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奧蘭德嘬著煙斗,漫不經心地拿起稿件翻閱。
范妮·埃里森站在辦公桌前,連聲說道:“這是一部很特別的黑幫小說,人物刻畫飽滿,字里行間有濃郁的時代氣息,作者借助情節起伏,進行了深刻的情感和道德探討。”
她沒有將這部小說后半段涉及種族主義的事情說出來。
一旦說出來,她毫不懷疑奧斯卡·奧蘭德這個白人會立刻將稿件丟回桌上。
她想讓奧斯卡·奧蘭德好歹把這個故事看完,或許就會被這個故事感動到,做出一個明智的選擇。
不過,結果并不如范妮所愿……
啪!
二十分鐘后,奧斯卡·奧蘭德用力將稿件丟回桌上。
然后不加掩飾的貶低、訓斥道:“上帝啊!我們開辦的是什么女性雜志嗎?這種探討親情的小說只適合刊登在《麥考爾之家》和《婦女家庭雜志》!”
說完,或許是覺得這么做有失紳士和專業性。
奧斯卡·奧蘭德冷哼了聲,接著說道:“當然,這是一部不錯的小說,但在我這里過不了審核。
首先,它并不貼合《黑面具》一貫的硬漢風格,其次,沒有白人會為這部小說買單——我是說,上帝啊,居然讓一個白人喜歡上一個黑人女孩?
——無意冒犯,埃里森女士,我對你的膚色沒有任何意見,只是就事論事,這部小說并不具備足夠的商業性。”
說完,他嘬了口煙斗,呼出一團煙霧,似乎已經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但是……”
范妮·埃里森不想放棄,也就著商業性進行分析:“隨著市面上的類型化雜志越來越多,并且題材趨于同質化,我們更應該對雜志內容進行革新啊。
何況因為戰爭,現在的美國民眾整日生活在不安當中,也正是需要這么一部溫情的作品來撫慰人心。
至于與《黑面具》雜志風格不貼合這個問題……我們完全可以增設一期特別專欄來刊登這部小說,也可以作為試水,要是銷量不好,可以及時止損啊!”
奧斯卡·奧蘭德并沒有讓她說完,打斷了對話:“夠了,我是不會讓一部種族色彩如此濃烈的小說刊登在《黑面具》上的。
埃里森女士,恕我直言,我認為你只是因為自身膚色的問題,才會如此迫切的要刊登一篇完全不符合《黑面具》雜志風格的小說。
難道你就沒想過,萬一你所說的特刊失敗了怎么辦?那么,我們固有的白人讀者群體就會流失!
別忘了,到底是誰在給你發工資!”
一番話,讓范妮·埃里森有話也只能憋在心里。
她是真的在為《黑面具》雜志的前程著想,可一頂附帶“種族主義”的帽子扣下來,她百口莫辯。
另外……只給她發放四分之一的薪水,相比起她依靠組稿能力為雜志社所帶來的收益來說,就是赤祼祼的剝削!
當然,這番話她也只能在心里說。
見范妮·埃里森還不走。
奧斯卡·奧蘭德皺了皺眉:“埃里森女士,你想靠站在這里來說服我嗎?每個美國人都應該知道,‘靜坐戰’是沒有用的。”
他以去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后,英法對德國采取的綏靖政策諷刺著范妮。
在這個黑人連參戰都受到歧視的時期,隱隱中又拿范妮的膚色開了個惡劣的玩笑——眾所周知,歐洲的黑人就算再怎么愛國,也只能乖乖靜坐。
范妮迫于生存無法回嘴,她不想再站在這里受到屈辱,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只是……
她低頭看著手里這份稿件,感覺這份稿件就跟受到歧視的黑人一樣,就算再優秀也會因為膚色而遭到無視。
出于心中對種族平等的執念,她將內心的情感完全投射到了這份稿件上——絕對不能讓這部杰出的稿件因為種族主義而被原路退回!
忽然,她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可能會發表這部小說、并具有足夠的威信和決策權的編輯從業者。
那個人就是頂級刊物《大西洋月刊》的主編——愛德華·威克斯!
那個總是戴著一副粗框眼鏡、銜著石楠根煙斗、在西裝胸袋插一支萬寶龍149鋼筆,并且滿臉寫著“這不夠好”的編輯,是從1898年以來,就掌舵《大西洋月刊》的老牌主編、元老人物。
不僅與海明威、艾略特、伍爾芙、埃德蒙·威爾遜、約翰·厄普代克等一眾名家有著深厚友誼,作家人脈寬泛。同時也是編輯界中最具變革精神的主編之一。
范妮聽說愛德華·威克斯最近在嘗試將“種族議題”引進《大西洋月刊》中,但若是使用黑人的稿子,對于“種族矛盾”這個沉疴已久的頑疾,未免顯得太過刻意與急躁,所以正是需要白人稿件的時候。
越想,范妮越覺得這件事可行。
只是,她一個從來只使用男性筆名、從沒公開露過面的小編輯,自然不會認識愛德華·威克斯這個行業大佬。
但……這也不是問題。
她不認識愛德華·威克斯,但錢德勒認識啊!
她因為曾經多次幫錢德勒保留稿件原句的緣故,所以和錢德勒關系不錯。
在日常的往來中,她剛好得知愛德華·威克斯近來似乎在嘗試向錢德勒約稿——除了引入“種族議題”外,愛德華·威克斯也想擴展《大西洋月刊》的文學光譜。
欲借暢銷類型作家雷蒙德·錢德勒來吸引更多讀者,同時證明他所主導的雜志能“點石成金“——將通俗作家“文學化“。
當然了,錢德勒向她抱怨過威克斯老是刪改他的稿件,刪去他喜愛的那些通俗臺詞,聲稱“他的目的是想把硬漢閹割成紳士”!
但奈何威克斯還是孜孜不倦的發來組稿請求,并對錢德勒說“你不該將才華浪費在類型俗套中。“
顯然,兩個人在文學創作上的理念矛盾,就跟一對通訊錄躺在床上交流一樣——只會有停不下來的放屁。
但,這并不影響錢德勒是個能幫助她約出愛德華·威克斯的人。
想著。
范妮回到辦公桌,先是給《君子》的作者馬里奧·普佐寫了一封過稿信,約定時間讓他來出版社商談后續事宜后。
就馬不停蹄的致電給雷蒙德·錢德勒,并且是接連不斷的致電——這家伙和他筆下的硬漢偵探菲利普·馬洛一樣,幾乎就離不開酒精!
……
六月的紐約街道帶著夏初的燥熱,在第42街和第五大道交界點的紐約圖書館外,人頭攢動,往來人群與轎車絡繹不絕。
“倫敦的孩子們還在防空洞里發抖!我們不能讓納翠的鐵蹄踏遍歐洲!”
美國援英委員會負責募捐的年輕女孩們,捧著貼滿照片并寫有「救救英國」四個白漆字的展板,在圖書館廣場臨街的馬路拐角大聲喊著。
也有的女孩不負責大聲宣傳,只負責把報道慘烈戰事的報紙舉過頭頂。
只見報紙的頭版照片上,戰地記者清晰拍攝下了敦刻爾克港口籠罩著的血腥和硝煙,灰蒙蒙的海面上擠滿了漁船和戰艦,天空中轟炸機掠過,密集的士兵根本看不清臉上是帶著驚恐、麻木還是劫后余生的喜悅,全都像沙丁魚一樣擁擠在海灘上、海面上,當然也有溺斃在海底的看不見的人。
一切場景都宛如地獄。
“上帝啊,這些士兵太可憐了……愿上帝保佑他們能夠平安回家。”擁擠在人群中的瑪麗被報紙上刊登的照片所震撼,不由雙手合十祈禱。
“媽,祈禱是無用的。”密集的人群中,努力跟在她身旁不走散的恩尼說著,手里攥著用來捐款給援英委員會的鈔票。
一米八的高個子讓他能夠昂首出人群,見到圖書館大街上的混亂場景。恩尼微微張著嘴,卻只是與瑪麗簡單對話著來放松心情,像是狂風暴雨中缺氧的魚探出水面汲取氧氣。
與瑪麗對話時,他也是盡量以平靜的語氣,但他的內心卻并不平靜。
來到這里許久,戰爭帶來的混亂終于在美國投下了它的冰冷陰影,也讓恩尼的心中增添了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