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裹著水腥氣，刀子似的刮過江面，卷起渾濁的浪頭，狠狠拍在銹跡斑斑的船幫上，發(fā)出沉悶的“哐當”聲。甲板濕漉漉的，倒映著鉛灰色天幕下幾盞昏黃搖晃的船燈。我蹲在船舷邊，指尖夾著的半截煙頭在風里明明滅滅，煙灰簌簌落下，瞬間就被水汽打濕，黏在冰冷的鐵皮上。

“沉舟，來活了。”老陳的聲音從駕駛艙鉆出來，帶著點被劣質(zhì)煙草熏透的沙啞，混在風浪聲里，聽不真切，卻又像根針，直直扎進耳朵。

我嗯了一聲，算是應(yīng)了，隨手把煙頭摁滅在濕漉漉的甲板。冰涼的濕意透過指尖。站起身，江風立刻灌滿了洗得發(fā)白的舊夾克，獵獵作響。老陳也從駕駛艙出來，手里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眉頭擰成個疙瘩，像被揉爛的舊報紙。

“西陵峽口，青螺灣，”他把紙條遞過來，指尖有些不易察覺的微顫，“說是…紅衣服的，沉了有幾天了。”

紙條上字跡潦草，沾著水漬暈開的墨團，透著一股子急迫和說不出的陰晦。青螺灣，那地方我知道，水勢回旋，像個巨大的螺殼，底下全是陳年的淤泥和水草，沉下去的東西，輕易上不來。紅衣…在這行當里，紅衣落水，從來就不是什么好兆頭。

“兇？”我抬眼看他，聲音沒什么起伏。干我們這行，“兇”字代表的東西，遠比字面意思復(fù)雜沉重。

老陳沒立刻回答，只是用力嘬了一口叼在嘴里的煙屁股，劣質(zhì)煙草燒出嗆人的味道。他深深吸了口氣，才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電話那頭，嗓子都劈了。說是…撈上來時，千萬別看臉。”

心往下沉了一寸。不看臉，規(guī)矩里的忌諱。要么是死相太慘，怨氣沖天；要么，就是那臉本身，就帶著不能看的邪性。老陳把煙屁股狠狠摁在船舷上，留下一個焦黑的印子，轉(zhuǎn)身鉆進駕駛艙：“收拾家伙，風浪大，得快點。”

我轉(zhuǎn)身走向船尾的工具間。鐵門推開，一股混雜著機油、鐵銹和濃烈朱砂、艾草味道的濁氣撲面而來。墻上掛著的，不是尋常漁網(wǎng)，而是幾張?zhí)刂频摹⒂媒噶撕诠费屯┯偷拇致槔K結(jié)成的“陰網(wǎng)”，網(wǎng)眼疏密不同，專門對付水里那些“不干凈”的東西。角落立著幾根頂端包著黃銅的探桿，還有幾柄沉甸甸的、刃口帶著暗紅符文的鋼鉤——撈尸爪。

目光落在墻角的木箱上。我走過去，掀開沉重的箱蓋。里面鋪著厚厚的黃裱紙，上面靜靜躺著一個物件。拳頭大小，青銅鑄就，表面覆蓋著一層幽暗深沉的青綠色銹跡，像是凝固了千百年的江水。形狀古樸奇異，非鈴非鐸，細密的云雷紋和早已模糊難辨的鳥獸圖騰盤繞其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蒼涼和沉重。這是“鎮(zhèn)魂鈴”，家里傳下來的老物件，據(jù)說是太爺爺那輩從一個江底沉了不知多少年的古墓里摸上來的，專鎮(zhèn)水里的兇煞。鈴舌是一塊小小的黑色石頭，觸手冰涼刺骨。

我把它拿出來，冰冷的青銅貼著掌心，那股子沉甸甸的寒意順著胳膊往上爬。一條編織著暗紅色絲線的牛皮帶子穿過鈴頂?shù)沫h(huán)扣。我把它系在左手腕上，沉甸甸的墜著，青銅緊貼著脈搏，像一塊冰涼的護心鏡。帶上它，心里才稍微定了些。

“轟隆——”

老舊的柴油機猛地嘶吼起來，船身劇烈地一震，排氣管噴出一大股濃黑的煙霧，瞬間被江風吹散。我們的船，這艘飽經(jīng)風浪、船漆剝落、名字都模糊得只剩下半個“渡”字的鐵殼子，像一頭被驚醒的疲憊老獸，劈開渾濁翻涌的江水，朝著上游那片被山影籠罩的、水色更顯幽暗的西陵峽口駛?cè)ァ?

越往上游，兩岸的山勢越顯陡峭猙獰。巨大的黑色山巖如同沉默的巨獸，蹲伏在翻滾的江水兩側(cè)，投下深不見底的陰影。天色愈發(fā)陰沉，厚厚的鉛云低垂，幾乎要壓到江面上。風更大了，帶著尖銳的呼嘯，卷起冰冷的水沫，劈頭蓋臉地砸來。船在浪谷間劇烈地顛簸，每一次被拋起又砸落，船身都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老陳把著舵，那張被江風和歲月刻滿溝壑的臉繃得緊緊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渾濁的浪頭一個接一個砸在駕駛艙的玻璃上，水流蜿蜒淌下，模糊了視線。

青螺灣就在前面了。那是一個巨大的回水灣，陡峭的山壁在這里猛地凹進去一塊，形成一個天然的、近乎封閉的巨大水渦。外面的江水奔騰咆哮，涌進這灣口，卻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扼住，速度陡然慢了下來，打著旋兒，水面浮著一層厚厚的、散發(fā)著腐爛氣味的泡沫和斷枝敗葉，顏色是令人不安的墨綠，深不見底。一種奇異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寂靜籠罩著這片水域，只有船體破開粘稠水面的“嘩嘩”聲，顯得格外刺耳。

船速降到最低，幾乎是在靠著慣性往前蹭。我站在船頭，左手下意識地按在系著鎮(zhèn)魂鈴的手腕上，青銅的冰冷透過皮肉傳來。渾濁的江面上，除了漂浮的垃圾和死魚，什么都沒有。那股子死寂，比風浪更讓人心頭發(fā)毛。

“沉舟！”老陳在駕駛艙里吼了一聲，聲音被風扯得變了調(diào)，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驚惶，“羅盤！羅盤瘋了！”

我心頭猛地一跳，幾步搶進駕駛艙。固定在儀表盤上的那面老式羅盤，此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瘋狂地、毫無規(guī)律地旋轉(zhuǎn)著！黃銅指針劃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繚亂的殘影，發(fā)出急促的“嗡嗡”震顫聲，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底盤上掙脫出來！

“停車！”我低喝一聲。

老陳猛地拉下操縱桿，柴油機的嘶吼戛然而止，船身隨著慣性又往前滑了一段，最終在死寂的回水中央停了下來，隨著水波微微起伏。沒有了機器的轟鳴，四周瞬間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安靜，只有水波輕輕拍打船體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空洞得可怕。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羅盤指針還在瘋狂地旋轉(zhuǎn)，嗡嗡聲成了這死寂中唯一的聲音，尖銳地刺著人的神經(jīng)。

我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濃重水腥和腐爛氣味的空氣冰冷地灌入肺腑。推開艙門，重新站到船頭。冰冷的江風立刻包裹上來，卻吹不散那股子黏在皮膚上的陰冷。我解開腰間特制的皮鞘，抽出了那柄“撈尸爪”。暗沉的合金桿身冰涼，前端彎曲的鉤爪閃著森然的烏光，刃口那幾道暗紅色的符文仿佛在晦暗的光線下微微流動。

左手腕上的鎮(zhèn)魂鈴，沉甸甸地墜著。

“下鉤。”我的聲音在風里顯得有些飄忽。

老陳在駕駛艙里應(yīng)了一聲，操控著船側(cè)的吊臂。沉重的三角鐵錨帶著粗大的鐵鏈，緩緩地、無聲地沉入那墨綠色的深水之中。鐵鏈摩擦船舷，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耳的“嘎吱”聲，像是鈍刀在刮著骨頭。鐵鏈放下去很長一段，繃直了，船身被錨定在水流遲緩的回水中央，微微晃動。

我俯下身，將撈尸爪長長的合金桿探入水中。渾濁冰冷的江水立刻包裹上來。我閉上眼，左手緊緊握住系著鎮(zhèn)魂鈴的腕帶，將全部心神都沉入那根探入幽冥的冰冷金屬桿身。

觸感通過合金桿清晰地傳來。起初是粘稠的淤泥，像是無數(shù)冰冷滑膩的手在拉扯。接著是糾纏的水草，細密堅韌，帶著生命斷絕后的枯敗感。再往下探，桿尖猛地一頓！

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滑膩、又帶著某種異樣彈性的觸感，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鉤尖！

不是石頭，不是木頭！

那感覺…像是隔著厚厚的織物，觸碰到了…人的肢體！

幾乎就在鉤尖觸碰到那東西的瞬間——

嗡！

左手腕上，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青銅鎮(zhèn)魂鈴，毫無征兆地、劇烈地震動起來！一股冰寒刺骨的氣息瞬間從鈴身爆發(fā)，順著我的手臂猛地向上竄！仿佛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扎進血管，直刺骨髓！那并非聲音的震動，而是一種無聲的、卻能讓靈魂都為之顫栗的共鳴！青銅鈴身在我手腕上瘋狂地跳動著，冰冷的觸感變得滾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箍在骨頭上！鈴身上那些古老繁復(fù)的云雷紋路，在幽暗的光線下，似乎正隱隱透出極其微弱、極其詭異的暗青色光暈，一閃即逝。

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冷氣息，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順著合金桿身，沿著我的手臂，迅猛地向上攀爬！直沖腦門！

我悶哼一聲，觸電般想撤回撈尸爪，但手臂肌肉卻像是被凍僵了，一時竟不聽使喚。

“沉舟！怎么了？”老陳在駕駛艙里焦急地吼了一聲，顯然也感受到了船身不正常的微震和那股驟然降臨的、令人汗毛倒豎的寒意。

我咬緊牙關(guān)，舌尖嘗到一絲腥甜，強行催動僵硬的肌肉。手臂猛地發(fā)力回抽！

嘩啦！

水花四濺！

沉重的撈尸爪帶著巨大的力量破水而出！

鉤爪上，死死地掛著一大團東西！

暗紅色的布料，被水泡得發(fā)脹發(fā)黑，如同剝落腐朽的樹皮，濕淋淋地往下淌著渾濁的泥水。那布料裹得極緊，勾勒出一個扭曲的、屬于女性的身體輪廓。最駭人的是，那尸體的姿態(tài)！

它不是平躺著被鉤上來的。

它竟然是…直立的！

雙腳并攏，腳尖朝下，如同一個被無形的線吊在水下的提線木偶！整個身體違反常理地保持著僵直的站姿，隨著鉤爪的拉扯，緩緩地、直挺挺地浮出了水面！濕透的暗紅布料緊貼著身體，顯露出肩膀、腰胯的線條，長發(fā)如同濃密的海藻，糊滿了整張臉，完全看不清面目。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腐氣息，混合著淤泥和水草的腐爛味道，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江風里的水腥氣。

死寂。連風聲都仿佛在這一刻停滯了。

駕駛艙里傳來老陳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短促而驚恐。

我死死盯著那具直立在鉤爪下、緩緩浮沉的暗紅身影，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刺骨的寒意。鎮(zhèn)魂鈴在腕子上瘋狂地震顫著，那股冰寒的氣息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因為尸體的出水而變得更加狂暴，一波波沖擊著我的手臂和神經(jīng)。

“陳…陳叔…”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起吊機…慢點…慢點把她弄上來…”

駕駛艙里傳來老陳帶著顫音的回應(yīng)，接著是吊臂電機重新啟動時發(fā)出的沉悶嗡鳴。鋼索繃緊，發(fā)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緩緩地將那具直立的尸體連同沉重的撈尸爪一起，從墨綠色的江水中提起。

尸體一點點升高，離開水面。暗紅的嫁衣吸飽了水，沉重地往下墜著，滴落的水珠連成線，砸在甲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啪嗒”聲。那直立的姿態(tài)在脫離水面后顯得更加詭異，像一個被釘在無形十字架上的殉難者。濕透的長發(fā)緊貼著頭顱和肩背，完全遮住了面容。

當尸體終于被吊離水面，懸停在離甲板不到半米的高度時，船身似乎都因這沉重的“收獲”而微微傾斜了一下。

就在這時！

呼——

一陣極其陰冷、仿佛從九幽地獄最深處吹來的怪風，毫無征兆地平地卷起！這風來得邪門，只繞著船頭這一小片區(qū)域打轉(zhuǎn)，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烈的腥腐氣，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懸吊的尸體被風吹得微微晃動，濕透的紅衣下擺和長發(fā)飄蕩起來。

就在這陣妖風之中——

叮鈴…

一聲極其輕微、極其空靈的鈴鐺聲，清晰地穿透了風聲和水聲，傳入了我的耳中！

不是手腕上鎮(zhèn)魂鈴那種無聲的震顫共鳴！是真正的、金屬碰撞發(fā)出的清脆聲響！

聲音的來源…赫然是那懸吊的尸體！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目光如電般射向尸體的腰間！濕透的暗紅嫁衣下擺被風吹得掀起一角，露出了下面同樣被水浸透的素色襯裙。就在那襯裙的腰帶位置，赫然系著一枚小小的、樣式極其古舊的銅鈴鐺！

那鈴鐺只有拇指蓋大小，通體呈一種被水侵蝕了千百年的暗綠色，表面布滿了細密的蝕孔。此刻，它正隨著尸體的晃動和那陣妖風，微微震顫著，發(fā)出那聲輕微卻直透骨髓的“叮鈴”聲。

這鈴聲鉆進耳朵，我手腕上的鎮(zhèn)魂鈴猛地一滯！那股狂暴的冰寒氣息仿佛受到了某種刺激，瞬間變得更加洶涌，幾乎要將我的手臂凍僵！

更可怕的是，就在那枚古舊銅鈴發(fā)出聲響的剎那——

噗！

一聲極其細微、卻又清晰得如同在耳邊響起的、類似水泡破裂的聲音，從那具直立的尸體腹部位置傳了出來！

我的視線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動。

濕透的、沉重的暗紅嫁衣，緊緊地貼在尸身的小腹位置。那里…似乎…極其輕微地…向外凸起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頂了一下那層裹尸布和腐朽的衣衫！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腳底板猛地竄上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

“老陳！快放！放回去！”我?guī)缀跏撬缓鸪鰜恚曇粢驗闃O度的驚駭而變了調(diào)，刺破了江面的死寂。

晚了。

噗！

又是一聲！比剛才更清晰！更用力！

那腹部嫁衣的凸起幅度陡然增大！濕透的布料被頂起一個拳頭大小的、清晰的鼓包！仿佛里面的東西，正積蓄著力量，迫不及待地要破開這層腐朽的束縛！

與此同時，那枚系在尸體腰間的暗綠古鈴，像是被無形的手指瘋狂撥弄，“叮鈴鈴鈴——！”發(fā)出一連串急促到癲狂的脆響！這鈴聲在死寂的江面上尖銳地回蕩，鉆進耳朵，直刺腦髓，帶著一種能凍結(jié)血液的邪異穿透力！

嗡——！

左手腕上的鎮(zhèn)魂鈴如同被激怒的兇獸，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猛烈震顫！那已經(jīng)不是冰冷，而是灼燒般的劇痛！仿佛有一團青色的火焰在皮肉之下、骨骼之上瘋狂地燃燒、撕扯！鈴身上那些古老的云雷紋路，前所未有的清晰，暗青色的幽光如同活物般在紋路中急速流轉(zhuǎn)！

“呃啊——！”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悶哼出聲，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沉舟！”老陳驚恐的叫聲從駕駛艙傳來。

就在這一片混亂與劇痛之中——

懸吊在半空的尸體，那被濕漉漉長發(fā)完全覆蓋的臉部，濃密的發(fā)絲縫隙間，似乎…極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那厚重的、水淋淋的發(fā)簾后面，無聲地…睜開了眼睛。

一股無法形容的、帶著無盡怨毒與冰寒的視線，穿透了濕發(fā)，穿透了混亂的鈴聲和劇痛，死死地釘在了我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