。她的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說什么,那些曾如刀鋒般刻薄的訓誡、那些歇斯底里的哭訴,此刻都被死死地封堵在喉嚨深處。最終,她只是將牛奶輕輕放在桌上,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種刻意調整后的、近乎笨拙的平靜:“……喝點熱的。還、還早?!?
阿剛的目光掠過母親臉上那層不熟練的妝容,掠過她眼底極力掩飾的緊張和疲憊,最后落在那杯溫熱的牛奶上。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走過去,端起杯子。牛奶的溫度透過杯壁傳來,熟悉而熨帖。
就在這時,臥室的門也輕輕打開了。阿強走了出來。他顯然也經過了刻意的收拾。洗得發白、但異常干凈的舊工裝,紐扣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顆。頭發被水打濕,盡力地往后梳著,露出布滿深刻皺紋的額頭。他緊張地搓著手,眼神有些飄忽,似乎不太習慣這身過于“正式”的裝扮,更不習慣在這樣清亮的光線下與兒子對視。他努力挺直了那因常年酗酒而微微佝僂的背脊,但動作依舊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僵硬和拘謹。他看到阿剛端著牛奶,嘴唇動了動,似乎也想說點什么,喉嚨里卻只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噥,最終只是局促地站在門邊,眼神小心翼翼地追隨著兒子的身影,像等待審判的囚徒。
客廳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陽光在無聲流淌。父母的目光,一明一暗,都沉甸甸地落在阿剛身上。林秀的關切帶著緊張的克制,阿強的注視帶著卑微的期盼。那無形的壓力,與窗外燦爛得近乎不真實的晴空,形成一種奇異的對峙。
阿剛沉默地喝完牛奶,將杯子輕輕放回桌上。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書包,動作平穩。
“走吧?!彼f,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任何波瀾。
校門口早已是人聲鼎沸的海洋。焦慮的家長,緊張的考生,各種叮囑、鼓勵、祈禱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嗡嗡作響的背景噪音。鮮艷的橫幅在陽光下刺眼地招展,上面寫著“金榜題名”、“一舉奪魁”之類的燙金大字。
阿剛的父母,像兩片被卷入洶涌潮水中的、沉默的落葉。林秀緊緊攥著一個裝著準考證和文具的透明文件袋,指節用力到發白。她努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但那層薄薄的粉底掩蓋不住她眼底劇烈的波動和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下巴。阿強則顯得更加手足無措,他緊挨著妻子站著,身體繃得筆直,眼神緊張地掃視著周圍喧鬧的人群,又時不時飛快地瞟向兒子,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不安,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讓他感到無所適從。他那身過分整潔的舊工裝在五顏六色的家長群中顯得格格不入。
阿剛接過母親遞來的文件袋,指尖觸碰到她冰涼而微顫的手指。他垂下眼瞼,檢查著里面的證件和文具。動作一絲不茍,像一個即將踏上戰場的士兵最后一次檢查他的武器。陽光毫無遮攔地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在他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周圍鼎沸的人聲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來。
檢查完畢。他抬起眼,準備匯入走向考場大門的人流。
“剛……”一個干澀沙啞、帶著巨大掙扎的聲音突然響起,像一顆投入喧囂中的小石子,瞬間被淹沒,卻又無比清晰地刺入阿剛的耳膜。
阿剛的腳步頓住了。他沒有回頭。
阿強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后面的話,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笨拙和小心翼翼的安撫:“……別、別緊張…盡力…盡力就好…”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的,帶著粗糲的質感。他說完,仿佛耗盡了所有勇氣,立刻慌亂地垂下頭,雙手在舊工裝褲縫處無措地搓著,不敢再看兒子一眼。
林秀的身體猛地一顫,她飛快地看了丈夫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言,隨即又猛地轉向阿剛。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補充什么,想叮囑什么,想鼓勵什么,但最終,所有翻涌的情緒都被她死死地壓了下去,只化作一句同樣干澀、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克制的話語:“……帶好證件…仔細…仔細審題。”
聲音很輕,在喧鬧的背景下幾乎聽不清,卻像兩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阿剛心中某個被冰封了太久的鎖芯!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了身。
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瞇起眼。
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完整地,落在了父母身上。
母親林秀。那層薄薄的、不熟練的妝容掩蓋不住她眼底深重的疲憊和刻骨的焦慮。她緊抿著嘴唇,嘴角因為用力而微微下垂,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但她的背脊卻挺得筆直,帶著一種教師特有的、近乎固執的尊嚴。她看著他,那雙曾如利刃般刻薄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深不見底的心疼。她像一個交出了自己所有籌碼、在命運輪盤前屏息凝神的賭徒。
父親阿強。他依舊佝僂著背,即使努力挺直也帶著無法消除的弧度。鬢角新添的灰白在陽光下異常刺眼。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局促、緊張和無措,渾濁的眼睛里盛滿了巨大的、卑微的期待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祈求。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等待著最終的判決。陽光照在他洗得發白的舊工裝上,照在他那雙因常年勞作和戒斷掙扎而布滿老繭、此刻正無措搓動的手上。
他們并肩站著。中間隔著一段沉默的距離,卻又被某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緊緊捆綁在一起。他們努力地、極其努力地,對著他,擠出一個笑容。
那笑容僵硬、笨拙、甚至帶著一絲扭曲。母親的嘴角在顫抖,父親的眼中迅速積聚起渾濁的淚光。那笑容里,清晰地烙印著過往所有的傷痕、所有的爭吵、所有的絕望、所有的卑微贖罪和無聲守望。它一點也不好看,一點也不溫暖,甚至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丑陋。
但就在這僵硬、丑陋、帶著淚光的笑容映入阿剛眼簾的瞬間——
“轟!”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他靈魂深處轟然炸響!冰封了太久太久的堤壩,被這股洶涌而至的、混雜著尖銳刺痛、無邊酸楚、遲來的理解和一種巨大釋然的洪流,徹底沖垮!眼前父母那努力擠出的、帶著傷痕的笑容,與記憶中無數破碎的畫面猛烈撞擊、重疊:
是母親生產后疲憊銳利的眼神與此刻小心翼翼期盼的重疊;
是父親醉醺醺附和“好名字”與此刻笨拙安撫的重疊;
是林秀將錄取通知書視為“勝利宣言”的刻薄與此刻克制叮囑的重疊;
是阿強癱倒校門的丑態與此刻局促挺直的重疊;
是那盤焦糊的晚餐與此刻沉默守望的重疊;
是母親持刀絕望的哭嚎與此刻強忍淚水的重疊;
是父親戒斷干嘔的痛苦與此刻卑微笑容的重疊;
是那杯溫熱的牛奶、那碟笨拙的蘋果、那張揉皺的紙條、保溫桶里的溫水、切好的水果、深夜無聲的守護……所有笨拙的、沉默的、沉重的、帶著傷痕的愛,在這一刻,終于沖破了怨恨的冰層,匯聚成一股滾燙的、無法阻擋的洪流,狠狠地、不容拒絕地,灌入他冰封已久的心湖!
陽光刺得他眼眶生疼,滾燙的液體瞬間模糊了視線。他猛地低下頭,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洶涌而出的酸澀硬生生逼了回去。再抬起頭時,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眶通紅。
他什么也沒說。沒有回應父親的安撫,沒有回應母親的叮囑。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
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所有的時間,所有的傷痕,所有的沉默與喧囂。
然后,他猛地轉過身,攥緊了手中的文件袋,大步流星地匯入了走向考場大門的人流。陽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落在他緊握的拳頭上。腳步堅定,再無遲疑。
考場里。窗明幾凈。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將整個教室映照得一片通透明亮??諝饫飶浡鴯湫碌募垙埡陀湍臍庀?,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無數年輕命運的緊張與期待。
試卷雪白,安靜地躺在桌面上。
阿剛拿起準考證,放在桌角。他坐得筆直。他沒有立刻去看試卷。
他緩緩地抬起頭,望向窗外。
窗外,鳳城的天,澄澈如洗。湛藍,開闊,深邃。幾縷潔白的云絮如同悠閑的帆船,在無邊無際的藍色畫布上緩緩漂流。陽光是純粹的金色,毫無保留地潑灑下來,溫暖,明亮,充滿了近乎神性的力量。它落在遠處高樓的玻璃幕墻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落在近處梧桐樹新綠的葉片上,跳躍著生命的活力;也落在他面前的桌面上,照亮了那張等待書寫的、空白的試卷。
這天空,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它不再是序章中灰蒙蒙的、蒙著紗的壓抑,不再是掙扎跋涉時撕裂的、透出微光的縫隙。它是徹底的、毫無保留的、壯闊的晴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清冽,帶著陽光和自由的味道。
他拿起筆。筆身冰涼,沉甸甸地壓在指尖,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的掌控感。
心中那片被陰霾籠罩了太久太久的天空,在這一刻,被窗外那片無垠的湛藍徹底覆蓋、點亮。所有的怨恨、逃避、掙扎、錨鏈的拖曳、無聲的守望、笨拙的贖罪……都在這一片澄澈的晴空下,化作了某種沉重卻堅實的基石。
他知道,未來的天空依然會有風雨。父親那座“戒酒”的陡山遠未登頂,母親眼底的傷痕也需漫長時光撫平,他自己的前路更是荊棘密布。但這一刻,他無比清晰地知道——
晴空,一直都在。
它不在別處,就在他掙脫枷鎖、直面傷痕、背負著愛(哪怕這愛如此笨拙沉重)也要奮力劃槳的每一個瞬間。它在他終于學會接納不完美、學會在廢墟上重建秩序的勇氣里。它在他此刻緊握的筆尖,在他挺直的脊梁,在他敢于仰望的、傷痕累累卻依舊跳動的心臟里。
爸,媽。謝謝你們……還在。
芳老師,浩晨。謝謝你們……拉了我一把。
未來如何?
筆在我手。路在我腳下。這場仗,我為自己打。
他微微垂下眼睫,目光沉靜如水,落在面前潔白的試卷上。筆尖懸停,帶著千鈞的重量,卻又蘊含著破繭新生的輕盈。
下一刻。
筆尖落下,堅定地劃過紙面,發出清晰而沉穩的沙沙聲。
如同一聲沉默的宣告。
如同一次真正的啟航。
故事結束在這個陽光燦爛、無限可能的起點。湛藍的天空下,少年執筆的身影,與窗外無垠的晴空融為一體,凝固成一幅名為“新生”的永恒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