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風裹著點桂花香鉆進來時，女人正把晾干的夏衣收進樟木箱。箱底壓著塊藍布帕子，是李建軍的玄孫媳婦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邊角繡著朵褪色的玉蘭花，針腳歪歪扭扭——老人說，這是當年王磊給初戀繡的，沒送出去，后來當擦碗布用了，布紋里還藏著餛飩湯的咸香。

“太奶奶，帕子上的花在睡覺嗎？”小孫女踮著腳扒著樟木箱沿，手指戳著那朵玉蘭花，像在叫醒一個舊夢。墻角的竹筐里堆著剛摘的桂花，是趙剛的后人送來的，說“立秋的桂花最香，能腌成糖，能泡成酒”。

老人坐在窗邊的藤椅上，手里摩挲著個搪瓷杯，杯身上“勞動最光榮”的字掉了大半，杯沿有個小豁口——是趙剛當年巡邏時摔的，后來李建軍用錫補過，豁口處的錫在陽光下閃著啞光，像塊凝固的月光。

“當年這院里的桂花樹有三棵，”老人呷了口菊花茶，茶里飄著朵干桂花，“你趙太爺爺總在立秋這天爬樹摘桂花，王磊就蹲在樹下接，說‘糖桂花拌餛飩餡，香得能招神仙’；李建軍送快遞路過，會順道捎袋面粉來，說‘蒸桂花糕給街坊嘗鮮’。”

張哥的曾孫扛著個竹梯子從門外進來，梯子上還沾著晨露。“李大爺，我給桂花樹修修枝，”他抹了把額頭的汗，“當年張太爺總說‘立秋修枝，來年花香能飄三條街’，這話我記著呢。”

梯子靠在老槐樹上，年輕人的影子在地上晃，像片被風推著走的云。老人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立秋，三個年輕人在桂花樹下打賭：李建軍說能在重陽節前攢夠錢買輛二手自行車，王磊說要開家帶雅間的餛飩店，趙剛則拍著胸脯說“年底前準能評上先進”。桂花落在他們的頭發上、肩膀上，像撒了把碎金。

女人在廚房燉蓮藕湯，砂鍋咕嘟咕嘟地冒熱氣，藕的清甜混著排骨的香漫出來。“你太奶奶說，立秋要吃點帶粉的，”她給灶膛添了把柴，火苗舔著鍋底，“當年李太爺爺總把燉得最爛的藕給孩子，自己啃藕節；王太爺爺的餛飩湯里，立秋這天準加幾片藕，說‘清熱，敗敗秋老虎的火氣’。”

小孫女舉著塊啃了一半的西瓜跑過來，瓜瓤上還沾著幾粒黑籽。“太爺爺，啃秋要啃出聲音才甜！”她的小牙咬著瓜，汁水順著下巴往下滴，像掛了串晶瑩的珠子。老人接過她手里的瓜皮，瓜皮上留著小小的牙印，像個沒寫完的句號。

“當年你趙太爺爺啃秋最響，”老人笑著擦去孩子下巴的汁水，“三個大男人分一個西瓜，趙剛總把瓜心讓給李建軍，說‘你跑快遞費嗓子’；李建軍又塞給王磊，說‘你守攤熬得慌’；王磊最后切成三塊，說‘少廢話，誰也別想占便宜’。瓜汁滴在水泥地上，招來了一群螞蟻，像搬著滿地的星星。”

暮色漫進院子時，竹筐里的桂花已經腌上了糖。女人把搪瓷杯里的菊花茶倒進玻璃罐，說“泡一夜，明天給孩子當涼茶”。罐子里的桂花在茶水里慢慢舒展，像在跳一支慢舞。

孩子趴在窗臺上，看張哥的曾孫給桂花樹纏草繩——說是防秋寒，這法子是趙剛當年從老農那學來的。草繩一圈圈繞在樹干上，像給老樹系了條溫暖的腰帶。

“太爺爺，桂花在說什么呀？”孩子指著玻璃罐里的花瓣。

“在說‘別凍著’呢，”老人把罐口蓋緊，“當年你李太爺爺的快遞車沒棚子，立秋刮風時，王磊就給他縫了個布篷，趙剛往篷子里塞了件舊棉襖，說‘夜里騎車冷，裹著點’。”

露水打濕窗臺時，蓮藕湯燉好了。女人給老人盛了一碗，藕塊粉得能拉出絲，湯面上飄著片桂花。老人舀起一勺湯，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像流進了幾十年的時光里。

遠處的餛飩店還亮著燈，王磊的后人正在掛棉門簾，門簾上繡著三朵桂花，風一吹，影子在地上搖啊搖，像三個湊在一起說悄悄話的老朋友。

老人望著窗臺上的玻璃罐，桂花的香混著蓮藕的甜漫過來。他忽然明白，那些藏在歲月里的暖，從來都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是李建軍遞過來的半塊西瓜，是王磊縫補的布篷，是趙剛塞來的舊棉襖，是一代又一代人把日子過成了桂花糖，初嘗是甜，細品是香，擱得越久，越有滋味。

孩子抱著玻璃罐睡著了，罐子里的桂花在月光下輕輕晃，像誰在掌心里撒了把星星。老人給她蓋好薄被，聽見窗外的桂樹葉沙沙響，像在說：

“秋來了，日子該釀點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