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對別人微笑時不會想起我的死狀”

暴雨是神明的煙花。

這是網上那群喜歡賣弄文藝的小孩們說的。

可在我看來，更像是一場喧囂的災難，無論是暴雨還是煙花。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濺濕了我的雨傘。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打濕了我的西裝外套。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拍響了我的雨傘。

在這場被水所包裹的災難里，總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發生。

比如被雨打濕飛不起來的鳥，被刮斷的樹

以及趴在井邊的井上江子。

她是我班上的孩子，平時不怎么愛說話，悶悶的，文靜乖巧，現在正在趴在井邊往下看，傘也沒打。

我走過去，把傘傾至江子的頭頂，給她罩出一個沒有雨的空間。

“怎么不打傘呢，江子？你在這里做什么？”

江子抬起頭，看著給她撐傘的我，她的長發已經完全被雨打濕，緊貼在她的臉上，衣服上，濕透的校服下透出隱隱的肉色，像只被淋濕的鳥。

或許是我黑色雨傘的緣故吧，映得她看向我的眼睛格外深幽。

“如果我說我在這里是為了等老師你呢？”江子開了口，臉上表情沒有太大變化。

………？

呃，也許江子并沒有看起來那么文靜聽話，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我沒有接他的話，而是繼續說：“放學這么久了，你還不回家嗎？你看你身上都淋濕了。”

江子深深的看著我，隨后低低的笑了一聲，說：“不是的，老師，我的手機掉井里了，可以幫我撈一下嗎？”

原來是手機掉下去了，不過，手機怎么會掉井里呢？

我看了看這口井，很深，井口卻不大，找來了一根很長的舀水瓢，在井底撈了很久才把江子的手機撈上來。

手機已經完全進水用不了了，只能將手機卡取出來再買一個新手機了。

我將手機卡遞給江子，問她：“你家住哪，我送你過去。”

江子接過手機卡，神色復雜的看著我說：“我家被拿去抵債了，媽媽也跑了。”

我面露震驚的看著她。

“我沒有家了。”

空氣陷入死寂，如同一部黑白默片般，唯有傘外的雨聲在喧鬧個不停。

身為一個老師，必須要做點什么。

我沉默了一會兒，開了口：“那要不要先去我家？至少把衣服換一下吧，會感冒的。”

江子點了點頭。

我將西裝外套脫下，罩在江子濕透的身上。

“罩著點，不要著涼了。”

江子將外套攏了攏，腦袋乖順著低著，外套掛在身上她格外顯大。

看來對學生的了解還是不夠多，我竟對江子的家庭情況一無所知。

一個失去家的孩子，會想些什么呢？對家人的埋怨，對社會的不滿，她現在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我擔憂的看了江子一眼。

“老師，你的衣服好臭，一股煙味。”這江子抬起頭，一對圓澄的鹿眼看著我說。

…………

真是個直言不諱的孩子。

我干笑了兩聲，說：“哈哈，最近壓力挺大，不抽點煙就不舒服，味道沒有很重吧。”

江子聞言，實在的又低頭聞了聞，坦誠的回答：“很重，捏著鼻子都能聞到。”

這個話題沒有再繼續下去。

兩個人就這么在雨里走著，默契的都沒有開口。

很快便到了我家，進門玄關，我便將我的愛人青生叫了出來，向她簡單說明了情況后，青生便心領神會的回屋里準備去了。

“她是你的妻子嗎？”江子在我身后問道。

這么說起來，我好像還沒有在班級上表示過我的狀況，雖然才新學期沒多久，但是我有未婚妻這件事還是表明一下吧。

我轉過頭，正欲回答，卻看見了江子的神色，如同雨天一樣陰沉的神色，那對圓澄的鹿眼也變得犀利，墨色的眼瞳像是失了焦，里面凝固著濃濃的厭惡。

不過僅一瞬，江子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又恢復了先前的神色。

奇怪，太奇怪了。

我面色如常的回答：“不是的，是未婚妻，還沒結婚呢。”

江子點了點頭：“哦，原來如此。”像是恢復了先前的乖順。

進了屋，青生已經把她以前的衣服找了出來，在江子身前比了比。

“看來江子以前和我體型差不多呢。”青生笑著說，讓江子拿上衣服去浴室。

“看到這個校服就想到高中的時候，我們以前好像也是在江島中學畢業的，對吧。”青生笑著說，“還記得那時候你可受歡迎了，每天都有小女生來找你，真懷念啊。”說罷，還用胳膊肘輕輕的撞了我一下。

青生和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雙方的家里人也很熟絡，幼兒園小學，高中，大學一直都在一個學校，她現在是業界內很出名的心理醫生，在當地開了一家診所。

我笑了一下，算是回應。

江子拿著衣服就去了浴室，而我也將那件外套扔進了臟衣樓內。

等等，我的手機好像還在里面。

我迅速將衣服拿出，將口袋里所有的東西，包括手機都掏出來后，才把衣服重新放了回去。

今天好像都沒怎么看過手機，我打開了手機，消息卻提醒我有一條來自“智里”的彩信。

智里是誰？好陌生的名字。我什么時候存的？

彩信的時間是今天下午，那時候還在上課，可能沒有注意到。

點開彩信內容，只有短短的幾個字。

［你滿意了嗎？］

莫名其妙，應該是惡搞短信吧。

我刪除了這條彩信，拉黑了這個聯系人。

隨意翻閱了幾下今天的新聞，隨后便聽見浴室門打開的聲響。

江子應該已經洗完了，我也該去洗了。

來到浴室附近，卻發現江子正在看掛在墻面上的那些仿真槍。

江子察覺到有人，便轉過頭來，用好奇的眼神看著我問道：“老師，你是軍迷嗎？”

提到這個，我瞬間打開了話匣子：“是的呢，我有時候會去練習場練習射擊，所以這面墻上有些是練功槍，有些是軍用槍的仿制品。”

江子饒有興致地看著我，臉上是十幾歲小女孩的好奇表情。

我滔滔不絕的繼續說著：“你看這把沙漠之鷹的仿品，雖說是仿品，但是除了火力不足之外，其他的配件與材質和原槍幾乎一比一還原。”

“雖然仿品和原槍很像吧，但沒有裝子彈，火力也不及原裝槍，所以這些槍很安全的，平時可以當藏品玩玩………”

“老師那么喜歡槍，為什么沒有去參軍呢？”江子問道。

嗯………我為什么沒有去參軍呢？肯定是因為參軍太累了，當老師才輕松啊。我一般會這么回答。

可是面對江子，我卻回答不出來了，江子的眼神像聚光燈般，照透了我內心的一切的想法，在她那雙眼里，所有的虛偽都無處藏匿。

我為什么要不安呢？難道這不是事實嗎？在她的注視下，我拼命回憶讓我不安的原因。

“就像老師明明不喜歡當老師，可還要裝作盡職盡責一樣，明明更喜歡年輕的女性，有一個同齡的愛人。”

頭有點疼，應該是偏頭痛又犯了。

我無視了江子的那些問題：“說什么呢，當老師明顯更輕松穩定一點吧，槍什么的，當愛好就好啦。”

江子沒有回答，臉上是我看不懂的神情。

青生從廚房傳來的聲音結束了這個話題：“嵐，還沒有洗澡嗎？水會涼的。”

聽到輕聲的話，我才反應過來，準備去浴室，可江子又叫住了我。

“老師，我的爸爸也很喜歡槍呢。”江姐手里不知何時拿了一把掛在角落的仿制左輪，很普通，屬于吃灰的那一類。

我不明所以的所以的看著她。

“可以送我一把嗎？”江子看向我，眼里是不多見的真誠懇求：“作為回贈，我把這個送你。”她將脖子上的紅繩解下，從潔白的衣領里抽出一塊艷紅的平安符。

反正那把槍掛在那也挺占地方，我接過平安符，向她點了點頭。

像是得到了回應，江子輕輕的對我微笑了一下，似是水面被風吹動的漣漪般，是一個十五六歲少女最真誠的微笑弧度。

我陪那笑容晃了一下，也禮貌的回應了一個微笑，隨即便進了浴室。

晚上青生給江子收拾出了一間客房，拿了新的床單和被子，讓江子早早休息了。

窗外的雨還在下個不停，在寂靜的夜里湊出整齊劃一的曲調。

我趴在窗邊抽煙，吐出的白霧在雨點的拍打下頃刻消散。

江子的話，一直在我耳邊縈繞，每每想起那種奇異的不適感，便會在我的腦子里翻江倒海。

“怎么又在抽煙？”青生走了過來，又順手掐了我的煙。

青生為我關上了窗，而那個問題仍盤踞在我的心頭。我緩緩開口：“青生，你還記得我是怎么當上老師的嗎？”

青生沉思了一會兒，說道：“還不是因為你說當老師又輕松又穩定，才堅持選了教育學嗎？”

一如既往的回答，我看著窗外下著的雨，喃喃道：“可是感覺我當初的夢想不是當老師來著，我真的喜歡這個職業嗎？”

“最近是不是工作太累了？”青生從身后貼近，環抱住我，“腦袋里想太多事的話，會很疲憊的哦，回房間休息吧。”

應該是太累了吧，我解開了青生的手，“那我先去睡了。”我對她說。

在我轉身欲走的時候，青生勾住我的衣角，嘟囔著：“現在時間還早著呢，去我房間睡吧。”

“別鬧，家里還有客人呢。”我扯開她的手，“早點睡，明天還要上班。”

青生不滿的撇開手，回了房間。

吃了點偏頭痛的藥，我便也睡去了。

似乎做了一個好夢，夢見了我高中的時光，總之，醒來的時候時間剛剛好。

果然，睡覺能讓人心情愉悅，尤其是睡了一個不長不短的好覺。

起床洗漱完，出了房門便看見已經穿戴好的江子在玄關處穿鞋。

不小心泄進玄關的晨光，打在江子墨色的長發上，微微透著點金，連塵粒都帶著圣潔的白。

少女的彎睫輕顫，像是蝴蝶無意間扇動的翅膀，卻揚起劇烈的旋風。

江子抬起頭，眼里難得閃爍著碎光，眼睫彎彎，洋溢著笑。

“早上好呀，老師。”江子笑著說。

好像………我一時想不起來。

“嗯，昨晚睡得好嗎？你看起來很有活力呢，像是重新活過來了一樣。”我如是回答。

江子笑了笑，沒有說話。

青生這時走了過來，手里遞來兩份便當，一份是我的，另一份是江子的。

“別又忘記拿便當了，免得我又去學校給你送。”青生笑著埋怨道。

“嗯，沒有下次了。”我保證道。

多么和諧的早晨，去學校的路上，我這么想著，連手里的吐司都變得津津有味。

旁邊的江子也格外雀躍，嘰嘰喳喳的說了很多話。

果然還是個小女孩啊。

到了學校，我嘗試用花名冊上江子父母的聯系方式，聯系無一例外，都無人接聽。

真是不負責的父母，就這么把孩子放任不管了。我憤憤道開始同情起江子的遭遇了。

上完了今天上午的課，我吃完午飯就回到辦公室準備教案，卻看到辦公桌上多了一樣東西。

我走近過去查看，發現是一小袋餅干。

拿起筆桿，下面還壓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

［飯后甜點?］

旁邊還畫了一個微笑的小表情。

字跡略顯青澀，肯定不是別的老師寫出來的。

我翻了翻班上交上來的作業，一一對比字跡，發現這種端正圓鈍的字跡和江子的作業一模一樣。

還挺貼心的，我邊吃餅干邊想。

臨近放學，我叫住了準備離開的江子。

“老師，還有什么事嗎？”江子，疑惑的開口。

“抱歉，江子，我這邊實在聯系不上你的父母。”

江子聽聞，神色肉眼可見的落寞。

“當然，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可以先暫住在我家，剛好我家還有可以住的空房。”

江子聞言，先是瞪大眼睛震驚的看著我，隨即眼里又閃爍著希翼的光。

“真的可以嗎？！！這么麻煩老師的事情………”她先是激動，隨后又怯怯的開口。

“沒關系的，江子。”我說，“你可以先把那里當成第二個家。”

我特意觀察過了，江子在班上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如果無處可去的話，她就只能留宿街頭了。

想到這，我對我的決定更堅定了一分。

江子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喜色，眼里有眼波流轉，像是要喜極而泣，她看著我，真誠地開口道

“老師，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