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被推得一個趔趄，茫然地看著瞬間變臉的經理，又看看地上灰頭土臉的念臨春，徹底凌亂了。

念臨春被周經理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來，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捧一件稀世瓷器。他拍打著牛仔褲和T恤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主要是掩飾自己的狼狽），臉頰火辣辣的，眼神躲閃，根本不敢去看那三位女士的表情。縱有百口，此刻也莫辯。那三份禮物，就是鐵證如山！

“念先生，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我們一般見識！”周經理點頭哈腰，姿態低到了塵埃里，“今晚務必給我們一個賠罪的機會！您看這樣，三位女士的包間…呃…要不…我們立刻為您和您的…朋友們…升級到我們的‘V12’至尊海景包間？那是我們這里視野最好、最私密、最頂級的包房！平時只接待…”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這包間不是有錢就能訂到的。

念臨春此刻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或者讓玉牌立刻把他傳送回供奉桌。但殘存的、被碾碎又勉強粘合起來的“成功人士”尊嚴，讓他強撐著挺直了腰板（雖然有點晃）。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忽略掉四面八方探究的目光，用一種刻意拔高的、帶著點破罐破摔的“豪爽”語氣說道：

“行！V12就V12！今晚這頓，算我的！就當…給大家壓壓驚！”他大手一揮，試圖用金錢的力量挽回最后一絲顏面。可惜，這份“豪爽”在眼前這三位背景、身價、此刻心情都極其復雜的女士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帶著點欲蓋彌彰的可笑。

“哎喲！念先生太客氣了！您能賞光就是我們的榮幸！”周經理臉上的笑容更盛，如同盛開的菊花，立刻轉身，對著對講機一通急促而恭敬的安排，“快！V12！立刻準備！最高規格！把念先生創作的《月光湖》循環播放起來！對！調到最大…呃…調到最合適的音量！”

很快，在周經理親自引領和一群服務員前呼后擁（更像是嚴密“護送”，防止再出幺蛾子）下，念臨春、蘇秦、景鳳臨、蘇曉四人，帶著各自復雜難言的心情，像被押解的犯人，走進了那個傳說中的“V12”包間。

V12包間無愧于“至尊”之名。它位于云端會所視野最開闊的弧頂位置，270度環繞落地玻璃幕墻，將整座城市最璀璨的夜景盡收眼底，仿佛懸浮于星河之上。內部空間極其寬敞，裝修極盡奢華卻又透著內斂的藝術感。一張足以容納十幾人的巨大圓形水晶餐桌居于中央，桌面下是流動的燈光，模擬著深海的光影。真皮沙發寬大舒適，角落里的三角鋼琴泛著溫潤的光澤。空氣中彌漫著頂級雪茄和名貴香氛混合的獨特氣息。輕柔的旋律流淌在空氣中，正是念臨春那首空靈憂傷的《月光湖》，此刻聽來，卻莫名帶著一絲諷刺的意味。

四人落座。氣氛比云端會所外面的空氣還要凝滯冰冷。巨大的圓桌此刻顯得空蕩而疏離。

蘇秦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優雅地靠在椅背上，重新戴上了那副巨大的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完美的紅唇。她端起侍者剛倒上的檸檬水，紅唇輕啟，聲音聽不出喜怒：“蘇曉，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你。”她顯然是認識蘇曉的，畢竟蘇曉是念臨春的貼身助理。

蘇曉努力維持著職業化的平靜，但微微發白的指節暴露了她的內心：“蘇秦老師，您好。真巧。”聲音有些干澀。

“鳳臨？”蘇秦的目光轉向景鳳臨，墨鏡后的眼神似乎帶著一絲探究，“你怎么也認識我們這位…才華橫溢又…精力充沛的念老師？”她刻意在“精力充沛”上加了點重音。

景鳳臨此刻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了些許，良好的教養讓她保持著得體的儀態，只是看向念臨春的眼神依舊復雜無比：“蘇秦姐？是你？這…說來話長。念老師…他曾經救過我的命。”她簡單的一句話，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蘇曉，驚愕地看向念臨春。

蘇秦挑了挑眉，紅唇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哦？救命恩人？那可真是一段…特別的緣分。”她的目光掃過念臨春，又掃過蘇曉，意思不言而喻。

蘇曉的臉更白了，她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餐巾。

念臨春如坐針氈，感覺后背的冷汗都快浸透T恤了。玉牌在胸口散發著持續的、警示般的溫熱。他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尷尬，哪怕只是杯水車薪。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之大，把旁邊侍立的服務員嚇了一跳。他抄起面前分酒器里剛倒滿的一杯紅酒（杯子很大，容量堪比小碗），那深紅的液體在剔透的水晶杯中晃蕩，像他此刻翻騰的心緒。

“各位！”念臨春的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沙啞，他舉起酒杯，目光掃過三位女士——蘇秦的墨鏡反著冷光，看不清情緒；景鳳臨的眼神帶著溫和的探尋和一絲殘留的驚異；蘇曉則低著頭，只露出一個緊繃的側臉。

“今晚…純屬誤會！天大的誤會！”他深吸一口氣，感覺臉頰發燙，“怪我！都怪我！安排不周，腦子進水！給各位造成了困擾，實在是對不起！”他頓了頓，像是給自己打氣，然后仰起頭，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咕咚咕咚”將那滿滿一大杯紅酒一飲而盡！冰涼的酒液滑入喉嚨，卻像火焰般灼燒著食道。

“這一杯，給蘇曉賠罪！生日搞成這樣，我…我混蛋！”他豪氣干云（自認為）地抓起分酒器，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再次仰頭灌下！動作之猛，酒液都從嘴角溢了出來，順著下巴滴落在T恤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污漬。

“這一杯，給景小姐賠罪！救命之恩不敢當，今晚反讓您受驚了！”第三杯酒再次被他粗暴地倒入口中。三杯下肚，接近一瓶紅酒的量，饒是他酒量尚可，此刻也感覺一股熱流直沖頭頂，眼前微微發花，胃里翻江倒海。

他重重地將空杯頓在桌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身體晃了晃，強撐著站穩，臉頰通紅，眼神卻努力做出“誠懇”的樣子看向三位女士：“我…我自罰三杯！誠意…夠了吧？”

空氣再次陷入沉默。

蘇秦墨鏡后的紅唇似乎彎了彎，沒說話，只是端起自己的水杯，小啜了一口，姿態優雅得像在品鑒藝術品。

景鳳臨看著念臨春這副狼狽又“豪邁”的樣子，尤其是T恤上那片酒漬和他通紅的臉，心中的驚愕漸漸被一種奇異的情緒取代。她終于將眼前這個才華橫溢的音樂總監，和記憶中那個在雨夜毫不猶豫停車、在醫院走廊緊張地搓著手等待、獻血時還故作輕松安慰她的樸實“小念”重合在了一起。巨大的反差讓她一時失語，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探究和一絲…忍俊不禁？她輕聲開口，帶著真誠的暖意：“念老師…您言重了。救命之恩是事實，我一直銘記在心，只是沒想到…您就是那位才華橫溢的念臨春。今晚…確實很意外。”她的話語像一陣和煦的風，稍稍吹散了包間里的一點冰霜。

蘇曉依舊低著頭，只是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念臨春的“自罰三杯”和那句“我混蛋”，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她分不清他是真心懊悔，還是又一次的表演。

周經理恰到好處地打破了這微妙的平衡。他親自推著一輛精致的酒車進來，上面赫然放著兩瓶造型古樸、瓶身布滿灰塵、標簽泛著歲月痕跡的紅酒。他臉上堆著最謙卑的笑容，聲音帶著獻寶般的激動：

“念先生，各位尊貴的女士，為了表達我們云端會所最誠摯的歉意，也為了慶祝今晚這…呃…難得的相聚，我們特意奉上本會所鎮店之寶——1945年份的羅曼尼·康帝（Romanée-Conti）！全球存量稀少，每一滴都堪稱液體黃金！這兩瓶，價值…嗯，友情價，每瓶也在十萬美金以上！請念先生和各位女士務必賞光！”

侍酒師如同進行一場神圣儀式，小心翼翼地開瓶。軟木塞被拔出時那一聲低沉而醇厚的“啵”響，在寂靜的包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仿佛開啟了另一個潘多拉魔盒。深寶石紅色的酒液被緩緩注入特制的醒酒器，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到極致的香氣——成熟的黑色漿果、松露、皮革、泥土、香料——如同有生命的煙霧般彌漫開來，瞬間充盈了整個空間，霸道地壓過了《月光湖》的旋律，也暫時壓住了所有人心頭的尷尬和思緒。這是金錢和時間共同釀造出的、令人迷醉的奢華氣息。

念臨春看著那兩瓶價值連城的液體，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二十萬美金！他剛“豪爽”地宣布今晚他請客！這玉牌帶來的財運，怕不是要在這里一次性還回去？但箭在弦上，他只能硬著頭皮，再次擺出“成功人士”的派頭，故作隨意地揮揮手：“開！都開了！大家嘗嘗！”

頂級紅酒的魔力是無窮的。在侍酒師專業的侍奉下，那如同液態紅寶石般的酒液，在精致的水晶杯中旋轉、掛壁，散發出致命的誘惑。幾杯醇厚復雜、單寧細膩如天鵝絨般的頂級佳釀下肚，酒精如同最溫柔的催化劑，開始悄然發揮作用。

凝滯的氣氛終于有了一絲松動。

景鳳臨端著酒杯，隔著流動的光影看向念臨春，眼神溫軟，帶著毫不掩飾的感激和親近：“念老師…我還是習慣叫您小念，可以嗎？總覺得更親切。那次車禍后，我在醫院醒來，爸爸只告訴我是一個叫‘小念’的年輕人救了我，墊付了醫藥費，還給我輸了血…我一直想找到您，好好謝謝您。沒想到，陰差陽錯，您竟然就是念臨春。這杯酒，我敬您，感謝您的救命之恩，也…感謝命運奇妙的安排。”她的話語真誠而直接，帶著富家千金特有的坦率，看向念臨春的眼神，在酒精和吊燈暖光的作用下，似乎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超越感激的情愫。

念臨春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連忙舉杯：“景小姐太客氣了，舉手之勞，真的！碰上了，誰都會幫忙的。”他試圖輕描淡寫，但景鳳臨那專注而親近的目光，讓他心頭莫名地“咯噔”一下，玉牌似乎也微微發熱。

“舉手之勞？”蘇秦輕輕晃動著杯中價值千金的酒液，墨鏡不知何時已摘下，那雙足以顛倒眾生的美眸似笑非笑地看向念臨春，紅唇輕啟，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磁性，“念老師的‘舉手之勞’，范圍似乎有點廣呢？”她話里有話，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蘇曉和景鳳臨。隨即，她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正式而充滿誘惑：“不過，今晚約念老師，確實有正事相商。我接到了好萊塢星光音樂盛典的正式邀請，他們希望我能代表東方聲音，在盛典上演唱一首具有國際影響力的英文原創歌曲。”

她身體微微前傾，靠近念臨春，那股清雅又強勢的香水味混合著頂級紅酒的醇香，形成一種極具侵略性的魅惑氣場：“念老師，您的才華有目共睹。中文歌曲您信手拈來，我相信英文創作對您來說也絕非難事。我需要的，不僅僅是一首能震驚四座的歌，更需要一個能理解我音樂理念、與我靈魂契合的搭檔。”她的目光緊緊鎖住念臨春，帶著不容拒絕的期待，“跟我去美國一段時間吧。我們一起創作，一起站在世界級的舞臺上。我相信，那會是事業上…乃至生活中…最完美的搭檔。”“生活”二字，她咬得格外清晰，含義不言而喻。

蘇秦的話語如同一顆重磅炸彈，瞬間將剛剛因紅酒而緩和的氣氛再次推向冰點！好萊塢！星光音樂盛典！世界舞臺！事業與生活的完美搭檔！每一個詞都充滿了致命的誘惑力和強大的壓迫感。景鳳臨眼中那朦朧的情愫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蘇曉猛地抬起頭，臉色蒼白如紙，握著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她看向念臨春的眼神，充滿了絕望的質問——你要跟她走？去美國？那我算什么？

念臨春感覺腦袋“嗡”的一聲，像被兩股巨浪同時拍中！一邊是景鳳臨帶著感恩與親近的灼熱目光，一邊是蘇秦那充滿野心與曖昧的致命邀請。他下意識地看向蘇曉，卻撞上了那雙盛滿受傷、憤怒和無聲控訴的眼睛。蘇曉雖然沒有說話，但她的沉默，她緊抿的嘴唇，她微微顫抖的身體，都在無聲地吶喊。她為他打理一切，照顧他的生活，在他最狼狽的時候站在他身邊（雖然今晚之前），那份早已生根發芽的情愫，此刻在蘇秦強大的攻勢和景鳳臨的“親昵”面前，顯得如此脆弱和…多余？

轟！

比之前在云端大堂被按倒在地時更強烈十倍的尷尬、窘迫、無所適從，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念臨春！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架在火山口炙烤的螞蟻。玉牌在胸口劇烈地發燙，幾乎要灼傷他的皮膚，仿佛在警告他：玩脫了！玩大了！看你如何收場！

V12包間里，極致的奢華成了最荒誕的背景板。價值二十萬美金的羅曼尼·康帝在杯中散發出令人迷醉的香氣，輕柔的《月光湖》旋律依舊流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星河璀璨的城市夜景。然而，這一切的浮華與美好，都無法驅散圓桌中央那令人窒息的、足以凍結靈魂的低氣壓。

三個女人，三種截然不同的目光，如同三把無形的利劍，從三個方向，將念臨春牢牢釘死在原地。

景鳳臨的眼中是期待與親近的探詢。

蘇秦的眼中是志在必得的誘惑與等待答案的強勢。

蘇曉的眼中是瀕臨崩潰的絕望與無聲的控訴。

念臨春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想解釋，想辯解，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但任何話語在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和可笑。他只能徒勞地端起面前那杯價值千金的紅酒，仿佛那是唯一能暫時麻痹神經的毒藥。

沉默。

震耳欲聾的沉默。

在價值連城的酒香里，在空靈憂傷的旋律中，在窗外璀璨的星河下。

V12包間，這個云端之上的奢華孤島，此刻成了念臨春人生中最漫長、最煎熬、最無處可逃的…修羅場刑臺。

而那枚緊貼著他胸口的玉牌，正散發著前所未有的、幾乎要將他靈魂都點燃的滾燙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