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到巳時才放晴,霧氣像被掃帚攏了,一點點從屋檐縫隙里掃出去。陽光斜斜地落在院子里,照得冰碴子亮晶晶的,也照進東廂房里。
林小滿已經穿戴整齊,但她沒急著出去,而是把屋里唯一的小圓鏡搬到窗邊,對著光左右照了照。
鏡子里的姑娘十七歲,鵝蛋臉,杏核眼,皮膚是北方少見的那種透亮的白,唇珠微微翹著,自帶三分嬌。林小滿不自覺嘖了一聲:原主這硬件,放她前世,高低得簽個MCN做美妝博主,可惜如今是1973年,美不頂飯吃,還得先保命。
她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把昨夜涌入的記憶又過了一遍:
1.趙來睇——原主親媽,紅星大隊“戰斗力天花板”,護犢子護到不講理。
2.王桂芬——大嫂,最近剛受氣,但實則刀子嘴豆腐心。
3.李秀英——大嫂的弟媳婦,懷孕六個月,風一吹就倒的林黛玉款,肚子里是林家“長孫”。
4.票證、肉票、布票、糧票……一票難求,一只雞能要人命。
“當務之急,”林小滿對著鏡子豎起一根手指,“先解決雞的債務,再解決人設崩不崩的問題。”
該想個什么理由呢?
正想著,門被輕輕叩了三下。
“小滿,起了嗎?”是林建國,嗓子壓得低低的,像怕驚著鳥。
林小滿深吸一口氣,拉開門,先看見大哥手里端著一只粗瓷碗——碗里漂著三片薄薄的雞肝,湯底清得能照見人影。
“你嫂子讓我端來的。”林建國笑得比哭還難看,“她說……肝補血,你吃了別浪費。”
林小滿鼻尖一酸,這是她第一次體會到被家人愛護關心的感覺。
林建國今年三十六,臉上已經開始有了些許褶子,舊棉襖袖口露出蘆花絮,活生生一個被生活榨干的驢。可他對原主這個妹妹,是真的當閨女疼。
但是為了保證人設不倒,林小滿還是正了正心態。
“哥,”她接過碗,翻了個白眼,“就這清湯寡水,誰愛喝啊,你自己留著自己喝吧。”說罷,林小滿直接越過林建國往正屋大廳走去。
林建國眼睛不自覺黯淡了下來,“是哥不是,等哥這個月發工資,再給你去買只來。今天早上你也吃個雞蛋湊活湊活……”
林小滿腳步沒停,心里卻像被人擰了一把——這大哥是真疼妹妹,可她要是現在露了餡,以后“洗白”計劃就全完了。
她只能把那點酸澀咽回肚子,繼續端著原主那副“刁蠻”架子。
“雞蛋?”她扭頭,嘴角一撇,“我要吃溏心的,煮老了可別端來礙眼。”尾音拖得老長,活脫脫一個被慣壞的小姑子。
林建國卻像得了圣旨,連聲答應:“溏心,溏心!哥給你煮兩個!”
……
正屋里,王桂芬正往灶膛里添柴,火苗“噼啪”一聲竄高,照得她半邊臉通紅。
聽見腳步聲,她沒回頭,手里火鉗卻“當”地敲在爐沿上,明顯帶著氣。
林小滿清了清嗓子,決定先下手為強。
“嫂子——”她聲音又甜又亮,像摻了二兩蜜,尾音卻故意拖出一點不耐煩,“昨晚那雞……我吃了,算我欠你的。回頭我還你一只,帶下蛋的。”
王桂芬猛地回頭,火鉗還舉在半空,臉上寫滿“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她印象中的小姑子,什么時候認過錯?不撒潑打滾就算過年了!
林小滿被她盯得心里發毛,面上卻繃得死緊,繼續按想好的劇本演,“別這么看我。要不是昨晚餓得眼冒金星,我才不稀得碰那只柴雞,肉老得能當鞋底。”
說完,還嫌棄地撇撇嘴,一副“我吃虧”的表情。
王桂芬的火氣“噗”地被戳破個洞,一時竟接不上話。
灶臺上的水開了,白汽“呼”地沖上來,迷了她一眼睛,聲音不自覺軟了三分:“……你當買雞像拔蘿卜?一張肉票恨不得掰成八瓣用!”
林小滿等的就是這句。
她往前湊兩步,從兜里摸出樣東西,在王桂芬眼前一晃——
是張嶄新的“禽蛋券”,指頭肚大小,蓋著副食店紅章。
“我之前在……咳,從我同學那兒贏來的。”她故意含糊來源,把券拍在灶臺上,“夠換一只三斤多的母雞,再多二十個蛋。”
王桂芬眼睛倏地瞪大,下意識伸手,又在碰到券的前一秒縮回去,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你會有這么好心?”
林小滿早料到這句,下巴一抬,三分不屑七分驕縱:“別誤會,我才懶得跑副食店。是哥說嫂子最近身子虛,我才順手拿出來的。”
——把功勞往林建國身上一推,既維持原主“死不認錯”的人設,又給了王桂芬一個臺階下。
果然,王桂芬嘴角動了動,最終憋出一句:“……回頭讓你哥去,省得你毛手毛腳再挑只瘟雞回來。”
話雖硬,火鉗卻“咣當”扔回了灶臺邊,明顯是松了口。
林小滿心里暗松一口氣,轉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頭補了一句:“對了,我要吃溏心蛋,煮六分鐘,少一秒都不行。”
語氣蠻橫,嘴角卻極快地翹了一下,像偷到燈油的小耗子。
王桂芬望著她的背影,半晌,低頭把那張禽蛋券收進圍裙兜里,嘴角也忍不住往上走:
——小姑子今天雖然還是那副死樣子,但……好像哪里不一樣了。
……
東廂房窗根底下,林建國坐在板凳上,見林小滿哼著小曲回來,他立馬站起來,眼里帶著小心翼翼的希冀,“你嫂子……沒生氣吧?”
林小滿把空碗塞回他手里,故意板著臉:“六分鐘,溏心蛋,別忘了。”
頓了頓,到底沒忍住,小聲補了句,“哥,下月發工資,別給我買雞了,攢著給秀英姐買紅糖吧。”
林建國愣住了。
林小滿卻已經“啪”地關上門,背靠著門板,長長吐出一口白霧,“第一步,人設沒崩;第二步,大嫂消氣;第三步……”
她抬眼,望向窗外那只耀武揚威的蘆花雞,瞇了瞇眼,“得想個法子,把這只雞的價值,榨到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