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剛過,巷子里的老槐樹影已經能鋪滿半條街。李建軍的玄孫媳婦正把新收的麥子攤在竹匾里曬,麥粒在陽光下閃著金亮的光,孩子光著腳丫在旁邊跑,麥粒鉆進趾縫,癢得她咯咯笑。
“別踩疼了麥子。”女人彎腰把孩子抱開,指尖捻起顆麥粒,飽滿得能掐出漿水——像她太奶奶說的,“好麥子得有嚼頭,跟人似的,得經得住磨。”竹匾的邊緣刻著圈淺淺的花紋,是王磊當年用餛飩勺劃的,說“這樣盛麥子不容易撒”。
老人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手里轉著個陶制的麥哨,哨音清亮,能引來檐下的燕子。這麥哨是趙剛的后人做的,用的是當年李建軍送快遞路上撿的野麥稈,陶身上還留著三個指印,是三人當年試吹時按的,如今被摩挲得發亮。“當年收麥時節,”老人對著麥哨吹了聲,燕子撲棱棱飛起,“李建軍總把新麥揣在兜里,見誰都遞一把;王磊的餛飩里會加麥仁,說‘吃了有力氣干活’;趙剛巡邏時,兜里總裝著麥哨,見了孩子就吹,比警笛還管用。”
孩子舉著束麥穗跑進來,穗子沉甸甸的壓彎了腰,麥芒掃過她的臉頰,留下淡淡的紅痕。“太爺爺,你看這麥穗,像不像王太爺爺的餛飩串?”她把麥穗舉到老人眼前,麥粒順著穗子滾下來,落在老人的手心里,像撒了把碎金子。
“像,太像了。”老人把麥粒湊到鼻尖聞,新麥的清香混著陽光的味道,讓人想起很多年前的麥收。三個年輕人在合租屋的小院里曬麥,李建軍的快遞袋當簸箕用,王磊的搟面杖當耙子,趙剛則脫了襯衫當包袱,結果麥粒鉆進領口,癢得他直蹦,逗得另兩人笑彎了腰。
張哥的曾孫推著輛舊獨輪車經過,車上裝著新磨的面粉,布袋上印著“磊子餛飩”的老字樣。“李大爺,給您送點頭道粉,”年輕人擦著汗笑,“這粉跟當年王師傅做餛飩皮的一個細,蒸饅頭能起三層褶。”
老人接過面粉袋,指尖觸到布袋的粗紋,像摸到了時光的肌理。他記得王磊總把最細的面粉留給做餛飩皮,自己吃帶麩皮的粗面;記得李建軍幫王磊扛面粉,累得直喘還說“輕得像棉花”;記得趙剛把面粉袋口縫得嚴嚴實實,說“別讓蟲子鉆了空子”。
女人在廚房用新麥粉烙餅,鏊子上的餅鼓起金黃的泡,麥香順著窗戶飄出去,引得巷里的孩子都往這邊瞅。“你王太奶奶說,烙餅要小火慢烘,就像過日子,急不得,”女人翻著餅對探進頭的孩子說,“當年李太爺爺總搶剛出鍋的餅,燙得直哈氣,還說‘就得這口熱乎的’。”
傍晚收麥時,夕陽把竹匾染成了橙紅色。孩子幫著把麥粒裝進陶罐,罐口用紅布扎緊,布上繡著三只手的圖案——是女人照著老照片繡的,一只握著快遞單,一只捏著面團,一只攥著警棍,手指交疊處,繡著顆小小的麥穗。
“這叫‘守麥罐’,”老人摸著陶罐說,“當年你太爺爺們就用這樣的罐子存麥,說‘存著新麥,心里踏實’。”孩子把耳朵貼在罐上,能聽見麥粒滾動的沙沙聲,像三雙手在輕輕說話。
暮色漸濃時,麥香還在巷子里飄。老人坐在竹椅上,看著女人把烙餅切成三份,一份給孩子,一份留著,一份裝進保溫桶——要給餛飩店的張爺爺送去。孩子舉著餅跑到老槐樹下,把餅掰碎了喂螞蟻,麥香引來了成群的螞蟻,像在搬一場盛大的宴席。
“其實啊,”老人對著陶罐輕聲說,“最香的不是新麥,是藏在麥里的盼頭。”
月光爬上窗臺,照在守麥罐上,紅布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朵靜靜開放的花。罐里的麥粒沉睡著,藏著陽光的暖,藏著雨水的潤,藏著三代人掌心的溫度。這盼頭里有麥芒的韌,有面粉的柔,有三個年輕人對日子的實在勁——春種秋收,一分耕耘一分甜,把日子過成了這罐里的麥,看著樸素,卻在每個饑腸轆轆的時刻,能捧出最踏實的暖。
遠處的餛飩店還亮著燈,王磊的后人正在和面團,搟面杖的咚咚聲混著麥香飄過來,像句對歲月的應答:
“放心,麥香會一直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