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沒那么好的運氣。我爸過來一個勁的跟胡遠爸賠不是。胡遠爸昂起頭,斜迷著眼說,小孩子動動手,也就算了,小乃則直接用上磚頭了,這么小出手這么狠,長大了,豈不是要殺人放火了。
我說,是你家遠乃則先打的我。我爸反手就是給了我一巴掌,說,你拿磚頭拍人就是不對。我委屈極了,但我緊咬著牙,硬是沒讓眼淚流下來。頭也不回的走開了。
鄉下的酒席是講究排位的,只有德高望重,有輩分的人才能坐上席首位的。這些上了年紀的人紛紛出來打圓場,說,大喜的日子,孩子們也沒受什么傷,鄉里鄉親的就算了。胡遠爸對我爸說,老橋,我兒子不可能白挨了這一板磚,這件事要過去,也簡單,你把那一壺酒喝了。我一口唾沫一個釘,說話算數,就算我家小孩后來有什么事,也決不賴你。
這看似公平合理的說法,其實就是咄咄逼人,鄉下的一壺酒是用膠壺裝的,最少的也是2.5kg,5斤的水酒對于一個酒量一般的父親來說,無非就是要他的老命。
唐愛國看不過眼,說,5斤的酒量十里八鄉都找不到幾個來,你是想讓老橋賠上命來吧!
胡遠爸陰冷的說,照你這么說,這件事就這樣了算了。
我爸本來就是個老實人,又不善言辭,說,孩子闖出來的禍,做老子的來負責,我喝。
做酒席的大廚們問了幾次胡遠爸,幾時開席,師傅,客人們都等著呢?他沒好氣的說,再等等,我的仔怎么可能無緣無故被人欺負。他這是借鼻子發血,又是拿我爸來殺唐愛國的威風。
唐家的族譜上記載,至少有幾個分支,輩分也是有大有小,一個村遠遠近近,住著不少的唐家子孫,我們家與其他唐家源自同族同譜,這也就見怪不怪了。唐愛國得罪不起,我爸在胡遠爸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借機暗地下使個絆子,就是讓我爸下不了臺。即使我爸在大庭廣眾之下,喝下這壺酒,有什么閃失也與他無關。
二姐慌亂的跑回家,告訴母親,胡遠爸要逼父親喝完一壺酒,我用磚拍胡遠的事,就一筆勾銷。
我與兩位姐,母親沖了過去。母親哭喊著:老橋,你不能喝啊!
我擰著一雙小拳頭,氣鼓鼓的說,有什么事沖我來啊!
胡遠爸圓瞪著雙眼,你個小蛋子,毛都沒長齊,沖你來,那我拍你一磚頭啊!
我怒吼起來:來啊!
后來還是幾個年長的出個了主意,說,我們當地也是盛行劃拳猜枚,那就以十搭枚為輸贏,喝多喝少全憑本事,席還是不能等了,照開。
呼啦啦,分桌排列開來。都是以前那種八仙桌,方方正正的,一桌八個人,四個方位坐齊全。通常喝酒的人,都喜歡你拉我扯得湊齊一桌,當然,其中,也會自動地分出來一些道來,沒有些酒量的自然不會向那些海量的那桌去靠。自己什么個量,幾斤幾兩還是清楚的,不僅是自己清楚,鄉里鄉親的也都能判斷清楚。哪個是半斤的量,哪個是一斤量,哪個是兩斤以上的量,鄉親們明鏡一樣。喝酒這檔子事,來不得虛的,渾水摸魚,摸不過的,打腫臉充胖子,更加著不上調,一到臺面上,是要真功夫的。鄉下的水酒雖說度數不高,但后勁大,沒點底子實力,也是耐不住的,一陣風吹來,便全露餡,不說醉得一塌糊涂,少說也讓你找不到北。
唐愛國說,我做個公證。我爸怔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平時在家偶爾小喝個二三兩酒,哪里會劃拳猜枚。倒是我早兩年間就跟表哥們學會了猜拳,而且還有點小厲害,幾乎在他們那邊找不到對手。我走過去,輕輕拉了下父親的手,說,爸,我會猜拳,在舅舅家那邊沒有輸過,我來跟他們猜。父親肯定的點了點頭。
胡遠爸吩咐開席,幾百響的鞭炮齊鳴,十甲碗的頭道菜便擺到了桌面上。五甲碗過后,主人家開始出來逐桌陪酒,胡遠爸一口一個感謝,一口一仰脖子就是半碗水酒下肚。回到全是酒鬼的一桌,氣氛瞬間爆棚,他又順時針打了一個圈,滿打滿算,小三碗已經綽綽有余了。剩下的人又陸續逐個回打一圈,一來一去,人就放開了。胡遠爸話也多了起來,說,我就不信我斗不過你一個小毛孩。
劃拳有多種玩法,可以截角,可以單挑,可以分組,龍頭龍尾,俗稱:打通關。截角是小玩法,一般上限不超過五個人,多于五個人就顯得不太協調,氣氛差了一些;單挑就更簡單了,一搭枚十二間,勝多為贏,負少為輸;打通關才是鼎沸的好光景,不僅劃拳的人盡興盡快,看熱鬧的人也不少。有喝彩的,有純粹看熱鬧的,也有起哄出謀劃策的。一排排的碗擺得整整齊齊,酒從缸里,從酒壺里流水般的倒入了每個碗里,不安分的到處沖撞,奔跑,散發著淡淡的酒香,四溢出來的酒又如水珠子一樣,一點一跳地在桌子上,男人身上,地上滑下來,又躍上來。
而我今天面臨的就是單挑。我直接省略猜拳的客套,說,出枚就要。
劃拳的時令,像歌兒一樣,帶著粗獷,帶著豪邁,帶著你來我往,一時間就看見劃拳的人,兩只手不斷地變化著,出著不同的數,變換著指,在口沫橫飛中,飛舞著,刀光劍影般,精彩絕倫。
胡遠爸是有兩下子,可我這個小孩子猜拳早已身經百戰,只是不喝酒而已。上到玻璃彈珠,下到折疊小紙板,哪個不是猜拳來解決。
胡遠爸已經輸多贏少,臉脹得像血紅血紅的豬肝色。圍觀的人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就等著胡遠爸翻身。只見他慢慢抬起來一只腳放在凳子上,一把卷起袖子,向前推出全掌,突然翻轉,五指并攏,又好像沒有全部握實,半虛半實的,冷冷說,小乃則,看你好運到頭了。
我頂了回去:贏了再說吧!
我緊緊地盯著他的手,腦海里不斷浮現出來,可能出現的概率,以及想著法子截他的枚,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
要了枚,枚,四季發啊!七彩枚啊!
八匹馬啊!六六順啊!九長壽啊!全來了啊!點元中啊……
這一陣,劃得個驚天動地,氣吞山河,搞得倆個差點背過氣去,動作變換越來越快,你追我趕,都想截住對方的指,擋住對方的枚。
剛開始,時令還抑揚頓挫,到后來語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周邊的人只模糊聽見過數字,動作的幅度越來越大,站著又坐下,坐下又站著,索性就一路轉圈,一路變換,看得大家目瞪口呆,圍觀的人也是越來越多。
最后還是我靈機一動,以不變應萬變,不出指,一聲寶寶得結束了這個精彩對決。
喝彩聲,鼓掌聲,如轟鳴般的雷聲,滾滾隆隆。
愿賭服輸,胡遠爸氣得直吹胡子。
酒席中那些還沒有完全喝趴下的,也都舌頭打卷,有點二五二六的了,嘴里說著大話,動作是明顯地慢下來。通常端起一碗水酒來,灑了大半,碰杯時又灑了一些,端起來喝的時候,又灑了些在外面,又一半漏在衣服脖子里,極少部分才算是真正的喝到肚子里了。喝到這種地步,其實也就差不多了。所有的面子啊!里子啊!全都在酒里了。那些想說的,想問的,奇奇怪怪的想法這個時候來得更加的猛烈。
一位年歲稍長唐愛國的老大哥,眼神迷離,拉著唐愛國的手說,兄弟啊!我這一生沒服過什么人?就服你,你是我們唐家堂堂正正,真真切切的英雄。是歷過生死,頂過炮火的大英雄。可我又替你不值啊!怎么說你應該也是個團長,師長的,再怎么說轉業了,也應該在縣里當個局長什么的。鄰村的那個什么毛猴子,有什么卵本事?既沒上過前線,又沒打過仗,還神里神氣地當了個副縣長。兄弟啊!哥哥替你委屈啊!顫顫地端起碗,非要敬唐愛國一杯。唐愛國猛地一口喝下一大碗,用手輕輕按住了老大哥,說,老哥,我沒那當官的命!能從前線活著回來就已經知足了。今天不說這事。
我們一家人也早早離開了那里,留下一大堆人在那里嚼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