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退潮后的礁石,一點點從混沌的深海浮現(xiàn)。
付文錦首先感受到的是無處不在的、被碾碎般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虛弱。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的悶痛,喉嚨干灼得像被砂紙打磨過,額角和手臂的傷口持續(xù)散發(fā)著不容忽視的鈍痛。但那種滅頂?shù)母邿岷脱灨幸呀?jīng)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冰冷的清醒。
他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花了片刻才適應(yīng)屋內(nèi)昏暗的光線。依舊是那間破敗的小屋,依舊是那盞昏黃骯臟的燈泡。
然后,他察覺到了異樣。
他的頭并非枕在冰冷堅硬的床板上,而是枕著一小塊疊得還算整齊的、洗得發(fā)白的舊衣物(來自林怡那貧瘠的衣柜)。身上蓋著的,也不是那件令他厭惡的女式外套,而是一條雖然舊硬、卻相對干凈干燥的薄毯。
口中雖然干苦,卻并沒有血沫的鐵銹味,反而殘留著一點極其微弱的、屬于冷饅頭糊的粉質(zhì)感。
最讓他心神震動的是——
林怡就坐在床邊的地上,背靠著床沿,頭歪向一側(cè),似乎睡著了。晨光透過門縫,照亮她纖瘦的側(cè)影和鴉羽般垂下的長發(fā)。她看起來疲憊不堪,臉色甚至比他這個傷員還要蒼白幾分,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她的一只手無力地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卻還松松地握著一塊半干的、冰冷的破布毛巾。
即使是在睡夢中,她的眉頭也微微蹙著,仿佛守護(hù)的本能已刻入骨髓。
付文錦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塊毛巾上。
一些模糊而破碎的記憶片段,如同尖銳的冰錐,猛地刺入他的腦?!涞挠|感反復(fù)落在滾燙的皮膚上,一只穩(wěn)定卻疲憊的手,壓抑的喘息聲,還有……自己死命抓住一片冰涼嗚咽著“冷……別走”的狼狽不堪……
所有的畫面最終匯聚成眼前這個蜷縮在床邊、握著毛巾睡著的清冷少女。
一股極其洶涌而復(fù)雜的浪潮瞬間席卷了他!是獲救后的慶幸?是被窺見最脆弱一面的羞恥?是欠下巨大人情債的沉重?還是……某種連他自己都無法定義的、陌生的悸動?
這些情緒如同沸水般在他胸腔里翻滾沖撞,讓他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傷口也因此抽痛。
他的動靜驚醒了淺眠的林怡。
她的睫毛顫了顫,猛地睜開眼。那雙清冷的眸子在初醒的瞬間閃過一絲警惕和迷茫,但在對上付文錦復(fù)雜至極的目光時,瞬間恢復(fù)了慣有的平靜,甚至比平時更冷、更淡,像是迅速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冰墻。
她松開握著毛巾的手,動作略顯僵硬地站起身,避開了他的視線,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醒了就好。”
她走到矮桌邊,拿起那個破搪瓷缸,從水盆里舀了半缸冷水,遞到他嘴邊,動作流暢而自然,仿佛只是完成一項日常任務(wù)。
付文錦沒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依舊膠著在她身上,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無數(shù)話語堵在胸口,最終只擠出一個沙啞破碎的音節(jié):“你……”
林怡舉著水缸,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或者只是單純地等待他喝水。
付文錦看著她這副油鹽不進(jìn)、仿佛昨夜種種驚心動魄的守護(hù)只是一場幻夢的平靜模樣,那股翻騰的情緒突然就找不到出口,硬生生哽在了那里。他猛地別開臉,下頜線繃得死緊,一種莫名的煩躁和憋悶感取代了剛才復(fù)雜的情緒。
他最終還是伸出手,有些顫抖地接過水缸,仰頭一口氣喝光。冰冷的液體緩解了喉嚨的灼痛,卻澆不滅心頭那團(tuán)亂火。
喝完水,他將空缸子遞還回去,目光掃過她蒼白疲憊的臉,嘴唇動了動,那句“謝謝”在舌尖滾了幾圈,最終卻變成了一句硬邦邦的、帶著刺的問話:“……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林怡接過缸子,放回原處,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狻?
付文錦的心猛地一沉。一天一夜……他難以想象她是如何獨自一人……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讓他不敢深想。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她搭在膝蓋的那只手上——手腕處,那一圈清晰發(fā)青的指痕,赫然映入眼簾!那是他失控時留下的印記……
像是被燙到一般,付文錦猛地收回了目光,胸腔里那股煩躁憋悶的感覺更重了。他攥緊了身下的薄毯,指節(jié)泛白。
屋內(nèi)陷入一種極其尷尬而緊繃的沉默。
最終,是林怡再次打破了寂靜。她走到鐵皮柜前,拿出那板所剩無幾的過期消炎藥和最后一點紗布,走到床邊。
“換藥?!彼琅f是那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付文錦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昨夜(或者說前天夜里)那場酷刑般的清創(chuàng)記憶瞬間回籠,讓他后背竄起一股寒意。但這一次,他沒有說出拒絕的話,只是緊抿著唇,極其緩慢地、配合地微微側(cè)過身,將受傷的手臂露出來。
默認(rèn)了。接受了。
林怡蹲下身,開始拆解舊的紗布。她的動作依舊算不上溫柔,甚至因為疲憊而更顯笨拙生硬,但異常專注和仔細(xì)。
付文錦緊咬著牙關(guān),準(zhǔn)備迎接預(yù)期的劇痛。
然而,當(dāng)?shù)夥藓炗|碰到傷口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疼痛感似乎比記憶中的那次減輕了不少。雖然依舊刺痛,但已非那種無法忍受的酷刑。她的動作,似乎也……稍微放緩了一些?是他的錯覺嗎?
他忍不住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她。
她微微低著頭,濃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只能看到緊抿的、沒什么血色的唇線和專注的側(cè)臉。她的呼吸很輕,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傷口上。
付文錦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一種極其異樣的感覺,悄然劃過心底。
換藥過程在沉默中結(jié)束。
林怡收拾好東西,再次走到桌邊,拿起那個冷硬的饅頭,掰下一半,遞給他。
這一次,付文錦沒有立刻別開臉。他的目光在那半塊饅頭上停留了幾秒,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胃里空癟的灼燒感和身體急需補(bǔ)充能量的本能,最終戰(zhàn)勝了那點可笑的自尊。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屈從的僵硬,伸出手,接過了那半塊饅頭。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冰涼的指尖。兩人都像被靜電打到一般,極快地縮回了手。
付文錦低下頭,狼吞虎咽地啃起了那塊冰冷粗糙的饅頭,仿佛吃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種必須咽下的現(xiàn)實。
林怡也拿起另外半邊饅頭,默默地吃著。
屋子里只剩下兩人細(xì)微的咀嚼聲。
吃完東西,付文錦靠在床頭,恢復(fù)了一點力氣,但那種無所適從的尷尬感依舊彌漫在空氣中。他需要做點什么,來打破這種詭異的氣氛,來重新劃定那似乎因為這場高燒而變得模糊的界限。
他的目光掃過屋子,最終落在那張被林怡收起來的欠條(他并不知道她收在哪里)大概的方向,聲音沙啞地開口,帶著一種刻意強(qiáng)調(diào)的冷硬:
“加上這次?!彼D了頓,似乎在計算,“藥,吃的,還有……別的。都記上。”
他抬起眼,看向林怡,試圖找回平日里那種冰冷疏離、掌控一切的感覺,但眼神卻有些不自然的閃爍:“利息,照舊?!?
林怡吃完最后一口饅頭,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她抬起眼,清冷的眸子平靜無波地看向他,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強(qiáng)裝的冷硬,直抵內(nèi)核。
她沒有回應(yīng)關(guān)于欠條和利息的話,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聲音沒有什么起伏,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你昨晚,抓得很緊。”
付文錦:“?。。 ?
他的臉頰猛地躥起一股難以置信的熱度,瞬間燒到了耳根!所有強(qiáng)撐起來的冷硬和疏離,在她這句平靜的陳述面前,不堪一擊,碎得徹底。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扭開頭,幾乎能聽到自己頸椎發(fā)出的僵硬聲響。胸腔里那顆心臟擂鼓般狂跳,羞恥、窘迫、惱怒……種種情緒爆炸開來,將他徹底淹沒。
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怡卻仿佛只是陳述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她不再看他,轉(zhuǎn)身開始收拾屋內(nèi)散落的東西,將那盆冷水端到門口倒掉,動作平靜得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付文錦死死地盯著斑駁的墻壁,牙關(guān)緊咬,下頜線繃得像要斷裂。
一道全新的、卻比之前更加復(fù)雜難言的界碑,在他心中轟然立起。
債,似乎越來越多了。而某些東西,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悄然變了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