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情況就是,因著她出生那年國師所說的一句“天命”預言,她的母后很有可能已將她視為了兄長前行路上的最大阻礙,而她的父皇對此全然知情,卻并不打算出面阻攔。
并且……她還莫名其妙的被牽扯進昔年她皇祖父暴斃一案,和曾經追隨過他的先太子舊部里面了。
……簡直糟得不能再糟。
待眾人散盡之后,姬明昭仰躺在床,呆呆凝望了頭頂的那一重細紗軟簾。
方才與刺客們搏命時而錯開的骨頭已經被御醫重新推正并接續上了,她身上其他幾處大傷小傷也都被人甚是仔細地一一包扎完畢。
但縱然如此,她躺在這里,仍舊能時不時感受到那種自她骨頭縫里傳來的、像是被千萬只螞蟻啃噬,又像是被千萬根鋼針來回穿刺過的鉆心痛意——而比這痛意更讓她感到痛苦的,則是她當前的處境。
……棄子。
——她現在,好像是那個被爹娘輪番拋棄了的棄子。
幼童茫然而無措地睜著一雙空洞的眼,有水珠毫無征兆地自她眼角倏忽滾落。
無數種復雜又難言的情緒,在須臾之間齊齊呼嘯著堵上心頭,那感覺塞得她近乎難以呼吸。
從前在與爹娘相處間,被她刻意忽略的、藏在角落里的每一處古怪都有了新的解釋,她好似終于能明白,為何母后在發現同樣的一篇課業,她能完成得比兄長更快更好時,會露出那樣驚恐又猙獰的表情——
她在擔心她才是國師口中的那個“天命帝星”,她怕她會擋了她哥哥的路。
“學不好琴棋書畫,你去同你哥哥一樣,學這些治國經略做什么?!彼浀媚侨账d致勃勃地拿著夫子批過的課業回宮給母后看,她娘就是這樣冷聲訓斥著她。
“——女兒家,少出這些沒用的風頭?!?
是了……她母后從來只在她又學會一種繪畫花樣、又彈明白了一首曲子時,才會對著她笑。
可明明……她起初給她看她做下的那些課業,也只是想讓她對著她多笑一笑呀。
她只是覺著,連夫子那樣挑剔的先生看了都會贊不絕口的文章,她母后看了,也一定會和夫子一樣高興。
姬明昭越發睜大了眼睛,她想將自己眼中的淚都吞回肚子,可那眼淚卻像決堤一般,眨眼打濕了枕頭上繃著的錦緞。
于是她索性極力蜷縮著將自己藏進那軟被里面,委屈如潮水一樣將她淹沒,她哭得渾身發了抖,卻又自始至終都悄無聲息。
——她還是不愿相信她母后想要殺她。
可事實又逼迫著令她無處逃避。
幼童瑟縮著抱緊了身前的被子,情緒翻涌中她無端覺出了那么三分的絕望。
正當她沉浸在那委屈與絕望之中、哭得忘乎所以之時,緊閉著的小窗外忽的傳來一陣極細微的叩窗聲響——由是本能先一步壓過了她那滿腹情緒,待姬明昭回過神來,她整個人已然提著劍立在了窗邊。
——這又是……哪個想不開要來找死的。
姬明昭稍顯不耐地皺了眉,瞳中悄然生出了一線稀薄的殺意。
她盯著窗外隱約被月光映出來的一輪影子,心中默數著將手搭扣上了窗栓——這次戳在那窗外的,不像是要來索她性命刺客,倒像是個不慎走錯了地方的蠢鈍蟊賊。
——但,管你是刺客蟊賊還是梁上君子,她今夜,一律照打不誤!
幼童如是想著,一面開窗高揚了手中劍。
孰料候在那窗外的既非刺客也非蟊賊,她垂眼對上月色里半大少年那張漂亮得有些過分的臉,剛舉起來的劍登時滯在了半空:
“……蕭珩?”
“咦?殿下認得微臣?”少年人蒙叨叨地眨了眼睛,尚分不大出雌雄的面上猶自帶著些憨莽的稚氣。
姬明昭聞此不受控的微一沉默:“……聽人簡單提過一嘴。”
——主要,瞧著十二三歲,有一身能繞得過院外武衛們的好武藝,還身在京畿。
這三樣條件疊在一起,再加上她那時從崔令韞嘴里探得的消息,讓人想猜不到他的身份都難。
“不過,蕭公子,你這大晚上的不睡覺,跑到本宮這里來做什么?”意識到面前人對她并無威脅的幼童收了劍,只那微蹙著的眉頭照舊半點沒舒。
蕭珩聞言不大好意思地伸手撓撓腦瓜,遂扒拉著自懷中翻出只足有他小半個腦袋大的瓷罐:“送藥?!?
“送藥?”姬明昭的眉心皺巴得越發狠了,她一時覺著這人的思路有些難以理解。
“對,送藥?!鄙倌觐h首,繼而獻寶一樣將那罐子捧到了幼童面前,“專門能治斷骨的藥——臣走前兒從營里軍醫那順過來的……好大一罐呢!”
“喏,您看,有這么多。”
蕭珩眼巴巴盯緊了幼童的眉眼,姬明昭瞅著他,只覺這人仿佛是個傻的。
在他那滿懷期待的目光注視下,她心中莫名多了兩分放松:“你怎么想起要給我送這個來了?”
“臣記得您的骨頭斷了來著,擔心宮里來的御醫治不好?!鄙倌耆嗣嫔Ⅳ觯爱斎?,微臣這不是在質疑御醫們的醫術……只是術業有專攻,傷筋動骨在營里是尋常事,在宮中卻沒那么常見,單論這一點,那肯定是我們軍醫制出來的藥膏更厲害。”
“加之我爹先前說過,宮里的人,辦事求穩不求速——臣怕那御醫用藥也只求穩,再給您耽誤了?!?
“胳膊斷了可不能耽誤,這玩意要是拖久了留下什么毛病,后面可是很難辦的。”蕭珩微板著臉說了個一本正經,話畢又哼哼唧唧仰面對著幼童一吸鼻子,“臣那會就想抽空給殿下送藥來著……奈何接到的指令是將您送到安福寺,安頓好了便即刻回程,只好趁著半夜沒什么人管,偷溜過來了?!?
“對了,殿下,臣能先進去說會話嗎?院外守著的那幾個武衛有點厲害,臣怕被他們幾個逮著——這事要是被我爹知道了,微臣指定又逃不了一頓好打?!?
……壞了,這好像真是個傻的。
姬明昭默了一瞬,而后眸色略顯復雜地向后側開了身子:“進。”
“謝殿下?!笔掔褚姞蠲嫔弦幌?,當即小心放穩了那罐子傷藥,隨即動作靈巧又利落地翻過了窗。
少年的輕功極佳,進屋時那鞋底擦過地面,竟不曾發出半點聲響。
他站定后,余光不經意掃過那被人蜷出了個小窩的軟被,他忽然后知后覺燒透了耳根:“等、等等,殿下?!?
“臣……臣是不是打擾到您休息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