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風像刀刃擦過銅面，未央宮外的射影臺被吹得一亮一暗。宣平門一側新搭的行在號房，木箱正面那兩個“留中”字，王吏目昨夜又描了一遍，黑得沉，像在木心里落了顆小鐵。棚下燈焰收得極小，細煙直直往上，像在棚心豎了一根針。

黑面隊長靠柱，刀背在柱角篤篤兩下，短硬：“起。”二旦把門閂往肩上一扛，照舊磨兩字：“慢并?！毙熘轁h子靠檐，關東腔短硬：“別擠。”

今兒要干的，是把“樞”搬進城，把“簿”鋪進坊，把“水”引到田：未央立“小留中臨署”，三輔首簿從霸上入坊對圖落格，渠水法在太常碑下掛正；夜封不停，三鑰不改；凡赤急札，仍行半步。

卯初，太常寺小黃門抱著“禮次冊”來核最后一程。冊面起語、承發、印腳俱全，泥夾麻絲，星眼在今日右上。王吏目把“禮次板”掛低，三列寫黑：冊在中、器在后、兵在側。太學生把三列畫成小圖，宗廟三匣居中，步卒隔五步一列，車不得并行。關西里正抬頭一眼便懂，吐一句短硬：“能走?！?

巳初，尚書臨署在未央北闕偏廡用粗梁搭起，小門內頭擺一案一匣一印，名曰“小留中”。衛淵把薄簿三冊疊在案上：徙都文移留冊、倉券留冊、軍札留冊。卷首四行寫得直：凡札先“留”，后“承”；留三日，三公議；夜封不停，三鑰晝開；赤急札行半步，不越禮。荀府記室郎到，指背在“留三日”四字上輕輕一按，淡淡：“字在，喧嘩不成亂?！辩姼浭依呻S后至，翻“鑰匣樣—赤急札小格—回拒例”，點頭：“訖字緊?！?

京兆尹屬官抱“里坊圖”與“倉渠小圖”來，圖上幾處空白用墨點了圈：渭南三里缺粟、霸上北里多賊、太學西廡夜聚人、清渭橋東常堵。王吏目把“分層倉圖—軍民兩簿—渠水法”疊在圖上，朱繩軍、白繩民、青繩急缸，三繩不越；渠口清、閘口定、夜不放、晴先行；末尾各落一“訖”。屬官看一眼，關西短硬：“穩?！?

未時，三輔首簿入城。行在號房四件先出：行札榜、水板、風力牌、夜封鑰；末尾壓“三輔首簿三板”：籍貫板、口糧板、丁力板。太學生把板背的小字補全：籍貫先里后縣；口糧先水后田；丁力先匠后役。又把“匠籍小格”貼在丁力板旁：木、石、繩、瓦四類，先記技后記丁，當年不課，三年半稅。里正圍過來，關西腔短硬：“此條，撫心。”

首簿開。第一個報的是渭南杜家窯上頭坡的老民，肩上擔一把短鋤，眼里亮。他把里與鄉一口報清，口糧板三斗按人分，丁力板報“能擔”。太學生把“渠水法”指給他：“渠口清，閘口定?！崩厦襁肿煨Γ骸坝羞@幾行，田不荒?！毙熘轁h子在旁短硬接一句：“別擠。”老民也學：“別擠。”

正進得順，宣平門外傳來一陣嘈。一撥舉著“發運司”燙字牌，要車要夫；一撥捧“中使口宣”，要開倉支米。王吏目不爭嘴，把“驗四格”齊掛，再把“分層倉圖—軍民兩簿”壓在案上。燙字牌那邊缺承發，口宣那邊無“收訖”；黑面隊長刀背在案角篤篤兩下，短硬：“做甚？”兩撥各自押到“回拒例”前自寫四行：某時某處假牌、口宣求倉，不合；拒；訖。字落，門下那股躁氣像被針放了一口。荊楚商販在水板旁補泥封，尾音拖圓：“惜字?！?

午后，太學博士攜碑拓來，鄭渠四字被風一吹更亮。博士不講大話，只把拓紙拍到柱上：“渠在此，水在此，人就不亂?！蓖趵裟考窗选扒ā让募辈⒘袙煸陂T右，叫“水田一覽”。太學生把“倒三分、再滾、鹽一撮、簾高一尺”與“渠口清、閘口定、夜不放、晴先行”并畫在一塊板上，老嫗與里正一抬頭就能順著念。黑面隊長鼻翼輕輕一動，短硬：“人先，馬后；水先，話后。”

就在這時，清渭橋方向飛來急札：橋東滾木塞道，車軸斷五，民驚擠。王吏目不喊“快”，先拿“替車簽—回空登記—灰沙二撒—限高竿—簾高一尺”五件，拆成“臨橋小格”，遞給巡橋小隊。黑面隊長帶人先撒灰分線，二旦扛門閂橫在橋心，嗓門仍舊兩字；徐州漢子短硬接一句；韓成執“替車簽”押人押車到旁修；太學生把“簾高一尺”再提半寸，讓風穿。半個時辰，橋面那團亂勁兒被字壓下去，回空登記單頁化，頁角穿一針。曹洪的巡騎從橋上過，馬頭一偏，抬手向板點了一下，短短：“照此行?！彬T士應喏，在“通還簿”落“訖”，角上一個小“回”。

申初，未央北闕小會。王允、蔡邕與楊彪俱到。王允看“小留中”卷首，笑意淺：“留三日，三公議，此為法中之權?！辈嚏甙咽职丛凇岸Y次板”上，低聲：“禮不亂?！睏畋肼曆a一句：“先水后田，先倉后稅?！辩姼浭依砂讶涑尚l，按在卷首角，深淺錯位。荀府記室郎用指背在“留三日—夜封不停—半步法”三行上輕輕一按，淡淡：“字在，火低。”

酉初，城里鼓點緊了半拍。有人自宮門方向匆匆來報：“未央西廡有小股軍卒亂取刀弩?！蓖趵裟坎缓啊澳谩?，先把“兵后五件—收刀保票—器械回收—回空登記—訖”五頁抽出來，叫“兵器回格”。黑面隊長帶人過去，先撒灰，腳印里扣的、步子虛快的當場顯形。刀背不挑人，先輕壓案角，短硬：“做甚？”幾名軍卒被按到“回拒例”前各寫四行：某時某處擅取，不合；拒；訖。金吾將官趕到，看“訖”，抱拳認責，照“器械回收”逐件回籠。二旦端鹽水給挨擦傷的小子，照舊兩字；徐州漢子短硬接一句。太學生把“兵后五件”的“訖字”寫得更黑。

天色漸暗，小留中門口掛上“夜封?！?。鑰背星眼換位到左下，鑰面“誰封、何時、何處、隊押”四行齊。王吏目把“夜巡格”從“巡橋”改作“巡闕”：兩刻一巡，巡前撒灰，巡后收灰；燈低簾高，門外不接。黑面隊長點頭，短硬：“寫直。”荊楚商販把泥封再抹平，尾音拖圓：“惜字。”

夜里初更，宣平門外又聚起兩撥聲音。一撥持“司徒府赤急札”，索“并夜渡”；一撥說“太倉臨支”，求越夜封。王吏目不與嘴硬，把“赤急札小格—三鑰晝開夜封—徙都四驗”三牌并列掛低。赤札那邊三印齊、太常旁札有、承發在、星位對，但要“并夜渡”越禮；太倉那邊缺“留”。黑面隊長刀背在案角篤篤兩下，短硬：“做甚？”照例兩撥各自寫“回拒例”，訖。衛淵仍用“半步法”：赤行只兩匣，船票一人一票，不得并；兩岸鑰同刻合；回空三頁滿再起第二船；太倉臨支留三日，三公議一，急缸先行，夜封不停。王允在旁點一下頭：“權在禮中，不出禮外。”

子正，司隸所的小吏在小留中門外遲疑，袖里托著一個極輕的小匣。他把匣放在案邊，遠遠一句：“認字門‘留’。”王吏目不問“誰”，只照“司隸存案樣”：何物、何證、何處留。匣里是一枚細小的銅署牌，邊圓、腳薄，隱隱可見“尚衣舊局”四個小字；另有一片極薄的繒頭，邊緣收針處有“壽線一絲”，打成極小暗結。小吏嗓音發干：“舊庫散時，老人家塞我袖里，教我認‘留’字。”衛淵不問“老人家”，只寫：銅署牌一，尚衣舊局四字淺；細繒頭一，壽線一絲；出自洛陽舊衣庫，持來者不名；慎；留。角上按小印，落“訖”。臨簽撕半給小吏，角上畫極小星眼：“明日星眼在右上?！焙诿骊犻L鼻翼輕動，卻不問。王吏目把銅署牌與繒頭壓到“西箱”最底，覆一層薄紙，紙角寫一粒極小小字：慎。

丑初，霸上都亭傳回“牌驗回札”：白行訖、青備行、赤封停；橋面二撒灰、替車簽訖、回空三頁滿；夜封不接。陳留行營亦遞來一紙小札：洛陽火徙勢成，分流就道；請長安“禮先、法中、水后”，門內門外以牌為先、以格為后、以嘴為末。末尾仍是那六字：孟德白，愿守格。鐘府記室郎把札釘在“巡牌記”背頁，角上按“樣庫—承發”兩印。荀府記室郎淡淡四字：“字在，路在?！?

寅初，城里傳來“里坊四則”回驗：巷巡三日一曬，十日一申；井口四則俱掛；“救命四件”入庠門口對讀。太學生往“宣平一覽”下又添一橫條：“口對口十二小句”，十二句不多一字不少：先倒三分、再滾、鹽一撮、簾高一尺；白青行、赤封停；留三日、三公議；三鑰晝開、夜封不停；先水后田、先倉后稅；別擠、慢并。老嫗照著念，念到后面自己笑，笑著就穩。

天將破曉，未央門里的那盞燈焰忽然小到幾乎看不見，又忽然立起一線，像把一根針插在空氣里。第一撥白牌再起，宗廟三匣緩緩入城，短刃架后行，官署文書壓尾。小留中門口，凡札先留后承，邊欄“留三日”四字像釘子。三輔首簿三板在門側落筆，籍貫先里后縣，口糧先水后田，丁力先匠后役；匠籍小格另開一頁，末尾落“訖”。二旦端鹽水，仍舊兩字；徐州漢子短硬接一句。荊楚商販把泥封再抹平，尾音拖圓：“惜字?！?

午時前，京兆尹屬官回報三處難點處置：霸上北里灰沙二撒、收刀保票先落，亂意減半；清渭橋東“替車簽—回空單頁化”并行，堵塞緩；太學西廡小缸已設、簾高一尺、夜禁守口、門外不接，聚眾散。王吏目把三條抄進“例冊”，末尾落“訖”。屬官關西短硬：“穩?！?

就在門洞里風聲硬到能割人時，董卓行里來一位中郎，袖里藏著一紙“赤急札”，口氣仍硬：“夜行三隊，先兵后匣?！蓖趵裟坎粍勇暽?，把“赤急札小格—徙都四驗—三鑰晝開夜封—半步法”一字排開。札上三印齊、太常旁札有、承發在、星位對，可“先兵后匣”越禮。黑面隊長刀背輕輕一壓，短硬：“做甚？”王允從旁一步出，袖子一振，聲音不高：“禮不倒?！敝欣啥⒘怂谎郏K究把“先兵后匣”四字劃掉，改成“先匣后兵”，在“札背更正”處寫字，末尾落“訖”。鐘府記室郎把那一筆收進“小留中留冊”，角上按“州承發”小印，深淺錯位。荀府記室郎淡淡道：“字在，權中?！?

申后，長安城頭云被底火托開一層薄紅。未央北闕的小留中卷里，頁碼一一對齊：徙都文移留冊、倉券留冊、軍札留冊、禮次板、三鑰匣、赤急札小格、分層倉圖、軍民兩簿、三輔首簿、匠籍小格、渠水法、救命四件、兵后五件、替車簽、回空登記、夜巡格、回拒例、關上盜印小格、宣平一覽。角上按“樣庫—承發”兩印，深淺錯位。王吏目低聲對衛淵道：“今日三件穩了?！鄙烊福阂?，小留中立在闕內第一間，凡札先留后承；二，三輔首簿入坊對圖走，先水后田；三，鑰匣晝開夜封，星眼按日換位，舊牌不得混。黑面隊長點頭，短硬：“寫直?！?

衛淵把袖里的藏書印按在胸口，圓而穩。他心里把今日的骨頭又數了一遍：未央立小留中，留三日、三公議；宣平門禮次再定，冊在中、器在后、兵在側；三輔首簿入坊，籍貫先里后縣，口糧先水后田，丁力先匠后役；匠籍小格落地，當年不課、三年半稅；分層倉三繩不越，軍民兩簿不串；臨橋小格救堵，回空單頁化、替車簽并行；兵器回格壓躁，器械回收、收刀保票齊；夜巡兩刻一巡，撒灰收灰；赤急札半步而行，權在禮中，不出禮外；司隸存案只認物，銅署牌、繒頭、壽線一絲仍寫“慎”，壓在西箱最底。每一條都是釘子，一枚一枚釘在紙上、釘在門里、釘進人心里。

風還硬，路還長；洛陽那邊的火聲遠，長安這邊的“樞”要先立住。徙，是勢；直，是路。路直，人才穩；字直，倉才穩；渠穩，田才活；樞穩，城才安。等某一天，“許”字旁真的多一個“都”，尚書臺在許立樞，這些今日寫直的字、按穩的牌、串緊的簿、壓實的“留”，會自己接上去，不用多說半句。

行在西箱最底的那些小小舊物——舊繡帕、銅署牌、細腰繩、針法小樣、壽字鈴、小玉璜、細金絲、細木梳、太學舊樣與今夜這片繒頭——仍寫“慎”，仍寫“留”。它們像紙角里幾粒小沙，沉著、藏著、不響，卻一步步隨隊，沿著“留”的方向，悄悄地、穩穩地，走到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