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終于過去了。
當第一縷帶著些許暖意的陽光,艱難地穿透彌漫在青石關上空的硝煙與塵埃,灑在李玄那張蒼白而疲憊的臉上時,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
仗,打完了?
他扶著冰冷的城垛,看著城外那如同退潮般,緩緩向三十里外撤去,只留下一片狼藉與尸骸的狼騎大軍,腦子里嗡嗡作響。
贏了嗎?
好像是贏了。三座鐵王八,被自家那個天才鐵匠,用三支穿云箭,硬生生給射成了三堆廢銅爛鐵。狼騎死了多少人,他沒數,也懶得去數,反正,橫七豎八,鋪滿了整個東城墻外,看著,挺解氣。
可他娘的,怎么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呢?
李玄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本該是嶄新的黑色大氅。此刻,上面早已沾滿了血污、塵土,還有一些,不知是誰的,碎肉。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混雜著汗臭,直往他鼻子里鉆。
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個,剛從腌菜缸里撈出來的,隔夜的,豬頭。
又臭,又硬,還他娘的,沒人待見。
“少帥。”
一個聲音,在背后響起。
李玄回頭,是幾個親兵,抬著一副簡易的擔架,走了上來。擔架上,躺著一個,渾身纏得跟個粽子似的,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倒霉蛋。
是雷萬鈞。
“雷叔。”李玄連忙迎了上去,看著他那條,被厚厚的繃帶吊起來的,左胳膊,心里,又是一陣發堵。
“死不了。”雷萬鈞咧開嘴,想笑一笑,卻因為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他娘的,那幫狼崽子的箭,還挺毒。王老頭說,這條胳-膊,以后,怕是廢了。”
他的聲音,依舊粗獷,卻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蕭索與落寞。
一個,靠著雙臂,在沙場上,吃飯的猛將,廢了一條胳膊。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李玄,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總不能說,雷叔你放心,回頭我給你造個鐵的,還能噴火的那種吧?
他只能,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雷萬鈞那條,完好的胳膊。
“我爹呢?”他岔開了話題。
“都尉大人,沒事。”雷萬鈞的眼中,閃過一絲,發自內心的敬佩,“老當益壯。帶著幾百號人,硬是在萬軍從中,沖了個來回。身上,挨了七八刀,最重的一刀,離心口,就差那么一寸。不過,都是皮外傷。王老頭說,養個百八十天的,又能,上陣殺敵了。”
聽到老爹沒事,李玄那顆,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那就好。”他點了點頭,“送雷叔,回去,好生休養。告訴王老軍醫,最好的藥,只管用。誰要是,敢在這時候,克扣傷兵的用度,我,扒了他的皮。”
“是!”親兵們,轟然應諾,抬著雷萬鈞,便要下城樓。
“等等。”雷萬鈞卻突然,叫住了他們。
他,掙扎著,從擔架上,坐了起來,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環眼,死死地,盯著李玄。
“少帥。”他,第一次,用一種,無比鄭重的語氣,叫著李玄的官稱,“之前,是俺老雷,有眼無珠。俺,不該,懷疑您的計策。俺,是個粗人,不懂,那些彎彎繞繞。”
“俺,只知道,今天,若不是您。這青石關,怕是,已經沒了。俺老雷這條命,也早他娘的,交代了。”
說罷,他,竟然,用他那只,完好的右手,對著李玄,重重地,行了一個,軍禮。
“從今往后,我右營,五千弟兄,但憑,少帥驅使!”
“刀山火海,絕無二話!”
李玄,看著他,那張,寫滿了真誠與愧疚的臉。
心中,五味雜陳。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才算是,真正,得到了這支,鐵血雄師的,認可。
~~
戰爭,是結束了。
但,麻煩,才剛剛開始。
當李玄,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下城樓,巡視著這座,滿目瘡痍的城池時。他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做,千頭萬緒,焦頭爛額。
整個青石關,就像一個,被數十萬頭野牛,狠狠蹂躪過的,爛泥塘。
東城墻,那個巨大的缺口,像一道,永遠也無法愈合的傷疤,猙獰地,趴在那里。雖然,已經有無數的民壯,在軍官的指揮下,用沙袋和木石,進行著臨時的封堵。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杯水車薪。
城內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傷兵。
缺胳膊的,斷腿的,腸子流了一地的……
哀嚎聲,呻吟聲,軍醫的喝罵聲,家屬的哭喊聲,交織在一起,譜寫出一曲,最悲慘的,人間煉獄。
王老軍醫,和他那僅有的,幾十個徒弟,早已是忙得,腳不沾地。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沾滿了,不知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血。
“藥!金瘡藥沒了!快去庫房領!”
“止血的麻布!不夠了!把那些沒死的,身上的衣服,都給老子扒下來,撕成布條!”
“這個,沒救了。拖走,下一個!”
王老軍醫的聲音,沙啞,而冷酷。但,每一個,聽到他聲音的傷兵,眼中,卻都流露出了,生的希望。
因為他們知道,只要,這個,脾氣比茅坑里的石頭還臭還硬的老頭,還沒放棄他們。他們,就,還有救。
而除了傷兵,更大的麻煩,是,那二十多萬,被“堅壁清野”之策,裹挾進城來的,百姓。
他們,被臨時安置在,城內的各個角落。衙門,倉庫,廟宇,甚至,是大街之上。
人擠人,人挨人。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汗臭、屎尿味,與食物餿味,混合在一起的,難聞的氣味。
戰爭的勝利,并沒有,給他們帶來,太多的喜悅。
他們,只是,麻木地,蜷縮在,屬于自己的,那一小塊,狹小的空間里。眼中,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與恐懼。
家,沒了。
地,也沒了。
接下來,該怎么辦?
李玄,走在人群之中。
他能感受到,那些,投射到自己身上的,復雜的目光。
有敬畏,有感激。
但更多的,是,怨恨,與疏離。
他知道,在這些百姓眼中,自己,或許,是拯救了他們性命的英雄。但,同樣,也是,親手,毀了他們家園的,罪魁禍首。
這種感覺,很不好受。
就像,你明明,是為了救一個,快要淹死的人,而打斷了他一條腿。他,雖然活下來了,但,他,這輩子,都會,恨你。
“少帥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原本,還算安靜的人群,瞬間,騷動了起來。
無數的百姓,從四面八方,向著李玄,圍了過來。
“少帥!您,可得,為我們做主啊!”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漢,第一個,跪倒在了李玄的面前,嚎啕大哭,“俺們家的地,俺們家的房子,都……都沒了啊!您之前,告示上說的,戰后,雙倍補償,還……還算數嗎?”
“是啊!少帥!我們的糧食,也快吃完了!接下來,我們這幾十萬張嘴,可怎么活啊!”
“還有,俺家的牛,在遷徙的時候,被擠丟了!那可是,俺們家,唯一的,活計啊!”
七嘴八舌的,哭訴聲,質問聲,如同潮水一般,向著李玄,淹沒而來。
跟在他身后的親兵們,立刻,緊張地,將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之上。
李玄,卻對著他們,擺了擺手。
他,沒有說話。
他只是,緩緩地,摘下了自己的,頭盔。
然后,對著,眼前這些,對他,充滿了怨恨與期盼的,百姓們。
深深地,彎下了,他那,從未,向任何人,彎下過的,高傲的,腰。
“各位,父老鄉親。”
他的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我,李玄,在此,以我李家三代,鎮守北疆的,名譽,向大家,起誓。”
“所有,在此次戰亂中,損失的田產房屋,戰后,都尉府,必將,雙倍補償!若,有半句虛言,教我李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所有,在此次戰亂中,犧牲的民壯,都將,以我玄甲軍,陣亡將士的規格,進行撫恤!其家人,由我都尉府,奉養終身!”
“至于,糧食……”他頓了頓,緩緩地,直起身子,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我,李玄,在此,承諾。”
“只要,我李玄,還有一口飯吃。就絕不會,讓青石關內,任何一個百姓,餓死!”
“若,有違此誓……”
“我,與諸位,同死!”
整個街道,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的百姓,都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雖然,年輕,雖然,疲憊,但,脊梁,卻挺得,筆直的,少年主帥。
他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種,名為“真誠”的,東西。
不知是誰,第一個,跪了下來。
隨即,黑壓壓的人群,如同被割倒的麥子一般,跪倒了一片。
“少帥……仁義啊!”
~~
當李玄,拖著,如同灌了鉛一般的雙腿,再次,回到那間,屬于自己的,小小的院落時。
天,已經,快黑了。
他,感覺,自己,快要散架了。
處理戰后的各種瑣事,安撫百姓,巡視傷兵營,與張驍等人,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他,就像一個,被上了發條的木偶,一刻,也不得停歇。
他現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哪怕,只有一個時辰,也好。
然而,當他,推開自己房門的那一刻。
他,卻愣住了。
只見,在他的房間里。
那個,本該,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神秘女人,墨輕衣,此刻,竟然,正坐在他的書桌前。
她的身上,換上了一身,干凈的,淡青色長裙。雖然,臉色,依舊蒼白,但,精神,卻似乎,好了許多。
她的面前,擺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清粥。
以及,幾碟,看起來,就讓人,很有食欲的,爽口小菜。
“你……”李玄,看著她,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你回來了。”墨輕衣,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似乎,少了幾分,之前的,敵意。
“王老軍醫說,你,失血過多,又心力交瘁,需要,補充些,流食。”她指了指,桌上的清粥,淡淡地說道,“我,看你府上的廚子,手藝,實在不怎么樣。便,自己,動手了。”
李玄,看著那碗,熬得,恰到好處的,白粥。又看了看,眼前這個,身上,還纏著繃帶的,女人。
心里,那根,最柔軟的弦,仿佛,被輕輕地,撥動了一下。
他娘的,這女人,該不會是,想用一碗粥,就收買老子吧?
他心里,雖然這么想著,但,身體,卻很誠實地,走了過去,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他,實在是,太餓了。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
米粒,軟糯。火候,正好。還帶著一股,淡淡的,只有,用心的,熬煮,才能有的,清香。
好吃。
真他娘的好吃。
李玄,三下五除二,便將一碗粥,喝了個,底朝天。
他,甚至,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
“廚房里,還有。”墨輕衣,看著他那,如同餓死鬼投胎般的吃相,嘴角,似乎,微微地,向上,翹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樣。
“咳咳,”李玄,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他干咳了兩聲,試圖,找回,自己,身為“主帥”的威嚴,“墨姑娘,你的傷……”
“死不了。”墨輕衣,淡淡地說道,“你們李家的百年老參,確實,是好東西。”
“那就好。”李玄,點了點頭。
房間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氣氛,有些,尷尬。
“那個……”還是李玄,先開了口,“關于,我娘的事……”
“不必再提了。”墨輕衣,卻打斷了他,“師祖,既已,做出了她的選擇。我等,身為弟子,無權,置喙。”
“我,今日,來找你,是想,與你,談一筆,交易。”
“交易?”李玄,來了興趣。
“不錯。”墨輕衣,看著他,那雙清冷的眸子里,閃爍著,理性的光芒,“你,需要,我天機閣的,技術,來幫你,守住這座城,對抗,你的敵人。”
“而我,需要,你,幫我,清理門戶,奪回,我天機閣的,最高傳承。”
“我們,各取所需。可以,暫時,合作。”
李玄,看著她,笑了。
“墨姑娘,你,是不是,搞錯了一件事?”他,靠在椅背上,用一種,慵懶的,卻又,充滿了壓迫感的語氣,緩緩說道。
“現在,是你,有求于我。而不是,我,有求于你。”
“你,和你那些,早已死去的同伴,是我,從你們那個,叛徒師兄的手里,救下來的。你,現在,是我李玄的,俘虜。”
“你,有什么資格,來跟我,談,交易?”
墨輕衣聞言,臉色,猛地一白。
她那只,沒有受傷的右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衣角。
她,從未,受過,如此,羞辱。
但,她,卻無法,反駁。
因為,李玄說的,是事實。
“那……那你想,怎么樣?”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玄,看著她那,倔強而又,無助的模樣,心中,沒來由地,一軟。
他娘的,自己,這是怎么了?怎么,跟個,欺負小姑娘的,惡霸一樣?
他嘆了口氣,擺了擺手,“行了,行了。不逗你了。”
“合作,可以。”他,正色道,“但是,我,有三個條件。”
“你說。”
“第一,從今往后,玄機坊內,所有的東西,都歸我,調配。包括,你。”
“第二,你要,將你知道的,所有,關于,‘破軍’長老,關于,江南王家,關于,那個,所謂的大燕遺孤的,情-報,都,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不許,有任何,隱瞞。”
“至于,第三……”李玄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
“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