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有個懶漢，五十好幾了，村里人說他的命又硬又好。

聽說他出生那會兒，他娘肚子疼了三天三夜，疼得死去活來，就是生不下來。

到了半夜，院里忽然站著只大耗子，跟狼狗似的，就那么直挺挺站著，一動不動。

等十二點一過，他噗嗤一下就生出來了，產婆說那叫一個順，跟自己滑出來似的。

三歲那年，懶漢掉河里了，抱著塊破木頭沒沉底，就那么漂了一天一夜，被路過的一個老道撈了上來。

六歲那年，家里房子著大火，就他一個人活著，半張臉被燒得沒了模樣。

十二歲本命年，懶漢迎來了人生中第一個轉折點。

1他偷了村長家十二只雞，剛準備拎出去賣，就被村長逮著了，吊在他家老槐樹上揍，全村人跑過去看熱鬧。

結果，村長剛打了沒幾下，地震了。

全村人無一傷亡，就村長被砸死了，砸他的正是那棵老槐樹。

那樹不算粗，偏有根樹枝，跟長了眼睛似的，直直穿進村長的喉嚨里。

大伙臉上哭喪著，心里頭卻高興，村長平日里作威作福，敢怒不敢言。

村長死后，他大兒子成了新村長，第一天就放話要讓懶漢一命抵一命。

報仇那天，新村長喝了不少酒，手里端著瓶汽油，站在懶漢家門外嚷嚷：「你給老子滾出來！不出來房子燒了！」

可懶漢哪有房子？

就是在原來燒毀的宅基地上搭了個窩棚，四面漏風，燒不燒的也沒啥要緊。

村里人都跑出來看熱鬧，勸懶漢出來低頭認個錯。

懶漢不以為然，在窩棚里喊：有本事你進來！

新村長覺得丟了面子，扯著嗓子吼：「有本事你出來！」

倆人就這么在「你有本事出來」「你有本事進來」中耗了二十來分鐘。

最后，還是新村長沉不住氣，學著燃燒瓶的樣子，點著瓶口的布條，猛地一扔。

那汽油瓶沒扔進窩棚，偏被懶漢院里那棵老槐樹彈了回來，啪地掉在自己腳邊。

轟的一聲，瓶子炸了！

新村長渾身是火，送到鎮上醫院，躺了半個月，死了。

老村長在鎮上的二兒子不干了，弄死了自己爹不說，還弄死了大哥，非要把懶漢抓回去。

懶漢被帶走的時候，村里人沒人求情，都遠遠地看著。

他倒不慌，乖乖上了車，反正他在村里也是有一頓沒下頓的，被抓到鎮上說不定還能吃口熱乎的。

結果，被帶走還沒倆鐘頭，懶漢渾身是血地跑了回來。

老村長二兒子開車下坡時，前輪突然爆胎，車子一頭扎進溝里，一根樹杈子正戳進他喉嚨，緊接著車就著火了。

村里人救出來后送進鎮上醫院，他比他大哥能扛，躺了一個月，死了。

打那以后，村里人再沒人叫他原來的名字，都管他叫樹仙。

好像他打從娘胎里出來，就是命硬！

2樹仙 15歲那年，村里來了個云游的老道士，正是三歲的時候救他的那個。

老道盯著他看了半天，說他命有定數。

「三歲掉河里，抱著木頭漂一天一夜，那不是木頭救你，是河底的老樹根托著你呢。」

「六歲房子燒光，一家子就你活著，那不是你命大，是房梁上的老梁替你擋了火。」

「十二歲被吊在槐樹上，地震砸死村長，那也不是碰巧，是樹在護你。」

樹仙眼睛睜得大大的，像開了悟。

老道問他愿不愿意跟他走？

樹仙很高興，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當天就跟著走了。

走的時候，村長也很高興，本來看著就心煩，讓每家出了一個雞蛋當路費。

樹仙走后，村后山上的山貨就少了，以前上山的人能拾一大籮，現在三天都撿不了半袋。

大家以為樹仙不會回來了，可兩年后，樹仙竟然一個人跑了回來，還瘸了一條腿。

村里人都問咋回事？

他嘻嘻哈哈地說，老道老了，云游不動了，就帶他去了山里。

懶漢在山里待了整兩年，每天跟著啃野果喝山泉，他受不了想跑。

老道說他是樹精托生，得認祖歸宗，這就是他的命。

可山里的規矩大，他又性子野，犯了忌諱，忍不住偷啃了半山崖的靈芝。

那靈芝據說活了千年，有一條白蛇護著，他剛啃了一口，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就被蛇咬了。

老道說他塵緣未了，得回來守著村子，不然這條腿就得爛掉。

他說完往窩棚里一鉆，照舊每天蹲在家門口的老槐樹下曬太陽。

不過，他回來后，村里人對他反倒熱情了不少，大家迷信，吃過千年靈芝的人那不是凡人。

誰家有紅白事喊他去吃席，他從不推辭，吃飽了就往樹根上一躺，呼嚕打得比誰家的豬都響。

后來，那晚村里來了伙盜墓的，夜里拿著洛陽鏟在后山轉悠。

樹仙起夜，看見山里一個手電筒閃過，瘸著腿飛奔過去。

盜墓的樂了，說他們干了這么多年，頭一回遇見一個來送死的。

揮著鐵鍬對他說，要是活膩了，可以送到跟墓主人陪葬。

樹仙倒不害怕，慢悠悠往老松樹下一站，說這山不能動，動了要遭報應。

盜墓的罵了句找死，今天老子非要動！

可剛鏟下去第一鍬，頭頂的松樹就咔嚓斷了根樹杈，不偏不倚砸在領頭的膝蓋上。

領頭被抬下山的時候，整條腿都腫成了紫茄子，后來聽說治了半年還是落了殘疾。

打那以后，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層敬畏。

誰家丟了雞，只要他往偷雞賊門口一站，不出三天準保那人摔斷腿。

要么是上茅房栽進糞坑磕了頭，要么是趕車時被馬踢了腰，總之沒一個能舒坦的。

倒不是他做了什么，就是那么巧。

3樹仙 24歲那年，百年一遇的大旱，河里的水都干得見了底。

村里人說是老天爺在罰咱們呢。

旁邊人接話說，是樹仙不高興了，前年他攔著不讓砍后山的松樹，二柱偏不聽，砍了樹蓋豬圈，今年就遭這報應。

大家瞅著老槐樹的方向嘀咕，這災八成是沖他來的，他那樣的異數活在村里，天爺能容？咱們是跟著遭殃！

話雖這么說，卻沒人敢去找樹仙理論。

入伏那天，村后山上忽然起了大火，一個山頭連著一個山頭地燒。

眼看就要燒到村子了，一群人扛著鋤頭往山上沖。

樹仙也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頭，手里還攥著個破草帽。

山火救了三天三夜，幾個山頭燒得黢黑。

很幸運，去救火的人都回來了，唯獨樹仙沒回來。

村里人都說被燒死了，研究了半天，念在他對村里還是有貢獻的。

這貢獻不僅僅是替村民找到了雞鴨，關鍵是震懾了村長不敢胡作非為，就張羅著在老槐樹下立了塊碑，跟土地廟的朝向一樣。

樹仙的碑上沒刻名字，就鑿了個歪歪扭扭的「樹」字。

立碑那天，那只跟狼狗一般大的耗子又來了。

就站在碑前，等到十二點一到，嗖地一下就沒了影，前后剛好一分鐘。

打那以后，沒人敢靠近那塊碑，走路都繞著走，連路過的小孩都被大人死死拽著，生怕沖撞了什么。

第二年春天，那燒禿的三座后山竟然綠了，萬物生長。

天剛蒙蒙亮，老遠看見個黑黢黢的影子從山里下來。

大家走近了一看，那人竟是樹仙！

他渾身裹著黑灰，頭發焦得像團亂麻，那條瘸腿看著更不利索了。

所有人見了都嚇得往后縮，以為見了鬼。

畢竟，一個被大火燒死的人，又在山上熬過了一個冬天，那能是人嗎？

不過，結合樹仙前二十多年的經歷來看，他能活下來也算正常。

有膽大的人問他怎么回事。

樹仙卻啥也不說，只是嘿嘿嘿地一個勁傻笑。

他眼神直勾勾的，跟以前不一樣了，好像丟了魂一樣。

自那以后，樹仙開始沉默了，每天就靠在老槐樹下曬太陽，從日出一直曬到日落。

4樹仙 30歲那年，開始村村通工程，通水通電通公路。

村里但凡能動的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一群老人和留守兒童。

樹仙沒去，依舊在那棵老槐樹下曬太陽。

突然有一天，他似乎想明白了。

可能就他一個年輕人在村里顯得格格不入，又或者是被別人帶回來的新奇東西刺激到了。

他也學著開始打工，天天往山里鉆。

天不亮就扛著斷了柄的鋤頭出門，天黑才拖著一身樹葉回來。

村里人有好奇的偷偷跟著看，發現他根本不干活，就坐在被以前山火燎過的樹樁上發呆。

他對著樹干嘿嘿傻笑，又嗚嗚傻哭，又自言自語，像跟什么人說話。

有一回，村里二柱進山采蘑菇迷了路，家里人找了三天三夜，最后是樹仙把他背回來的。

二柱說，迷迷糊糊中就看見樹仙站在樹林里，周圍的樹好像都在動，樹枝往他這邊靠，像在給他指路。

但樹仙從不提這些，有人問他山里有啥？

他就指著自己的瘸腿傻笑。

那截被蛇咬過的地方，竟然長了層薄薄的綠苔，下雨時還會冒出黏糊糊的汁液。

5樹仙 36歲那年，村里開始出怪事。

不知道是附近的礦場污染了地下水，還是河道的上游開始偷偷排污。

先是井里的水變渾，喝了會拉肚子。

后是附近的河水開始發臭，不斷有死魚爛蝦漂了起來。

村長找了懂行的來看，說是自然現象，畢竟自然無情，人各有命。

可村里人卻說，地下有不干凈的東西。

有人硬著頭皮去求樹仙，他蹲在井邊看了半天，撿起塊石頭扔進去，井水咕嘟冒了個泡，第二天就清了。

這事傳了出去，附近的人都開始說樹仙是真仙轉世。

很多人都來求樹仙，還有小報記者來采訪。

一瞬間，他成了土地廟里那位的代言人。

畢竟樹仙的碑跟土地廟是一個朝向的。

后來，誰家媳婦偷漢子，欠了賭債，得了癌癥，都偷偷往樹仙的窩棚里塞吃的。

一瞬間，樹仙的窩棚比趕廟會時的土地廟還熱鬧，香火鼎盛。

大家不求他做啥，就盼他路過自家門口時多瞅兩眼。

連最開始怕他的老人都說：「這哪是命硬，是山上的樹神爺借他的身子在護著咱村啊。」

但也有人不怕他。

二柱從縣城娶了新媳婦回來，穿牛仔褲、染黃頭發，見天捧著個手機。

她聽村里人把樹仙吹得神乎其神，眼里滿是不屑。

一天早上，她蹲河邊打電話，正撞見樹仙一瘸一拐地從窩棚里出來，往老槐樹下挪。

他半張臉的疤痕在陽光下泛著紫黑，頭發里鉆出綠芽，活像從墳里爬出來的。

「呸！」

新媳婦往水里啐了口，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路過的人聽見。

「什么樹仙？我看就是個瘋子！臉燒成那樣還好意思出來晃，不嫌嚇人？」

旁邊有人趕緊拉她，讓她快別說了，小心樹仙爺聽見。

新媳婦甩開手，嗓門更高了。

「狗屁樹仙，還能讓樹纏死我不成？我看就是你們這群人閑的，拿個傻子當神拜！」

她正罵得興起，樹仙突然停下腳步，背對著她，沒回頭，也沒說話。

新媳婦沒當回事，罵夠了就拎著手機往家走，嘴里還哼著流行歌。

三天后的早晨，她依舊在河邊打電話。

「什么狗屁村子，住了個神棍，我看離婚好了，彩禮？不退！」

話沒說完，水里突然冒起一串泡。

她低頭看時，腦袋一暈，掉進河里，腳脖子猛地被什么東西纏住了，越纏越緊。

路過的老太太去村里喊人，她整個身子浸在水里，臉憋得青紫。

等男人們拿鐵锨把水草砍斷，拖上岸后，新媳婦腳腕上的勒痕已經嵌進肉里，像戴了個黑色的鐐銬。

她癱在地上，指著水面直哆嗦，半晌才擠出一句：「水里……有臉……燒焦的臉……」

從那以后，新媳婦再沒說過樹仙一句壞話，不過最后跑了。

她腳腕上的勒痕褪了又顯，陰雨天就泛著青黑，像塊洗不掉的胎記。

從此再沒人敢對他說重話，見了面都低著頭走，像敬神，又像怕被他盯上。

6樹仙 40歲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把山路都封了。

有文化的人都說這叫白災，百年不遇。

夜里，窩棚方向傳來吱吱的怪叫，有人扒著門縫看，見那只跟狼狗大的耗子蹲在樹仙腳邊，嘴里叼著個血淋淋的東西，是只凍僵的黃鼠狼。

樹仙摸著耗子的頭，第一次說了句清楚話：不該吃的別吃。

大耗子像是聽懂了，叼著黃鼠狼鉆進了雪堆。

第二天，村民發現村里的雞窩都被掏了，雪地上只有一串耗子的腳印，通向山里。

開春后，有人在山火燒過的地方發現了一堆白骨，旁邊還有個沒燒完的道袍角。是當年帶樹仙走的那個老道士。

樹仙蹲在白骨旁，眼神突然活了，喃喃自語：說了不讓你吃，你非要吃……撐死了吧......我…那時也救不了你啊…

村里人這才隱約明白，當年老道帶樹仙回山，恐怕不只是修行，那半山崖的靈芝，或許本就是不該凡人吃的，又或者是犯了不能說的大忌。

不過從那天起，樹仙身上又發生了新變化。

他瘸腿上的那層綠苔竟然掉了，露出的皮膚里，竟嵌著幾粒黑色的樹籽，像長在肉里的痣。

夏天時，他焦糊的頭發里會冒出小小的綠芽，像剛長出來的樹葉一樣。

冬天最冷的時候，他窩棚里從不生火，卻渾身冒著白氣，走近了能聞見松針的味道。

有回暴雨沖垮了村口的橋，村里人正愁沒法過河。

第二天一早，河上橫著一根碗口粗的樹干，兩端剛好架在兩岸，樹皮上還留著樹仙的手印。

那棵樹，正是當年擋汽油瓶的老槐樹，不知啥時候裂開了一半，自己斷了，漂到了河里。

從那以后，他話越來越少，眼神越來越直。

有時站在老槐樹下，影子會和樹影疊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他的胳膊，哪是樹的枝椏。

有老人說他不是丟了魂，是把魂給了山里的樹。

還有人偷偷說，夜里路過老槐樹，能聽見樹洞里有人哼歌，調子跟樹仙小時候唱的一模一樣。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了七八年，樹仙又迎來了新的轉折，就像他第一個本命年一樣。

原本迷信他的村里的人，徹底感到了恐懼！

8樹仙迎來了他第四個本命年。

48歲那年，山里的霧氣比往年重了許多。

清晨起來，老槐樹的枝椏上總掛著一層白霜，要到日頭爬得老高才肯散去。

村里的老人說，這是山里頭在犯愁，怕是要有大事發生。

果然，沒過多久，幾輛印著勘探字樣的越野車就碾著碎石路進了村。

領頭的是個挺著啤酒肚的老板，梳著油亮的大背頭，手里捏著張地圖。

他拍著胸脯跟圍上來的村民說，這山底下全是寶貝！

「等開了礦，你們個個都能住瓦房、娶媳婦，再也不用出去打工了！」

這話像扔在干柴堆里的火星，瞬間把村子點燃了。

年輕人圍著老板問東問西，算著每月能掙多少工錢。

老人摸著地圖上的紅圈，念叨祖祖輩輩沒見過這陣仗。

連最摳門的二柱都殺了只雞，非要拉著老板去家里喝酒。

他盤算著，礦場開起來，自家那幾畝靠近山口的薄地，說不定能賠不少錢。

全村人里，只有樹仙沒動，他也有地，只不過從來不種。

村里人不忍心看地荒著，就全部分了替他種，賣了糧食也不給他。

他照舊蹲在老槐樹下，背靠著皸裂的樹干，眼神直勾勾地望著山口的方向，像一尊生了根的石像。

有人喊他：樹仙，礦場開了能給你蓋新窩棚！

他也不答話，只是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嗓子眼。

9開工那天，推土機、挖掘機排著隊往山里開，履帶碾過枯黃的草坡，壓斷了不少碗口粗的雜樹。

老板和村長站在村口的高地上，舉著喇叭喊：今天起，咱村的好日子就來了！

村民們拍著手叫好，有人還放起了鞭炮，紅紙屑落在樹仙的窩棚頂上，像撒了把碎火星。

就在這時，樹仙突然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