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當劉處之押送著囚車從官道前往縣城之時,趙家丁壯黑壓壓地擠在官道兩側,目光如淬毒的鉤子釘在囚籠上,雖無兵器出鞘,但那沉默的陣列和翻涌的恨意,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勒得押送隊伍喘不過氣。
不過,趙家之人,并沒有像劉道憐想象的那般,敢攻打押運的囚車,殺了高進之,而是護送著劉處之前行,目送他們離去。
結果,劉處之等人竟比劉道憐先一步抵達縣城。
等劉道憐趕到縣城,與劉處之等人匯合,這才知道了此事。
“想不到,我一番籌謀,倒是多慮了。
只是,這趙警父不過如此,難怪作為本地土著,人口數倍于檀家,卻被檀家壓的死死的。”
雖然他不知道檀家居然準備半夜截人,但劉處之等人這只明路居然平平安安到達縣城,他們這一路,也沒遇到任何危險,無非是多費了些時辰。
這讓劉道憐更加輕視起了趙警父等人,三吳本是南人故土,永嘉南渡后卻成了北人僑門的棋盤。趙警父這等本地豪強,空有丁口之眾,卻無決斷之魄,只懂恃眾逞兇,難怪被檀憑之這等有流民帥底氣的北人壓制。
“劉亭長,你隨我一同去拜見縣君吧。”
亭長劉處之那張被風霜刻滿溝壑的黝黑臉龐繃得緊緊的,不見半分押送要犯至縣衙復命的輕松。他粗糲的手指始終按在腰間那把磨損嚴重的環首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游徼。”劉處之終于忍不住,催馬上前幾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這高進之……當真是個燙手的山芋啊。縣君會如何處置,若是一個不好,恐怕趙、檀二家,還會再有動亂。”
劉道憐沒有回頭,目光依舊平視著前方越來越近的縣衙那斑駁的土黃色外墻,以及門口那兩個抱著長戟、縮著脖子、無精打采的守門老卒。
他“嗯”了一聲,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談論天氣:“趙家死了兩個,自然要個說法。可高進之,”他頓了頓,聲音幾不可聞地沉下去半分,“是北人,而且符合孝道。”
劉處之喉頭滾動了一下,還想說什么,終究只是重重嘆了口氣。為孝報仇,天經地義?可連殺兩人,手段酷烈,這也是板上釘釘的死罪!這其中兩難,劉處之心知肚明。
對于劉處之,劉道憐不介意和他說這些,因為,對方同樣也是北人。
曲阿的官寺,雖然不算小,但內部卻寒酸得緊。
穿過吱呀作響、漆皮剝落得不成樣子的厚重木門,便是大堂。堂內光線昏暗,幾縷渾濁的光線艱難地從高高的、蒙塵的窗欞縫隙里擠進來,勉強照亮了空中懸浮飛舞的塵埃。一股經年累月的紙張霉味、劣質墨汁的臭味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年汗漬的餿味混合在一起,凝滯在冰冷的空氣里。大堂正中,一張寬大的髹漆公案,邊角處的漆皮早已磨損殆盡,露出底下暗沉的木頭本色。案上,文書堆積如山,雜亂無章,如同隨時可能坍塌的危樓。一支脫了毛的禿筆隨意地躺在硯臺旁邊,墨跡干涸發硬。
縣君盧慎就埋首于案后,身形幾乎被堆積如山的文書吞沒。他額頭上幾道深刻的皺紋,此刻因愁緒而緊緊擰在一起。聽到腳步聲,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細長的眼睛里布滿了熬夜留下的血絲,眼袋浮腫,透著深深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焦慮。
“回來了?”盧慎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砂紙摩擦過粗糲的木頭。
“卑職劉道憐、劉處之,奉命調查趙家鄉殺人案,如今將兇犯高進之押回,回縣復命!”劉道憐與劉處之同時躬身,叉手行禮,動作干脆利落,在空曠的大堂里激起輕微的回響。
“好,好!”盧慎的目光越過他們,投向門外,正看到了被鎖住的高進之。
他收回目光,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案上一份文書的邊緣,那薄薄的紙頁在他指下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大堂里顯得格外清晰。他強自鎮定,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聲音顯得威嚴一些:“此行辛苦二位了。兇徒悍勇,當街行兇,若非二位處置得當,及時將其擒獲歸案。”
嘉許之詞從他口中吐出,空洞乏力,眼神更是飄忽不定,時不時地掃過那堆積如山的案牘,仿佛那些冰冷的竹簡木牘能給他提供一點可憐的支撐。
劉道憐垂首,姿態恭謹,聲音平穩無波:“此乃卑職分內之事。亭長劉處之調度鄉勇,圍捕得力,居功至偉。”
他微微側身,不著痕跡地將劉處之讓到前面一點的位置。
盧慎的目光這才勉強聚焦在劉處之那張飽經風霜、刻滿忠誠與憂慮的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劉亭長忠勇可嘉,本縣……本縣定當記下。待此案了結,必有嘉獎。”
劉處之聞言,黝黑的臉膛泛起紅光,連忙躬身,聲音洪亮卻有些結巴:“全賴、全賴盧明府調度有方,劉游徼膽識過人,小人只是聽命行事,不敢居功!”
劉處之連忙恭敬行禮,眼神偷偷看向劉道憐,飽含感激。像他這樣的亭長,若是沒有機緣,哪有向縣長親自匯報的機會,更別提受到嘉獎。這些嘉獎,雖然短期內沒有實質性的作用,但若是關鍵時刻,會有奇效。
“兇犯既已押到,依律,殺人重罪,當處極刑,以儆效尤。”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一種急于擺脫燙手山芋的急切說道,手指在案上神經質地敲擊著,“殺人償命,此乃天理王法,無可置疑!”
“大人明鑒。”劉道憐的聲音依舊平穩,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順從。然而,他低垂的眼簾下,眸光卻銳利如刀鋒,瞬間掃過盧慎那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指。一絲了然掠過劉道憐的心底,這位盧縣令,看來是清楚這是一場南北沖突,卻只想著回避。
大堂內一時陷入沉寂,只有盧慎手指敲擊桌案的“篤篤”聲,單調而令人心煩意亂地響著,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劉處之低著頭,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大氣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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