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風裹著硝煙味掠過華北平原，天地間像是被潑了層洗不凈的灰。紅溪村就蜷在這片灰敗里，村口的老槐樹葉子落得只剩光禿禿的枝椏，像只枯瘦的手抓著鉛灰色的天。穿村而過的溪水確實紅得扎眼，不是春日桃花映的粉，也不是夕陽染的暖，是種沉郁發暗的紅，像凝固的血泡在水里慢慢漾開。水流得極緩，水面上偶爾漂過半片破布、幾縷枯草，更襯得那紅色滯重又詭異——這便是紅溪村名字的由來，傳說里那些從泥土里爬出來的東西，曾把整條溪水都浸透了。斷壁殘垣間見不到半個人影，只有風吹過空屋窗欞的嗚咽，混著遠處隱約傳來的炮聲，像是某種不祥的鼓點。墻角的蛛網蒙著厚厚的灰，地上的腳印雜亂重疊，早已分不清是人是獸，只在泥地里留下深淺不一的坑洼，像被什么東西拖拽過。馬丹娜的身影出現在村口，青灰色的道袍下擺沾了些塵土，卻依舊筆挺。她沒急著進村，只是站在老槐樹下抬眼望了望，目光掃過那些黑洞洞的屋門，又落回那道紅河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桃木劍鞘，空氣里除了硝煙，還彌漫著一絲極淡的、類似腐土混著鐵銹的氣味——那是僵尸身上獨有的腥氣，尤其在這樣的亂世里，這氣味總比太平年月里更濃些。她知道自己找對地方了。將臣的蹤跡，紅溪村的傳說，還有這漫天戰火里藏不住的尸氣，都在說同一個故事：那些沉睡著的東西，醒了。紅溪村外三里地，一處被日軍征用的破敗山神廟前，塵土被踢得漫天飛。山本一夫穿著筆挺的軍裝，軍靴踩在一塊斷裂的石碑上，腰間的軍刀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刀鞘上的櫻花紋在慘淡日光下泛著冷光。“帝國的勇士們！”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掃過面前站得歪歪扭扭的士兵，“支那人的土地，就該由我們來踏平！紅溪村周邊的游擊隊像老鼠一樣躲在暗處，今天，我們就要讓他們知道，反抗的下場只有死亡！”士兵們齊聲嘶吼，槍托重重砸在地上，震起更多塵土。“日落之前，清剿所有可疑村落，任何反抗者，格殺勿論！”山本一夫猛地拔出軍刀，刀尖指向紅溪村的方向，“讓他們看看，大日本皇軍的鐵蹄，踏過之處，寸草不留！”山神廟后身的密林里，況國華壓了壓帽檐，粗布褂子下的手緊緊攥著一枚手榴彈。他身邊的隊員們屏著呼吸，槍口都對準了山神廟的方向。“隊長，時辰差不多了。”旁邊的瘦猴低聲說，手指在引信上蹭了蹭。況國華點點頭，眼神銳利如鷹：“記住路線，炸開司令部（山神廟內被改造成指揮部）就撤，別戀戰。”他頓了頓，拍了拍瘦猴的肩膀，“活著回來。”瘦猴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放心！”三聲悶響過后，山神廟的屋頂突然炸開，木石混合著日軍的慘叫沖天而起。濃煙滾滾中，況國華一揮手：“撤！隊員們像離弦的箭沖出去，槍聲、爆炸聲、喊殺聲瞬間攪成一團。況國華邊打邊退，一顆子彈擦過他的左臂，血瞬間浸透了褂子。他咬著牙，扔出最后一顆手榴彈，借著硝煙掩護，一頭扎進了密林深處。身后的槍聲漸漸遠了，況國華卻感覺力氣在一點點流失，左臂的傷口火燒火燎地疼。他不知道跑了多久，只憑著模糊的記憶往紅溪村的方向闖——那里偏僻，或許能暫時躲一躲。天色擦黑時，他終于踉蹌著沖進了紅溪村，村口那棵老槐樹的影子像個鬼影。他腿一軟，靠在一堵斷墻上滑坐下來，眼前陣陣發黑。“叔叔？你怎么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況國華費力地睜開眼，看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手里還挎著個裝野菜的籃子，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是復生。況國華想開口，卻只咳出一口血沫。復生嚇得往后縮了縮，隨即又鼓起勇氣湊過來：“叔叔，你受傷了？我爹娘在前面屋里，他們能救你！”他說著，轉身就往不遠處一間還算完好的土坯房跑，邊跑邊喊：“爹！娘！這里有個受傷的叔叔！”屋里很快跑出一對中年夫婦，是復生的爹娘。他們看到靠在墻上渾身是血的況國華，男人皺了皺眉，女人卻立刻拉著復生往這邊走：“快，先把人抬屋里去！”男人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況國華身上的軍裝碎片（那是突圍時被撕扯下來的），又看了看遠處模糊的夜色，終究還是蹲下身，和女人一起架起況國華：“輕點，他傷得不輕。”復生跟在后面，小手緊緊攥著衣角，看著況國華被爹娘扶進屋里，昏暗的油燈亮起，將幾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映在土墻上，像一幅晃動的畫。屋外的風還在吹，帶著紅溪村特有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腥氣，卷過斷墻殘垣，往更深的黑暗里去了。紅溪村的日子像村口的溪水，緩得能數清飄在水面的草葉。況國華窩在復生家那間土坯房的炕上，日子一天天過，左臂的傷口在阿秀的照料下，結了層淡粉色的痂。阿秀是復生的姐姐，十七八歲的年紀，辮子梳得整整齊齊，粗布衣裳總漿得挺括。每日天不亮，她就挎著籃子去后山采草藥，回來在灶臺前守著砂鍋，咕嘟咕嘟地熬。藥味混著柴火的煙味，飄滿了整個屋子。“況大哥，今天試試抬抬胳膊？”阿秀端著藥碗進來，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把碗遞過去，又拿起一旁的布條，“換藥了，可能有點疼。”況國華接過藥碗，溫熱的藥汁滑過喉嚨，帶著點微苦的回甘。他聽話地抬了抬左臂，雖還有些滯澀，卻已能用上力氣。“多虧了你，阿秀。”他聲音低沉，帶著感激，“這些天，給你們添麻煩了。”阿秀低頭纏著布條，手指靈活地打了個結，臉微微紅了：“說啥麻煩，都是中國人，該幫的。”她抬頭看了眼窗外，復生正蹲在院子里用樹枝畫小人，嘴里還念叨著“況大哥打鬼子”，忍不住笑了，“復生天天盼著你好起來，說要跟你學打槍呢。”況國華望向院子里那個小小的身影，心里暖烘烘的。這些天，他幫著復生爹修屋頂，教復生認草藥，日子雖清苦，卻有種久違的安穩。他甚至想過，等傷徹底好了，就帶著復生一家去游擊隊的根據地，那里或許更安全。可安穩碎得比瓷碗還快。這天午后，村口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接著是槍托砸門的巨響，還有日本人嘰里呱啦的喊叫。復生娘臉色煞白地沖進屋：“阿秀！況大哥！是日本人！他們搜過來了！”況國華猛地站起身，左臂的傷口被扯得生疼，他卻顧不上了。窗外，幾個日本兵端著槍踹開了隔壁的屋門，一個老婆婆的哭喊聲刺破了午后的寧靜。“是山本一夫。”況國華咬著牙，眼里迸出寒光。他認得那伙人的裝備，是山神廟被炸后殘余的部隊，竟然追到了這里。“況大哥，你快躲起來！”阿秀急得眼圈發紅，伸手要去搬墻角的柜子，“這里有個地窖……”“來不及了。”況國華打斷她，目光掃過院子里嚇得縮在門后的復生，“他們是沖我來的。我不能連累你們，連累整個村子。”復生爹攥著鋤頭沖進來，手都在抖：“況兄弟，跟他們拼了！”“拼不得。”況國華按住他的肩膀，聲音斬釘截鐵，“你們還有孩子。”他看向復生，“復生，跟我走，記得后山那條通往后山坳的小路嗎？”復生眨巴著眼睛，雖嚇得厲害，卻用力點頭：“記得！我跟姐姐采蘑菇走過！”“好。”況國華扯下墻上掛著的一把柴刀別在腰上，又從炕席下摸出藏著的半截槍栓——那是他突圍時拼死留下的，“阿秀，照顧好叔叔阿姨。等風頭過了，我來接你們。”阿秀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只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塞給他：“里面是干糧和草藥，路上用。”布包還帶著她的體溫。院外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已經能聽到日軍踹開隔壁院門的聲響。況國華不再猶豫，彎腰抱起復生，沖復生爹娘和阿秀用力點了點頭，轉身就往后院跑。后院的籬笆早破了個洞，他抱著復生鉆出去，腳下踩著松軟的泥土，往后山的方向狂奔。身后，土坯房的方向傳來了日本兵的吼叫和砸門聲，復生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小身子微微發抖，卻沒哭出聲。風從耳邊刮過，帶著紅溪村特有的腥氣，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況國華不知道，這條逃亡的路，會把他們引向一個顛覆生死的深淵——紅溪村的傳說，從來不止是染紅溪水的尸骸那么簡單。山本一夫的軍靴踩在紅溪村的泥地上，每一步都像砸在村民的心尖上。他身后的日軍端著槍，刺刀在殘陽下閃著冷光，把斷壁殘垣里縮著的村民都逼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搜！”他只吐出一個字，日軍便像惡犬般闖進各家各戶，翻箱倒柜的聲響混著瓷器碎裂的脆響，在寂靜的村子里炸開。很快，一個士兵舉著半片焦黑的布料跑過來，布料上還沾著日軍軍服特有的銅扣——那是況國華突圍時被炮彈碎片燎掉的衣角，他匆忙中沒顧上清理。山本一夫接過那半片布料，手指捏著銅扣，指節泛白。他猛地轉頭，目光像淬了毒的刀，掃過瑟縮的村民：“說！是誰藏了支那軍人？”村民們低著頭，沒人說話。復生爹娘緊緊攥著彼此的手，指甲幾乎嵌進對方的肉里，阿秀站在后面，臉色白得像紙，眼睛卻死死盯著山本一夫，藏著一絲倔強。“不說？”山本一夫笑了，笑聲里全是寒意，“紅溪村的人，骨頭倒是硬。”他突然提高聲音，軍刀“唰”地抽出鞘，刀尖指向最近的一個老漢，“再問最后一次——人在哪？”老漢抖著花白的胡子，嘴唇哆嗦著，卻只擠出一句：“不知道……”“很好。”山本一夫的笑容瞬間消失，軍刀猛地揮下，“既然不肯說，那就……”“屠村！”最后兩個字像驚雷炸響，日軍的槍聲緊接著撕破了空氣。“砰！砰！砰！”子彈穿透身體的悶響，老人的慘叫，女人的哭喊，孩子的驚叫，瞬間擰成一股絕望的繩，勒得整個紅溪村喘不過氣。阿秀尖叫著想去拉倒下的鄰居，卻被復生娘死死按住，捂住了嘴。此時，況國華正抱著復生跑在通往山坳的小路上。山路崎嶇，復生的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風聲在耳邊呼嘯。就在他快要沖出樹林時，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那聲音穿透風聲，像無數根針，狠狠扎進況國華的耳朵里。他猛地停下腳步，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是紅溪村的方向。“況大哥……”復生被他突然的停頓嚇了一跳，怯怯地抬頭，“怎么了？”況國華的臉在暮色里白得嚇人，他轉頭望向紅溪村的方向，那里的槍聲還在斷斷續續地響，像在敲著催命鼓。他想起阿秀遞給他布包時的溫度，想起復生爹修屋頂時的汗滴，想起村民們看他時那帶著善意的眼神。“我不能走。”他低聲說，聲音發顫，不是因為疼，是因為悔。他以為離開能保他們平安，卻忘了山本一夫的殘暴——找不到他，村民便是替罪羊。“況大哥，我們回去嗎？”復生似乎明白了什么，小手更緊地摟住他的脖子，“那里有鬼子……”“嗯，回去。”況國華深吸一口氣，轉身就往回跑。他跑得比來時更快，左臂的傷口被扯得裂開，血順著胳膊往下淌，滴在山路的野草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風聲里，除了他沉重的喘息和復生壓抑的抽泣，只剩下紅溪村方向越來越稀的槍聲——那不是停了，是村里能哭能喊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必須回去，哪怕是死，也要死在紅溪村的土地上。況國華沖進紅溪村時，腳底下像踩著棉花，又像踩著烙鐵。村口的老槐樹下，血流成了小股的溪，順著泥土的溝壑往低處淌，和紅溪的水混在一起，紅得發黑。那些熟悉的面孔——復生爹娘弓著背的身影，隔壁老婆婆拄拐杖的樣子，采草藥的大叔憨厚的笑——全都沒了。只有阿秀，被兩個日本兵用槍指著，癱坐在血泊里，辮子散了，臉上糊著血和淚，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阿秀！”況國華嘶吼出聲，沖過去想把她拉起來。“站住！”山本一夫的聲音像冰錐砸過來。他站在尸體堆旁，軍刀上的血滴落在地，濺起細小的紅泥點。“況國華，你果然回來了。”他歪了歪頭，嘴角勾起個殘忍的笑，“我就知道，支那人總愛講些愚蠢的‘義氣’，為了幾個不相干的人，連命都不要。”況國華停住腳步，渾身的肌肉都在抖，不是怕，是恨。他看著阿秀，看著滿地的尸體，看著山本一夫那張得意的臉，喉嚨里像堵著滾燙的鐵。“你以為炸了我的指揮部，殺了我的士兵，就能逃得掉？”山本一夫往前邁了兩步，軍刀指著況國華的胸口，“你看看這里——”他猛地抬手，指了指紅溪村的方向，“這就是反抗大日本皇軍的下場！你的‘義氣’，害死了他們！”“閉嘴！”況國華攥緊了柴刀，指節發白，“是你！是你們這群畜生！”“畜生？”山本一夫笑了，笑得更兇，“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弱國的人，連做畜生的資格都沒有！你以為你的游擊隊能救你？他們早就被皇軍打散了！今天，我就要在這里，親手砍下你的頭，祭奠我的士兵！”他的話像鞭子一樣抽過來，一句接一句，每一句都想把況國華的理智撕碎。況國華死死盯著他，心里卻在算——槍聲停了有一會兒了，按時間，瘦猴他們收到消息，該到了。山本一夫還在滔滔不絕，唾沫星子隨著他的喊叫飛出來：“你以為你是英雄？你只是個連累鄉鄰的蠢貨！看看那個丫頭，她現在活著，是因為我要讓她看著你死……”“砰！砰！砰！”突然，幾聲清脆的槍響劃破了山本一夫的話。是步槍的聲音！是游擊隊的槍聲！山本一夫猛地回頭，只見村口的土坡后，密密麻麻的人影沖了出來，舉著槍掃射。他帶來的那些日本兵根本沒反應過來，瞬間倒下一片。瘦猴的聲音穿透硝煙：“隊長！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