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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京城三月的風裹著玉蘭香,拂過鞠府雕梁畫棟的回廊。鞠婧祎斜倚在臨湖軒窗邊的軟榻上,指尖捻著一枚剝好的荔枝,水光瑩潤,卻遲遲未送入口中。窗外春水被揉碎,粼粼金光晃得人眼暈。

“小姐,”侍女小嬋聲音輕顫,“老爺又遣人來問,周家公子那邊,日子定在下月初六……”

指尖一顫,荔枝滾落在織金錦裙裾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濕痕。周家?那個眠花宿柳的紈绔?她終究只是父親換取鹽引的籌碼罷了。一股冰冷的厭煩凍得她指尖發麻。

“知道了?!甭曇羝降瓱o波,拂落那顆荔枝,“備水?!?

玫瑰暖湯驅不散心頭寒意。夜半,驚惶與不甘沖撞胸腔。嫁?絕無可能!目光掠過妝臺赤金鳳釵、羊脂玉如意,最終定格墻角烏木小箱——積攢多年的銀票,幾件素凈衣衫。

她像一道影子,翻出后窗,沒入濃稠黑夜。高聳的圍墻如巨口,她借老槐虬枝一躍,落在墻外冰涼青石上。腳心的觸感,帶著一絲戰栗的自由。

自由太過短暫。

剛拐入幽深窄巷,急促馬蹄聲如催命鼓點,撕裂夜的寧靜!火把光亮如地獄鬼爪,瞬間將巷口映得通明,也將她纖細身影暴露無遺。

“在那邊!別讓她跑了!”

粗糲吼叫帶著殺氣。鞠婧祎心臟驟縮,恐懼的冰冷藤蔓纏緊四肢。她亡命奔逃,裙裾絆腳,石子硌得生疼。身后馬蹄聲越來越近,肺里燃著火,喘息帶著絕望如冰冷潮水漫頂。

視線模糊之際,前方巷子盡頭,一抹搖曳昏黃光亮,刺破黑暗。

沒有半分猶豫。鞠婧祎用盡最后力氣,撞開虛掩木門!“砰”一聲悶響,震落簌簌灰塵。

濃重霉爛稻草、陳年香灰和濕冷泥土的濁氣嗆得她窒息。微弱光源來自角落,一盞油盡燈枯的油燈,豆大火苗在冷風中艱難跳躍。蛛網掛滿梁柱,地上鋪著臟污稻草。

稻草旁,油燈微光邊緣,盤膝坐著一個身影。

年輕書生。

他猛地抬頭。四目相對,鞠婧祎心臟幾乎停跳。清俊臉孔,眉骨清晰,鼻梁挺直,薄唇緊抿,透出玉石般的冷硬。最讓她心驚的,是那雙深邃沉靜的眼睛,如古井般映出她狼狽不堪的影子——發髻散亂,珠釵歪斜,錦緞衣裙沾滿塵土草屑。

他眼底掠過詫異,旋即化為近乎漠然的審視。他靜靜看著她,如同評估一件闖入領地的物品。

外面馬蹄喧囂已近在咫尺!火把光亮在破窗欞紙上瘋狂跳躍!

“搜!挨個角落搜!”

粗魯呼喝踏在鞠婧祎心尖。她猛地回頭看向破門,又絕望地轉回,目光撞上書生冰冷眼神。他依舊沉默,盤膝坐在霉味稻草上,手握殘破書卷,油燈投下孤寂固執的影子。他的沉默像冰,凍住她求救話語。

完了。徹骨寒意攫住她。

就在腳步聲踏上門檻,破舊木門被粗壯手推開一條縫隙的剎那——

“這邊!”一聲突兀呼喝在稍遠處響起!

“快!往那邊巷子去了!”門外嘈雜火光猛地一頓,隨即如潮水般洶涌而去!腳步聲馬蹄聲迅速遠去。

破廟重歸死寂,只剩油燈火苗不安跳動。

鞠婧祎僵在原地,后背緊貼冰冷泥墻,冷汗浸透里衣。劫后余生的虛脫讓她雙腿發軟。她驚疑不定地看向書生。

他已放下書卷,平靜地看著她。伸手指了指身邊相對厚實些的稻草。

“姑娘,”聲音清朗,沒什么溫度,“這里,比那邊的青石板軟些?!?

鞠婧祎怔住。她看著他指的稻草,又看看他毫無表情的臉。這句話,像無形絲線將她拉回現實。

她拖著疲憊身體,一步一挪走到稻草旁,小心翼翼坐下,離他遠些。

腹中傳來清晰咕嚕聲。在寂靜破廟里格外響亮。鞠婧祎臉頰瞬間燒紅,難堪低頭。

一陣窸窣輕響。她抬眼看去。書生打開洗得發白的粗布包袱。幾卷書,一方磨亮硯臺,一支禿筆,一個小小的粗布干糧袋。他解開干糧袋,摸出半塊東西。

灰黃、粗糙、邊緣發硬。半塊雜糧餅子。

他平靜地遞了過來,手臂伸得筆直。

“若不嫌棄,”聲音平淡,“墊一墊吧?!?

鞠婧祎目光釘在那半塊粗陋餅子上。抗拒感沖上喉嚨??筛怪薪g痛和巨大虛脫感拽住了她。她盯著餅子,又抬眼看他。他臉上沒有施舍憐憫,只有近乎刻板的平靜。

夜風鉆入門縫,刺骨寒意吹得火苗一矮。遠處傳來犬吠。

鞠婧祎手指在袖中蜷縮一下,又松開。她吸了一口滿是塵土的空氣,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粗糲餅面時,微顫一下。

最終,她接了過來。

餅子又硬又冷。她低頭,小口咬下一點邊緣。粗糙麩皮摩擦唇舌,生澀寡淡。每咀嚼一下,都提醒她此刻狼狽。

艱難吞咽間,她瞥向身旁。他已重新拿起破舊書冊,湊近如豆燈火,蹙眉專注看著字跡,嘴唇無聲翕動。專注神情,仿佛周遭破敗寒冷危險與她都無關。

鞠婧祎默默收回目光。難以下咽的粗糙感堵在喉嚨,但一絲微弱暖意隨著食物落進胃里,悄然暈開。

破廟里,只剩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她極力壓低的小口咀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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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熹微,寒意最重。

鞠婧祎蜷縮稻草堆里,睡不安穩。霉味草屑鉆進鼻孔,堅硬稻草硌著皮膚。她裹緊唯一厚實斗篷,依舊單薄。

細微窸窣聲驚醒她。顏宇兮已起身,背對她麻利收拾洗得發白的粗布包袱。幾卷書,一方硯,一支筆,干糧小布袋,有條不紊歸置好,系緊包袱結。動作很輕。

收拾停當,他轉身。晨光勾勒清瘦身形,臉上刻板平靜。

“姑娘,”聲音清晰,“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小生要趕路了。”

鞠婧祎心一沉。趕路?他要走?巨大恐慌攫住她。

她掙扎坐起?!澳恪ツ睦??”

“京城?!备纱嗬?。

京城!目的地!她需要一個身份掩護,一個暫時同行者。

“我……”她舔舔干裂嘴唇,“我也要去京城。能否……與公子同行一段?”臉上燒紅,補充道:“昨夜救命之恩,尚未報答。路上盤纏花銷,由我承擔!”攥緊袖中暗袋。

顏宇兮看著她,深邃沉靜眸子映出她窘迫急切強裝鎮定。他沒有立刻回答。

就在鞠婧祎心往下沉時,他幾不可察點頭。

“可以?!甭曇羝降?,“但需約法三章。”

“公子請講!”

“其一,掩藏行跡,一切從簡?!蹦抗鈷哌^她華貴斗篷。

“其二,盤纏有限,餐風露宿,恐難周全?!币暰€掃過她啃餅模樣。

“其三,”頓了頓,目光對上她眼睛,“同行只為順路,互不干涉,不深究彼此私事。到了京城,橋歸橋,路歸路。”最后一句清晰冰冷決絕。

鞠婧祎微怔。正合她意!立刻點頭:“好!一言為定!”

鞠婧祎整理頭發衣物,裹緊斗篷跟上。

晨曦初露,寒意未消。山野小徑蜿蜒荒草亂石間。顏宇兮步子穩,背負小包袱,背影清瘦單薄。

鞠婧祎跟在幾步后。路崎嶇不平,布鞋底薄硌得生疼。臉上黏膩感讓她難以忍受。

走到溪流邊,顏宇兮蹲身掬起冰涼溪水洗臉洗手。

鞠婧祎看著清澈溪水,內心掙扎。洗?用冰冷野水?不洗?黏膩難受。

顏宇兮洗完,甩甩手上水珠,走到溪邊石頭后,背對她坐下看書。留出空間。

鞠婧祎咬牙走到溪邊蹲下。冰冷溪水觸臉瞬間,寒噤幾乎驚呼。強忍匆匆撩水抹臉擦手,趕緊起身。臉頰手指凍得通紅發麻。掏出帕子胡亂擦臉,動作粗魯,心頭涌上委屈荒謬。

顏宇兮未留意,起身前行。

日頭升高,帶來饑餓折磨。晌午路過向陽山坡,顏宇兮停下。

“在此稍歇?!狈畔掳?,走向野草尋覓。

鞠婧祎靠樹坐下,眼巴巴看著。他在草叢尋覓,拔起幾根野草嫩莖,摘幾片深綠葉子。

走回遞給她一多半?!敖酪唤?,墊饑。”語氣平淡。

鞠婧祎看著沾泥土可疑“食物”,眉頭擰疙瘩。能吃?濃烈青澀氣沖鼻。她狐疑看他,只見他塞入口中面無表情咀嚼。

饑餓絞痛襲來。她閉眼塞入口中。牙齒咬下瞬間,濃烈苦澀青草氣爆開嗆出眼淚!強忍胡亂嚼幾下囫圇吞下。胃里翻江倒海。

顏宇兮默默掏出粗布水囊遞來。

鞠婧祎搶過灌幾口。淡淡葫蘆味水沖淡苦澀。

再次上路。疲憊饑餓拖拽腳步,越走越慢。腳底水泡鉆心疼。陽光刺眼。支撐不住時,顏宇兮停步。

一小片向陽緩坡,盛開著幾簇淡紫野菊。

顏宇兮俯身仔細挑選。捻幾枝開得最好小野菊。

走到扶樹喘息鞠婧祎面前,示意她低頭。

鞠婧祎順從垂頸。微涼帶著薄繭指尖輕巧拂過散亂鬢發。一點微小帶著生機重量落發髻旁。

“好了?!笔栈厥?,聲音平淡,轉身前行。

鞠婧祎愣住。摸到柔軟花瓣,帶著山野微涼清新氣息??粗懊娉聊迨荼秤?,摸著鬢邊不值一文野花。一種陌生難以言喻感覺漾開心底微小漣漪。

她抿唇,默默加快腳步跟上。腳下似乎不那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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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沉默跋涉中滑過。風餐露宿磨去鞠婧祎嬌氣棱角。她不再為溪水皺眉,面不改色咽下粗食,學會稻草堆里裹緊斗篷。腳底水泡破結痂磨出薄繭。深夜聽著顏宇兮均勻清淺呼吸,驚惶恐懼漫過心防。

顏宇兮始終沉默距離。話極少。恪守“互不干涉”。偶爾遞來溪水洗凈野果,破廟里撥來多點粗糧餅子,累得走不動時不著痕跡放慢腳步……細微如螢火存在。

鞠婧祎習慣沉默同行。默默跟著觀察??吹剿杷揶r家幫劈柴挑水換熱飯角落;路過城鎮書肆徘徊買不起書卷前眼中渴求克制光芒;無論多累多晚油燈篝火微光下攤開翻毛邊書冊沉浸其中眉頭緊鎖舒展。專注側影隔絕紛擾困頓。

模糊認知悄然形成:脊梁骨里藏著極其堅硬東西。

距離京城越近,官道漸寬人煙漸稠。黃昏望見巍峨城墻輪廓。夕陽余暉鍍暗沉金色,城門洞開車馬行人川流不息喧囂人聲傳來巨大壓迫感。

顏宇兮岔路口停下轉身目光沉靜看她。

“京城到了?!甭曇舻统粒凹s定之事,到此為止。”

沒有多余話道別情緒。微微頷首轉身匯入涌向城門人流。清瘦背影暮色紅塵中模糊消失。

鞠婧祎站原地晚風吹起塵土裙擺??粗肆飨Х较蛐念^掠過短暫悵然。鞠家大小姐精明警覺回籠。深吸氣攏緊兜帽遮住大半張臉走向城門。

繞到南邊僻靜偏門。守城兵卒懶洋洋盤查她低頭遞碎銀含糊說普通客棧名字混入。

踏入城門喧囂市聲包圍。熟悉繁華氣息撲面帶著劫后余生陌生感。避開大道專挑僻靜小巷穿行七拐八繞氣派森嚴后門前停下。巨大“鞠”字徽記暮色中清晰。抬手特定節奏輕叩門環。

沉重木門無聲開縫隙門房驚愕臉看清斗篷下憔悴熟悉面容差點叫出聲。

“大……大小姐?!”

鞠婧祎閃身而入沉聲低喝:“閉嘴!請福伯來見我立刻!不許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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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后鞠府深處僻靜院落。鞠婧祎褪下粗布斗篷換上柔軟絲滑錦袍濕漉長發披散散發花露香氣??孔伜褴泬|紫檀木圈椅里小口啜飲溫熱參茶暖意蔓延四肢百骸驅散疲憊寒意。

管家福伯垂手侍立花白胡須微顫心疼后怕:“小姐可算平安回來了!老爺震怒非常周家……”

“行了福伯?!狈畔虏璞K聲音不容置疑疲憊,“父親那邊自會請罪。周家事先壓著就說路上染重病需靜養不便見客。府內外統一口徑就說一直在京郊別苑養病今日回府。明白?”

“是!老奴明白!”

“還有派人去查那晚追殺我人到底誰派來?周家?府里有人走漏風聲?”眼神銳利如刀。

“是!老奴這就辦!”福伯躬身退下。

門合攏隔絕外面世界。鞠婧祎靠椅背閉眼。錦緞柔滑熏籠暖香參茶甘醇……熟悉舒適提醒重回掌控一切位置。

閉眼閃過破碎畫面:破廟搖曳油燈遞來半塊粗餅山澗刺骨溪水鬢邊微涼野花……篝火旁專注讀書清瘦側影。

猛睜眼用力甩頭將不合時宜記憶碎片甩出去。端起茶盞又啜飲一口溫熱液體滑入喉嚨未能驅散心底冰冷異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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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鞠府高墻內流逝。鞠婧祎憑父親余怒未消周家“重病”借口擋住迅速重掌生活。對外抱恙靜養鞠家大小姐;對內不動聲色梳理府中眼線通過福伯隱秘渠道查探追殺蛛絲馬跡。

轉眼京城初夏。護城河邊垂柳綠意正濃空氣浮暖融融花香。一年一度“清荷詩會”城西最大皇家園林“攬秀苑”舉行。文人雅士切磋才學揚名立萬盛會京城頂級權貴圈層交際聯姻展示實力重要舞臺。

鞠家京城首富自然詩會不可或缺座上賓。鞠老爺嚴令鞠婧祎必須到場——昭示鞠家大小姐無礙重新與周家修復關系為懸而未決聯姻鋪路。

詩會日攬秀苑內人頭攢動衣香鬢影。巨大荷塘碧葉接天粉荷初綻微風送清香。水榭亭臺間絲竹管弦悠揚衣著光鮮貴族男女三五成群憑欄賞荷吟詩作對風雅繁華。

鞠婧祎到來瞬間吸引無數目光。

身襲天水碧云錦長裙銀線繡精致蝶戀花紋樣行走流光溢彩如披清泉。烏發挽飛仙髻斜簪點翠嵌珠鳳頭步搖鳳口銜細碎珍珠流蘇隨步伐搖曳映襯雪白細膩肌膚明艷不可方物容顏。滿園珠翠中矜貴明麗鶴立雞群。

“快看鞠家大小姐來了!”

“果真是天人之姿!氣色更勝從前!”

“難怪周家公子念念不忘……”

“小聲些!聽說那婚事……”

竊竊私語驚艷目光如影隨形。鞠婧祎面帶無可挑剔矜持疏離淺笑幾位相熟閨秀簇擁下緩步走向主宴臨水軒。眼波流轉不動聲色掃視全場精準捕捉周家席——周夫人端坐主位旁空位置顯留給周公子。周夫人目光投向她帶著審視不易察覺倨傲。

鞠婧祎心中冷笑面上笑容愈得體。正欲朝周家席位走去履行“修復關系”任務目光不經意掃過水榭另一端僻靜角落。

那里臨窗設幾張書案供即興題詩。幾位身著儒衫氣質清朗年輕士子圍書案前低聲議論。簇擁中心執筆揮毫身影……

鞠婧祎腳步猛地頓住。

是他!

顏宇兮!

不再是破廟衣衫襤褸滿面風霜窮書生。襲嶄新質地精良月白色直裰襯身姿挺拔如修竹腰間束青色絲絳懸質地溫潤玉佩。墨發簡單玉簪束起露光潔飽滿額頭清晰下頜線。側顏清俊褪刻骨孤寒眉宇間沉淀沉穩內斂氣度眼神專注明亮凝視案上宣紙筆走龍蛇。

專注神情鞠婧祎曾在無數篝火旁油燈下見過無數次。此刻身處頂級權貴風雅盛宴被才華橫溢士子圍繞沉靜自信光芒讓她恍惚。

“咦?那位今科新晉狀元郎顏宇兮顏大人?果然一表人才!”

“寒門出身殿試《治河策》連圣上贊不絕口鯉魚躍龍門!”

“聽說深得吏部張侍郎賞識前途不可限量……”

身旁閨秀議論聲清晰傳入耳中。

新科狀元?顏宇兮?

鞠婧祎心臟被無形手攥驟然失序狂跳。震驚難以置信荒謬感洶涌浪潮瞬間淹沒。同行千里啃粗糲干糧夜宿荒山破廟沉默書生竟今科狀元郎?居高臨下銀票同行籌碼窮酸御筆欽點天子門生?巨大身份落差沖擊指尖冰涼站立不穩。

水榭那邊起小小騷動。

身著華貴錦袍手持玉骨折扇年輕公子紈绔子弟簇擁下搖搖晃晃走近顏宇兮書案。公子哥兒滿臉倨傲眼神輕浮掃過顏宇兮月白直裰刻意撣撣袖口繁復金線刺繡嗤笑一聲聲音清晰:

“喲新科狀元郎?人靠衣裳馬靠鞍換了身皮差點認不出!”拖長調子戲謔鄙夷,“怎么?顏大人今日不去尋破廟‘紅顏知己’?考上狀元急著攀高枝兒把患難之交給一腳蹬了?”

狐朋狗友爆發心領神會哄笑。

“王兄此言差矣狀元郎懂審時度勢!”

“破廟野花哪比得滿園國色天香?”

“顏大人行頭不錯哪位‘高枝兒’賞?”

刻薄嘲笑如淬毒針刺向顏宇兮。周圍士子面露尷尬悄悄后退看戲。

顏宇兮手中筆頓半空。緩緩抬頭臉上依舊沒表情深邃眸子看向王公子時驟然幽深冰冷如深冬寒潭銳利穿透人心。

王公子被眼神看得莫名一寒仗人多勢眾梗脖子放肆嘲笑:“怎么?被說中?想起‘患難與共’相好?聽說頗有姿色……顏大人艷福不淺!不知滋味如何?”

下流暗示引更刺耳哄笑。

鞠婧祎站不遠處盡收眼底。不堪入耳污言穢語顏宇兮挺直孤立背影難遏制怒火沖頭頂!話語羞辱顏宇兮踐踏她鞠婧祎尊嚴!破廟遞半塊餅子溪邊采擷野花一路沉默維持最后體面人不該折辱!

理智告訴該置身事外甚至慶幸無人認出。更強烈源自骨子驕傲未深究沖動驅使行動。

所有人注視下周夫人驚愕目光中鞠婧祎微抬下頜唇角勾起明艷冷峭笑意。松開挽閨秀手步履從容姿態優雅徑直走向惡意哄笑角落。

天水碧云錦長裙走動流淌光澤步搖珍珠流蘇輕碰清脆悅耳。聲響驟然安靜水榭一角格外清晰。

眾人目光瞬間齊刷刷轉向她。

鞠婧祎恍若未覺。徑直走到顏宇兮身邊距離一步之遙停下。極其自然不容置疑親昵姿態伸出手臂輕輕挽住顏宇兮略顯僵硬臂彎。

溫軟觸感隔薄薄衣料傳來帶一絲熟悉清雅香氣。顏宇兮身體幾不可察微震低垂眼睫下眸色復雜難辨。

鞠婧祎抬頭目光精準投向臉色難看王公子冷峭笑意加深聲音清越帶著鞠家大小姐居高臨下矜傲響徹寂靜水榭:

“我的救命恩人,自然認得。王公子對此,有何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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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里死一般寂靜。連風掠過荷塘、絲竹管弦的余音都仿佛被凍結了。無數道目光如同實質的針,扎在鞠婧祎挽著顏宇兮手臂的那一點,也扎在王公子那張由倨傲迅速轉為驚愕、繼而漲成豬肝色的臉上。

顏宇兮的手臂在她掌心下繃緊了一瞬,像一張驟然拉滿的弓。他沒有動,甚至沒有側頭看她一眼,只是下頜的線條繃得如同刀削,方才那潭深寒的眼眸里,翻涌起極其復雜的漩渦,驚詫、探究、一絲極快掠過的……慍怒?最終沉淀為一種更深、更沉的晦暗。他任由她挽著,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卻冷冷地、穿透性地釘在王公子身上。

“鞠……鞠小姐?”王公子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聲音都變了調,他看看顏宇兮,又看看笑容明艷卻眼神冰冷的鞠婧祎,腦子顯然轉不過彎來。他身后的狐朋狗友更是瞠目結舌,如同被集體施了定身咒。

“怎么?”鞠婧祎微微歪頭,步搖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輕一晃,折射出細碎冷光,唇角的弧度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王公子方才不是口若懸河,對我這位‘救命恩人’的往事知之甚詳么?此刻倒像是啞了?”

她刻意加重了“救命恩人”四個字,目光掃過四周那些驚疑不定的面孔,聲音清越地傳開:“諸位想必好奇。不錯,我與顏大人確實相識于微時。彼時我路遇兇險,若非顏大人于危難中援手,今日諸位也未必能在此處見到我了。”她略一停頓,眼波流轉,帶著一種坦蕩又隱含威壓的氣勢,“救命之恩,鞠婧祎銘記于心。至于王公子口中那些下作臆測……”她輕嗤一聲,如同拂去一粒塵埃,“不過是無知鼠輩的狺狺狂吠,污不了清者之耳,也入不了我鞠家的門楣!”

一席話,擲地有聲。不僅將王公子那番污言穢語定性為惡意誹謗,更抬出了鞠家的門楣,無形中為顏宇兮的身份鍍上了一層不容置疑的光環。顏宇兮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指節在袖中微微蜷了一下。

王公子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如同開了染坊。他嘴唇哆嗦著,想反駁,卻被鞠婧祎那通身的氣派和話語里隱含的威脅壓得喘不過氣。周圍那些原本帶著戲謔的目光,此刻也變得微妙起來,看向顏宇兮時,多了幾分重新審視的意味。

“好!鞠家小姐快人快語!”一個洪亮的聲音打破僵局。只見吏部張侍郎端著酒杯,笑呵呵地走了過來,目光在顏宇兮身上一掃,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宇兮啊,你既有此等俠義之舉,怎的從未聽你提起?鞠小姐乃我朝首富千金,知恩圖報,實乃佳話!”他這番話,直接蓋棺定論,將這場風波定性為“俠義”與“報恩”。

王公子如蒙大赦,又羞又惱,哪里還敢再待,趁著眾人目光被張侍郎吸引,灰溜溜地帶著他那群同伴,夾著尾巴溜出了水榭,連頭都不敢回。

一場風波,在鞠婧祎強勢介入和張侍郎的圓場下,看似平息。但無形的暗流,已在眾人心中悄然涌動。周夫人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死死盯著鞠婧祎挽著顏宇兮手臂的位置,眼神淬毒。

“多謝鞠小姐解圍?!鳖佊钯饨K于開口,聲音低沉平靜,聽不出情緒。他微微側身,動作看似自然,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將手臂從鞠婧祎的挽扶中抽了出來。肌膚相觸的暖意驟然消失,只留下空氣的微涼。

鞠婧祎指尖微微一僵,隨即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臉上笑容依舊得體:“顏大人客氣。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她看向張侍郎,微微欠身,“張大人?!?

張侍郎捋須而笑,目光在兩人之間打了個轉:“哈哈,你們年輕人聊,老夫先去那邊會會幾位老友?!彼馕渡铋L地拍了拍顏宇兮的肩膀,轉身離去。

一時間,水榭這僻靜角落只剩下他們兩人。方才眾人矚目的焦點,此刻卻陷入一種更深的、帶著試探與隔閡的沉默。荷塘的風吹來,帶著水汽和花香,拂動兩人的衣袂。

“鞠小姐,”顏宇兮的目光落在荷塘深處,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方才之舉,未免太過魯莽。王翰此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彼D了頓,才緩緩轉回視線,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鞠家樹大招風,何必因我這等微末之人,徒惹是非?”

這話聽起來是勸誡,是撇清,卻更像一種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審視。他在提醒她,也在劃清界限。那“微末之人”的自稱,刺得鞠婧祎心頭莫名一堵。

她迎上他的目光,唇邊笑意未減,眼底卻浮起一絲屬于鞠家大小姐的銳利鋒芒:“顏大人此言差矣。我鞠婧祎行事,向來只憑本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何談魯莽?至于是非……”她微微揚起下巴,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傲然,“我鞠家若懼是非,也走不到今日。倒是顏大人,”她話鋒一轉,眼神變得探究,“新科狀元,前途無量,卻似乎……很怕與我鞠家扯上關系?”

她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語里那份急于撇清的意味。

顏宇兮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那目光復雜難辨,仿佛在穿透她明艷的皮囊,審視著她靈魂深處的某個角落。半晌,他才移開視線,語氣恢復了那種刻板的疏離:“小姐多慮了。只是橋歸橋,路歸路,方為正理。今日援手,顏某記下,他日若有機會,定當奉還。告辭。”

他微微拱手,動作干凈利落,再無半分停留,轉身便走。月白的衣袂在初夏的風里劃出一道清冷的弧線,很快便融入遠處喧鬧的人群之中,消失不見。

鞠婧祎獨自站在原地,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他臂彎衣料微涼的觸感,以及他抽離時那不容抗拒的力道。風吹動鬢邊的步搖,珠玉輕碰,發出細碎清響,卻襯得這方寸之地愈發寂靜。他最后那句話,“橋歸橋,路歸路”,與破廟那夜冰冷的約定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一起??蔀楹巍讲潘此难凵裆钐帲耸桦x,似乎還藏著一絲極力壓抑的、令人心悸的東西?像冰層下涌動的暗流。

她輕輕撫過鬢角,那里空無一物,早沒有了山野間微涼的野花。一絲難以言喻的煩悶,悄然爬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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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會的風波并未如顏宇兮所警告的那樣迅速發酵成針對鞠家的“是非”,反而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平息了。王翰之父,一個靠祖蔭混了個閑職的伯爵,在得知兒子竟當眾得罪了鞠家大小姐和新科狀元后,嚇得魂飛魄散,第二日便押著王翰登門鞠府負荊請罪。鞠婧祎甚至沒露面,只讓福伯在偏廳不咸不淡地訓斥了幾句,便打發走了。至于周家,或許是因鞠婧祎詩會上與“新貴”顏宇兮那引人遐思的一幕,又或是忌憚鞠家的財勢,那樁聯姻之事竟也暫時沉寂了下去,只維持著表面上的客氣。

然而,鞠婧祎并未感到絲毫輕松。那夜追殺的真相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福伯動用了所有隱秘力量,抽絲剝繭,線索卻詭異地指向了府內——一個負責灑掃外院、平日里毫不起眼的老仆。就在福伯即將將其秘密控制時,那老仆竟在當夜“失足”跌入后花園的深井,溺斃了。唯一的線索,徹底斷絕。井口濕滑的青苔,老仆尸體臉上凝固的驚駭表情,都無聲地訴說著幕后黑手的狠辣與手眼通天。鞠府這潭水,比鞠婧祎想象的更深、更濁。

與此同時,關于新科狀元顏宇兮的消息卻如春風般不斷傳入鞠府。他深得張侍郎器重,被破格擢升為翰林院修撰,參與編修前朝實錄,時常出入宮禁?;实蹖λ麆諏嵏删毜淖黠L頗為欣賞,幾番召對。這位寒門狀元,正以令人側目的速度在京城權力中心站穩腳跟。

鞠婧祎在書房里聽著福伯的稟報,指尖無意識地劃過一本攤開的賬冊。顏宇兮……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攪動著復雜的漣漪。她想起他寒潭般的眼睛,想起他遞餅子時刻板的平靜,想起他抽離手臂時的冰冷決絕。那份刻意保持的距離感,讓她煩躁,更讓她生出一股不服輸的探究欲。

“福伯,”她忽然開口,打斷福伯關于田莊收成的匯報,“替我備一份禮。要雅致,不俗氣,更不能顯得刻意巴結。”

福伯愣了一下:“小姐是要送給……?”

“顏宇兮顏大人?!本湘旱t語氣平淡,“賀他升遷之喜。畢竟,詩會上我也算‘仗義執言’了一回,禮尚往來,也是應有之義?!彼枰粋€由頭,一個能再次接近他、看清他眼底那絲異樣究竟為何物的由頭。

禮是福伯親自去辦的。一方上好的端溪老坑硯,石質溫潤細膩,雕工古樸大氣,配著一盒宮廷御制的松煙墨。不顯山露水,卻足見心思。禮盒附了一張素箋,鞠婧祎只寫了八個娟秀小字:“聊表謝忱,順頌時祺。”

禮送出的第三日,顏府的回禮到了。同樣簡約:一冊新刊印的《前朝地理志》,扉頁上印著翰林院纂修的字樣。書頁嶄新,散發著淡淡的墨香。沒有只言片語。

鞠婧祎摩挲著書冊的封面,唇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弧度。他收了禮,卻用這種方式回應,依舊是那副拒人千里的姿態。好,很好。

機會很快不期而至。七月初,江南暴雨成災,運河漕運受阻,京畿糧價飛漲,人心浮動?;实壅鹋?,責令戶部與京兆府協同平抑糧價,安撫民心。然而京中各大糧商囤積居奇,背后盤根錯節,戶部官員焦頭爛額,收效甚微。就在此時,有人向皇帝遞上了一道條陳,直指弊端核心,提出以“常平倉”儲備糧為后盾,由朝廷牽頭,聯合有實力、信譽卓著的大商戶,按區域定向平價放糧,同時嚴查惡意囤積,雙管齊下。條陳署名:翰林院修撰,顏宇兮。

條陳切中要害,方案切實可行,龍顏大悅,當即下旨照辦,并點名由顏宇兮負責聯絡、協調各大商戶。而京中首屈一指、掌控著龐大物流網絡和倉儲能力的鞠家,成了無法繞開的關鍵一環。

旨意傳到鞠府時,鞠婧祎正在荷塘邊喂魚。聽完福伯的稟報,她將手中最后一點魚食盡數拋入水中,看著錦鯉爭相躍起,攪碎一池碧影。

“知道了?!彼曇羝届o無波,“備車,去顏府?!?

---

顏府坐落在京城東城一條相對清靜的巷子里,一座三進的小院,門臉樸素,只懸著一塊黑底金字的“顏府”匾額,透著新貴特有的低調。鞠婧祎的馬車在門前停下,引得街坊四鄰探頭張望。

門房通報后,很快便有管家模樣的人恭敬地將她引入前廳。廳堂布置得極為簡潔,一水兒的黃花梨家具,線條硬朗,除了墻上掛著一幅意境疏淡的水墨山水,再無多余裝飾,空氣里彌漫著書卷和松墨的清冽氣息,一如它的主人。

顏宇兮很快便出來了。他依舊穿著官袍,顯然是剛從衙門回來,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色,但身姿依舊挺拔。見到鞠婧祎,他并未表現出意外,只是眼神沉靜地看過來,微微頷首:“鞠小姐?!?

“顏大人。”鞠婧祎起身還禮,姿態優雅得體,“圣命在身,不得不前來叨擾。糧價之事,想必大人已有成算?”

“坐?!鳖佊钯馐疽馑渥约阂沧叩街魑蛔隆9芗曳钌锨宀韬笸讼拢瑥d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條陳所書,只是框架?!鳖佊钯忾_門見山,聲音平穩無波,“具體施行,千頭萬緒。鞠家商路通達,倉儲豐足,乃平抑糧價之中流砥柱。今日請小姐前來,是想商議鞠家可調動的糧米數目,放糧的網點選址,以及運輸、安保等細則。”他拿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文書,推到鞠婧祎面前。上面列著需要鞠家承擔的具體事項,條理清晰,要求明確,甚至預估了損耗和最低成本線。

公事公辦,一絲不茍。鞠婧祎翻看著文書,心中暗忖。他果然是個極其務實、效率至上的人。她抬起眼,目光落在顏宇兮臉上:“顏大人思慮周全。鞠家自當為國分憂,這些條目,大體可行。只是……”她話鋒一轉,指尖輕輕點在“安保”一項上,“京畿之地,看似太平,然此番觸動某些人利益,難保不生事端。糧車、糧倉,皆需重兵把守。不知大人可協調京畿衛戍多少兵力?時限幾何?”

顏宇兮端起茶盞,指尖在溫熱的杯壁上摩挲了一下,抬眼看她:“兵部已簽下文牒,京兆府與五城兵馬司會全力配合。然兵力有限,重點在于威懾與調度。鞠家護院,想必亦是精銳?”

“自然?!本湘旱t挑眉,“但此等大事,若有朝廷兵甲壓陣,方能震懾宵小,保萬無一失。大人若信得過,我鞠家可提供所需人手名冊,交由大人統一調度。只是這指揮權……”她目光灼灼,帶著試探。

顏宇兮沉默片刻,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似在權衡。他放下茶盞,發出輕微的磕碰聲:“可以。名冊三日內交予我。指揮權……由我親自掌控?!彼Z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若有阻攔者,無論背景,皆以妨礙國策論處。”

最后一句,斬釘截鐵,透出一股森然的寒意。鞠婧祎心頭微凜,再次清晰地感受到眼前這人溫和表象下潛藏的鋒芒與鐵腕。她點頭:“好。有大人此言,鞠家定當竭盡全力?!?

正事談得干脆利落。鞠婧祎起身告辭。顏宇兮也起身相送。

行至前廳門口,鞠婧祎腳步微頓,仿佛不經意般提起:“對了,前日送去的硯臺,大人用得可還趁手?”

顏宇兮的腳步也停了下來。他站在門廊的陰影里,側臉的線條在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他沒有立刻回答,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開。

就在鞠婧祎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低沉的聲音響起,聽不出情緒:“硯是好硯。只是顏某寒微出身,習慣了粗陋之物,這般貴重,倒是……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鞠婧祎心頭那股莫名的煩悶又涌了上來。她轉過身,正對著他,臉上依舊是得體的笑容,眼底卻帶著一絲探究的銳光:“顏大人過謙了。區區一方硯臺,如何比得上大人胸中丘壑?況且,比起破廟里那半塊救命的粗糧餅子,這硯臺,又算得了什么?”她刻意提起舊事,目光緊緊鎖住他的眼睛,想捕捉那寒潭深處的波動。

顏宇兮終于抬眸,正視著她。那雙眼睛,依舊深邃沉靜,如同古井無波。然而,就在鞠婧祎以為他會再次用那套“橋歸橋,路歸路”的說辭搪塞過去時,他卻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極淡,近乎于無,卻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

“鞠小姐,”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抵人心,“有些事,記得太清,未必是福。破廟草堆,粗糧野花……皆是過眼云煙。忘了,對彼此都好?!?

忘了?鞠婧祎心頭一跳。他話里有話!那絕不僅僅是在勸她忘記那段“不堪”的過往!

“為何要忘?”她向前逼近一步,毫不退縮地迎視著他的目光,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執拗,“顏大人是怕我鞠家挾恩圖報?還是……”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問道,“那段同行的路,于大人而言,是什么見不得光的污點?”

顏宇兮的目光驟然一沉!如同平靜的寒潭被投入巨石,瞬間卷起冰冷的漩渦。那里面翻涌的情緒太過復雜,有慍怒,有隱忍,甚至……有一閃而過的痛楚?他薄唇緊抿,下頜繃緊,周身散發出一股迫人的低氣壓。

“鞠小姐!”他聲音陡然轉冷,帶著警告的意味,“慎言!莫要自誤!”

“自誤?”鞠婧祎反而笑了,那笑容明艷又帶著一絲挑釁,“我鞠婧祎行事,只問本心,何來自誤?倒是顏大人,諱莫如深,遮遮掩掩,究竟在怕什么?”

兩人在門廊下無聲地對峙著,空氣仿佛凝固了。陽光透過廊檐的花格,在他們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眼底洶涌的暗流與她眼中執拗的探究激烈碰撞。

最終,顏宇兮先移開了視線。他側過身,讓開通往大門的路,聲音恢復了那種冰冷的疏離,甚至比在破廟初遇時更甚:“糧價之事,刻不容緩。具體細則,我會遣人送至府上。鞠小姐,請回吧?!?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氣。

鞠婧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他整個人剖開看透。最終,她什么也沒再說,只是微微頷首,轉身,裙裾拂過門檻,姿態依舊優雅從容地走向門外等候的馬車。

車輪轆轆駛離顏府所在的巷子。鞠婧祎靠在車廂柔軟的錦墊上,閉上眼。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方才對峙時,他周身散發出的那股冰冷的、帶著壓抑怒火的迫人氣息。

他眼底那一閃而過的痛楚……究竟是什么?

破廟草堆,粗糧野花……皆是過眼云煙?忘了對彼此都好?

不,她忘不了。她更忘不了他讓她“忘了”時,那眼神深處極力隱藏的裂痕。顏宇兮,你到底藏著什么秘密?那段同行的路,對你而言,究竟是什么?

一個危險的、卻無比誘人的謎題,在鞠婧祎心頭悄然成型。她猛地睜開眼,眼底再無半分迷茫,只剩下獵人鎖定獵物般的銳利光芒。

---

接下來的日子,京城的氣氛因平抑糧價而空前緊張。鞠家龐大的商業機器在鞠婧祎的指令下全力開動。囤積的米糧如同開閘的洪流,通過鞠家遍布京畿的糧鋪、車馬行,源源不斷地涌向指定區域。顏宇兮的條陳得到了最高權力的背書,他的鐵腕也展現得淋漓盡致。手持圣旨和兵部調令,他親自坐鎮,調度有限的京畿衛戍和鞠家提供的精銳護院,組成一支支精悍的護糧隊。沿途凡有試圖哄搶、囤積或惡意阻撓者,無論背后站著哪路神仙,皆被毫不留情地拿下,輕則枷號示眾,重則投入大牢。一時間,原本蠢蠢欲動的魑魅魍魎被這股雷霆之勢震懾得銷聲匿跡。

鞠婧祎坐鎮鞠府中樞,通過福伯和遍布各處的眼線,掌控著全局的細微脈動。她看到了顏宇兮近乎不眠不休的操勞,看到了他在各方勢力的明槍暗箭中游刃有余的周旋,更看到了他面對威脅利誘時,那雙沉靜眼眸中從未動搖過的、磐石般的意志。那份專注與魄力,竟與她記憶中篝火旁苦讀的身影奇異地重疊起來,只是此刻,他手中握著的,不再是書卷,而是足以攪動風云的權柄。

合作是高效的,也是冰冷的。所有的溝通都通過文書和雙方得力的管事完成。顏宇兮再未踏入鞠府一步,鞠婧祎也未曾主動尋他。那日在顏府門廊下劍拔弩張的對峙,仿佛從未發生。然而,鞠婧祎心中那個危險的謎題,卻并未因繁忙而消散,反而在每一次聽到關于顏宇兮雷厲風行的消息時,變得更加清晰、更加灼人。

糧價風波在顏宇兮的鐵腕和鞠家雄厚實力的支撐下,終于在一個月后漸漸平息。京畿恢復了秩序,民心漸安?;实埤埿拇髳?,對顏宇兮的才干愈發賞識,破格擢升其為戶部侍郎,權柄日重。鞠家也因在此番風波中的“深明大義”和“功勛卓著”,獲得了內務府幾項利潤豐厚的貢品采買權,算是來自皇家的嘉獎。

塵埃落定。一場足以震動朝野的危機,似乎成了兩位年輕俊杰嶄露頭角的舞臺。

慶功宴是皇帝在宮中賜下的,規格極高。鞠婧祎作為鞠家代表,與顏宇兮同席。席間觥籌交錯,絲竹悅耳,皇帝對二人不吝褒獎。顏宇兮應對得體,謙遜中帶著沉穩。鞠婧祎亦是落落大方,矜貴從容。兩人之間隔著數位官員,目光偶爾在空中交匯,皆是平靜無波,如同初識的陌生人。只有鞠婧祎知道,自己平靜表象下翻涌的暗流。她看著他被眾人恭維簇擁的身影,看著他與幾位閣老談笑風生,那日門廊下他眼底的痛楚和那句冰冷的“忘了”,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上。

宴席過半,顏宇兮起身離席片刻。鞠婧祎不動聲色地端起酒杯,眼波流轉間,對侍立身后的心腹丫鬟翠微使了個眼色。翠微會意,悄然退下。

片刻后,翠微回到鞠婧祎身邊,借著斟酒的動作,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極低聲音道:“小姐,顏大人……往后花園方向去了?!?

鞠婧祎放下酒杯,對鄰座一位相熟的誥命夫人低語幾句,借口更衣,帶著翠微悄然離席。

夏夜的御花園,草木葳蕤,暗香浮動。月光如水銀瀉地,在青石小徑上投下斑駁的樹影。鞠婧祎循著翠微指的方向,繞過幾叢開得正盛的芍藥,在一座太湖石堆疊的假山旁,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顏宇兮并未走遠,只是獨自站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背對著宴席的方向。月光勾勒著他挺拔卻顯得有些孤寂的背影。他手中似乎捏著一件小小的東西,正低頭凝視著,身影在婆娑樹影里顯得有些模糊。

鞠婧祎放輕腳步,屏住呼吸,悄然靠近。借著月光和遠處宮燈朦朧的光暈,她看清了——

他指間捻著的,是一朵早已干枯、顏色褪盡的……淡紫色野菊花。花瓣蜷縮,失去了所有生機,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他低著頭,長久地凝視著那朵干枯的野花。月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那總是顯得過于平靜甚至冷漠的側臉線條,在朦朧的光線下,竟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蕭索與沉重。

鞠婧祎的心,像是被那朵干枯的花瓣狠狠刺了一下。破廟的油燈,山澗的冷風,他遞過花時微涼的指尖……所有刻意被遺忘、被壓抑的畫面,伴隨著那朵枯花,瞬間洶涌而至,淹沒了她。

他記得!他從未忘記!不僅記得,還將這朵微不足道的野花一直帶在身邊,珍藏至今!

那日在顏府,他讓她“忘了”,眼底的痛楚和此刻月下凝視枯花的蕭索……這巨大的反差,這深藏的秘密,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鞠婧祎心中那個危險謎題的第一道鎖!

她再也無法按捺,從藏身的樹影后走出,腳步踩在落葉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顏宇兮的身體猛地一僵!幾乎是瞬間,那朵枯花被他緊緊攥入掌心,藏入袖中。他霍然轉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目光如電般射向鞠婧祎!那眼神里,方才的蕭索沉重瞬間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戒備和一絲被撞破隱秘的……驚怒!

“是你?”他的聲音在寂靜的花園里顯得格外冷硬,“鞠小姐不在席間飲酒,來此作甚?”

鞠婧祎停在他幾步之外,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她明艷的臉上那抹毫不掩飾的探究與了然。她迎著他冰冷的目光,唇角勾起一絲洞悉的微笑,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石子投入深潭:鞠婧祎說道我閑來無事出來走走,顏宇兮說道你該不會是想我了,鞠婧祎說道別臭美我才不想你,我只是想來告訴你我爹爹堅決反對我和你在一起,顏宇兮說道為什么難道是我一個窮書生配不上你千金大小姐的身份,顏宇兮說著一把抱住鞠婧祎說道你看著我的眼睛,此時鞠婧祎流下了眼淚說道我也是逼不得已,說著說著倆人被彼此的愛而感動,倆人擁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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