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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通往學校的路,在初冬的清晨顯得格外漫長

阿剛沉默地放下筷子。碗底殘留著一點清湯和幾根面條,那個形狀不規則的荷包蛋只剩下一小塊蛋白,邊緣的焦糊格外顯眼。胃里沉甸甸的,不是飽足,而是像塞滿了冰冷的、難以消化的石頭。他依舊沒有看任何人,只是盯著空碗邊緣那圈淡淡的油漬,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答案。

客廳里凝固的空氣,似乎因為這吞咽的結束而重新開始流動,卻流動得異常滯澀。父親阿強依舊僵硬地站在廚房門口,低著頭,雙手無措地搓著舊工裝的下擺,渾濁的淚水早已在粗糙的臉頰上干涸,留下幾道蜿蜒的暗痕。母親林秀依舊倚在臥室門框邊,攥緊衣角的手指關節已經發白,眼底的紅血絲如同蛛網,那滴砸落在地的淚漬早已消失,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極力壓抑的疲憊。

浩晨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時間到了。走。”

阿剛像是得到了赦免令,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過大,帶得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依舊低著頭,避開所有可能的視線交匯,抓起書包,逃也似地沖向門口,幾乎是撞開了門,將自己投入門外凜冽的晨風中。

浩晨緊隨其后,反手帶上了門。門板合攏的悶響,像一道閘門,再次將那個沉重的、無聲的世界隔絕開來。

通往學校的路,在初冬的清晨顯得格外漫長。寒風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穿透單薄的校服,刺在皮膚上。阿剛低著頭,腳步又急又快,仿佛要將身后那個家、那碗面、那份沉重的沉默徹底甩掉。書包沉甸甸地壓在后背,里面裝著昨夜那本被艱難“啃”過的數學書,還有浩晨留下的新任務。每一步,都牽扯著褲兜里那個冰冷堅硬的紙團——那張被揉搓了無數次的紙條,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時刻提醒著他那根嵌入血肉的銹蝕錨鏈。

浩晨沉默地走在他身側,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沒有像往常那樣靠近,也沒有試圖說話,只是像一個沉默的、無形的監工,用她的存在感逼迫著他向前。阿剛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目光的重量,那重量擠壓著他胸腔里翻騰的煩躁、怨懟和一種無處安放的酸楚。父親的卑微,母親的沉默,浩晨的逼迫,還有那高聳的知識廢墟……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

“慢點。”浩晨的聲音突然響起,像一塊冰砸在凝滯的空氣里,“節省體力。‘野區’還遠。”

阿剛的腳步猛地一頓,隨即像是被抽掉了一部分力氣,步伐明顯慢了下來,帶著一種被戳穿的頹喪。他不再狂奔,只是沉默地、沉重地走著,每一步都踏在灰蒙蒙的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走進教室,喧鬧的人聲和暖氣撲面而來,卻讓阿剛感到一種強烈的疏離感。他像一個闖入者,默默走到自己角落的位置坐下,將沉重的書包塞進桌肚。周圍的同學或嬉笑打鬧,或埋頭預習,沒人多看他一眼,也沒人留意他眼底濃重的青黑和身上散發的、與周遭格格不入的低氣壓。

物理課。老師開始講解新的章節——牛頓運動定律。講臺上,公式被清晰地推導、講解。曾經對阿剛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的邏輯鏈條,此刻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每一個符號,每一個推導步驟,都顯得模糊而遙遠。老師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斷斷續續,難以捕捉。他努力集中精神,試圖跟上思路,但昨夜鏖戰數學的疲憊、清晨那碗沉默面條的沉重、褲兜里那冰冷紙團的提醒……如同無數只嗡嗡作響的蚊蠅,瘋狂地撕扯著他脆弱的注意力。

他盯著黑板,眼前卻不斷閃現廚房門口父親佝僂卑微的身影,臥室門邊母親強忍淚水的眼睛,浩晨冰冷審視的目光……還有抽屜深處那個冰冷的、發出無聲誘惑的矩形輪廓。冷汗沿著他的額角滑落,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沿。

“周天剛。”

物理老師的聲音突然點名。

阿剛渾身一僵,茫然地抬起頭。全班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帶著好奇、探究,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

“回答一下,根據受力分析,滑塊在斜面上靜止的條件是什么?”老師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靜止的條件……

阿剛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昨晚浩晨用峽谷術語拆解受力分析的畫面猛地閃過——主力輸出(下滑分力)干不過反野(摩擦力)……這個比喻清晰無比!但此刻,面對老師的提問和全班的目光,那些清晰的比喻、那些邏輯鏈條,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抹去!只剩下冰冷的、公式化的要求,和一片空白的腦海。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緊,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迅速升溫。巨大的羞恥感和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下意識地低下頭,躲避著那些目光,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困獸。

“摩擦力大于等于下滑力分量。”一個清晰、冷靜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是浩晨。她沒有看阿剛,目光平靜地看著老師,仿佛只是回答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問題。

物理老師看了浩晨一眼,點了點頭:“嗯,林浩晨回答得很準確。”他的目光再次掠過阿剛,沒再說什么,轉身繼續講課。

那短暫的聚焦移開了,但阿剛卻感覺像是被剝掉了一層皮,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他死死地攥著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尖銳的疼痛壓制著翻江倒海的屈辱和對自己無能的憤怒。浩晨的解圍,非但沒有讓他感到輕松,反而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他不需要她的憐憫!更不需要她的施舍!

下課鈴響。阿剛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癱在椅子上。周圍的喧鬧仿佛與他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

“拿著。”一個硬皮筆記本突然被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是浩晨的。她的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阿剛抬起頭,撞上她平靜無波的眼神。

“我的物理筆記。重點和推導過程。”浩晨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像在交接一件工具,“‘牛頓力學野區’的地圖。自己看。”她說完,轉身就離開了座位,沒有一句多余的安慰或解釋。

阿剛看著桌上那本攤開的、字跡清晰工整的筆記本。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清晰地標注著重點、推導思路、甚至還有簡潔的圖示。浩晨的字跡帶著一種冷靜的力量感。這根本不是施舍,這是赤裸裸的“戰場支援物資”。

一股混雜著羞恥、不甘和一種被強行喂下“補給”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他幾乎是帶著一種自虐般的狠勁,一把抓過那本筆記,手指用力得指節發白。他強迫自己將目光投向那些清晰的公式和推導,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舔舐著傷口,同時死死盯著獵物的方向。

看不懂的地方,他就反復看,結合浩晨留下的“地圖”提示,一點點去啃,去理解。看不懂?那就看到懂為止!羞恥?那就用理解來覆蓋它!浩晨的筆記像一根冰冷的探針,精準地刺入他混沌的思維,強行梳理著混亂的邏輯鏈。

午休。他沒有去食堂,就著冰冷的白開水,啃著從家里帶出來的干硬饅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浩晨的筆記本和攤開的物理課本。周圍同學的喧鬧成了背景噪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符號、公式,以及褲兜里那個冰冷紙團帶來的、沉甸甸的拖曳感。

下午的自習課,數學老師抱著一摞卷子走了進來。

“小測驗,檢測一下最近復習情況。半小時。”老師的聲音平淡無波。

卷子發下來。阿剛的心猛地一沉。函數定義域、單調性、還有幾道基礎的應用題……正是他昨夜和清晨如同在泥沼中跋涉般艱難“啃”過的內容。

他拿起筆,手心瞬間沁出冷汗。目光掃過題目,昨晚那種巨大的陌生感和斷層感再次襲來。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去想可能的失敗,不去想抽屜里的誘惑,不去想褲兜里的紙團,只死死盯著題目。

集合的運算…浩晨的“清線發育”指令仿佛在耳邊響起。

函數的定義域…一層一層剝開限制條件!

單調性…畫圖!走勢!

他落筆了。筆尖在卷面上移動,速度緩慢,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專注。遇到卡殼,他就用力回想浩晨筆記上的關鍵點,回想她那些冰冷卻精準的比喻。汗水沿著鬢角滑落,他也渾然不覺。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卷面上漸漸填滿了歪歪扭扭、卻異常認真的筆跡。雖然過程磕絆,雖然有些答案透著明顯的不確定,但他沒有放棄任何一道題。

交卷鈴響。阿剛放下筆,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一種巨大的虛脫感席卷了他,但虛脫之中,似乎又夾雜著一絲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的、來自戰場最前線的硝煙氣息——他撐下來了,沒有潰逃。

幾天后,數學課。老師開始分發批改好的小測卷。一張張卷子發下來,教室里響起或高或低的議論聲。

“周天剛。”

一張卷子被放在阿剛桌上。

他低頭看去。卷面上布滿了紅色的對勾和叉號。最終,一個鮮紅的數字刺入眼簾:68。

六十八分。

一個在曾經的“狀元”眼中不值一提的分數。

一個在沉淪谷底時可能遙不可及的分數。

一個在經歷了地獄般的“啃”書、浩晨冰冷的“支援”、父親沉默的錨鏈拖曳、課堂上的難堪之后……終于掙扎著爬出來的分數。

沒有狂喜,沒有激動。阿剛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鮮紅的數字,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桌沿,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胸腔里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翻騰、沖撞——是羞恥?是難以置信?還是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真實的……被壓彎的脊梁終于挺直了一絲絲的證明?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下意識地投向旁邊的浩晨。

浩晨也剛拿到自己的卷子。她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轉過頭來。她的眼神依舊平靜無波,只是在掃過他卷面上那個鮮紅的“68”時,那冰封的湖面深處,似乎有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極快地掠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她沒有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那輕微的一點,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阿剛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第一圈微弱的漣漪。窗外的鳳城,灰蒙蒙的天空依舊陰沉,但在這間嘈雜的教室里,在那個鮮紅的“68”和那一個幾不可察的點頭之間,一道極其微弱、卻無比真實的光,終于艱難地穿透了厚重的陰霾,落在了少年被錨鏈拖曳著、卻始終未曾放棄跋涉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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