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日，顧府主院如同上緊發條的機器。柳氏含著淚，一遍遍教我最簡單的宮廷禮儀——被抱著時如何安靜，見到“穿黃袍子的老爺爺”時不能哭鬧。她哼唱的搖曲里都帶著顫抖的恐懼。顧承恩則與父親反復推演入宮后的種種可能，預設危機，安排接應，每一個細節都反復斟酌，如同在布置一場生死攸關的戰役。

入宮這日，天色微熹。顧承恩換上了一身嶄新的四品文官常服，深青色云雁補子，襯得他面容愈發沉凝。柳氏顫抖著手，最后一次為我整理大紅色繡金線如意紋的錦緞襖褲，戴上綴著東珠的小帽子，將一枚據說能寧心安神的溫潤白玉平安扣，小心翼翼塞進我的襁褓內側，緊貼著我的肌膚。她含著淚，在我額頭印下深深一吻，仿佛要將所有的擔憂和祝福都烙印進去。

“嬌嬌兒…乖…一定要乖…”她的聲音破碎不成調。

顧承恩深吸一口氣，從妻子懷中接過裹得嚴嚴實實的我。襁褓溫熱，帶著奶香，卻重若千鈞。他挺直脊背，抱著我，如同抱著顧家最后的希望與最危險的炸彈，在顧府眾人復雜難言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府門外那輛早已等候的、象征著皇恩卻也象征著未知兇險的青帷宮車。

車輪碾過清晨寂靜的朱雀大街，駛向那巍峨森嚴、象征著至高權力的皇城。車簾隔絕了外面的風景，車廂內光線昏暗，只有車輪轆轆的聲響和顧承恩沉穩有力的心跳。我好奇地睜大眼睛，感受著這陌生的顛簸和父親身上傳來的緊繃氣息。

【爹爹…心跳好快…】我在心里嘀咕，小手無意識地揪住了顧承恩胸前的衣服，【皇宮…有好吃的糕糕嗎？】

顧承恩抱著我的手臂微微一僵，隨即更緊地收攏，仿佛要將他所有的力量和勇氣都傳遞給我。他低下頭，用下巴輕輕蹭了蹭我的發頂，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安撫：“嬌嬌不怕，爹爹在。”

宮門深似海。遞牌子，驗身份，層層通傳。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空氣中彌漫著肅穆壓抑的氣息，高高的宮墻隔絕了塵世的喧囂，也隔絕了自由的氣息。引路的內侍低眉順眼，腳步無聲，如同行走的影子。

終于，瓊林苑在望。遠遠便聽得絲竹管弦悠揚，夾雜著些許人聲笑語。苑內奇花異草爭奇斗艷，假山流水點綴其間，一派皇家春日的富麗堂皇。然而，這表面的祥和之下，是無數雙或明或暗、帶著審視與算計的眼睛。顧承恩抱著我，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沉穩地步入苑中。他目不斜視，步伐堅定，徑直走向苑中視野最佳、守衛也最為森嚴的御座所在——觀瀾水榭。

水榭臨水而建，四面通透。正中九龍盤繞的紫檀御座上，端坐著當今天子蕭靖衍。他身著明黃常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看似平和，卻自有不怒自威的帝王氣度。下首兩側，坐著幾位皇子、宗室親王以及幾位得寵的重臣。三皇子蕭景琰坐在皇帝左下首，神色溫和，目光卻銳利地掃過顧承恩和他懷中的襁褓。二皇子蕭景珩坐在稍遠些的位置，一身玄袍，面容冷峻，如同融入背景的陰影，唯有在顧承恩走近時，那深不見底的目光才如同實質般，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和掌控。

“臣顧承恩，叩見陛下！萬歲萬萬歲！”顧承恩抱著我，在御座前數步之遙處，撩袍跪倒，聲音洪亮清晰，脊背挺得筆直。

“平身。”皇帝蕭靖衍的聲音平和，聽不出喜怒，目光卻如同探照燈，越過顧承恩，精準地落在了他懷中那個大紅錦緞包裹的小小襁褓上。“顧愛卿不必多禮。這便是顧家新添的掌上明珠？抱近些，讓朕瞧瞧。”

“謝陛下隆恩！”顧承恩起身，深吸一口氣，抱著我，一步一步，穩穩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懸崖邊緣。水榭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懷中的襁褓上，氣氛安靜得落針可聞。

越靠近御座，那股無形的、屬于九五至尊的威壓便愈發沉重。我似乎被這凝重的氣氛所擾，在顧承恩懷里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小嘴撇了撇，似乎想哭。

【唔…好多人…怕怕…那個黃袍子老爺爺…身上的味道…好奇怪…】我的心聲帶著一絲不安和懵懂的好奇。

抱著我的顧承恩身體瞬間繃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女兒細微的躁動和那無聲的“念頭”！皇帝身上的味道？！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蕭靖衍顯然也察覺到了懷中嬰兒的不安，他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似乎是慈和的笑意，對著顧承恩伸出手：“來，抱過來，讓朕看看這小嬌客。”

顧承恩別無選擇。他只能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襁褓，遞向那雙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手。

就在皇帝那雙骨節分明、帶著薄繭的手即將觸碰到襁褓邊緣的瞬間——

我的目光，卻無意間被御座旁高幾上擺放的一個物件牢牢吸引！那是一個紫檀木底座，上面穩穩托著一塊約莫巴掌大小、通體瑩白、在透過水榭紗窗的光線下流轉著溫潤光澤的…玉璧！玉璧中央，赫然雕刻著一條盤踞的、形態古樸威嚴的螭龍！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猛地攫住了我！仿佛那塊玉璧在無聲地召喚！我的小胖手不受控制地從襁褓里伸出來，咿咿呀呀地揮舞著，努力指向那塊玉璧，小嘴里發出興奮的、含混不清的音節：

“咿…呀！亮亮！石頭！餅餅！要！”

稚嫩清脆的童音，在寂靜的水榭中突兀地響起，帶著嬰兒特有的純真和渴望。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吸引，齊刷刷地看向那只揮舞的小手和所指的方向——御座旁高幾上那塊象征著無上皇權、代表著帝王正統傳承的…傳國玉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