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的碗碟被粗暴收走，塑料凳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銳響。活動(dòng)室的濁氣像團(tuán)粘稠的棉花，堵在羅森林胸口。凌薇審視的目光和那股冰冷的草木氣，似乎還粘在他背上。

今天的雜役：去洗衣房晾曬。

他低頭跟在秦大力松垮的藍(lán)色護(hù)工服后面。快到洗衣房岔口，秦大力猛地剎住腳，粗手撓了撓后腦勺。

“操，鑰匙！”他罵了一聲，粗嘎的嗓門在空走廊里撞出回音，“這兒等著！別亂動(dòng)！”他指著旁邊冰涼的墻面，把羅森林釘在原地罰站，自己噔噔噔跑向值班室。

走廊驟然死寂。只剩頭頂燈管電流的滋滋低鳴。

羅森林僵硬地貼著墻。目光掃過墻皮剝落的縫隙和墻根模糊的水漬。

嗡……

一種極其細(xì)微的、如同沉重心臟脈動(dòng)的震動(dòng)感，貼著脊背，從冰冷的墻面透了過來。像有東西，在厚實(shí)的磚石和水泥層深處，極其緩慢而沉重地……撓了一下。

全身汗毛瞬間炸起！本能地想逃離，秦大力“別亂跑”的命令如同枷鎖。他只能僵在原地，呼吸都屏住。

那感覺……鉆了出來。

不是昨夜墻角具體蠕動(dòng)的“東西”，也不是小月指尖消散的怪異氣流。

是聲音。

或者說，是龐大、混亂的絕望情緒，混合著痛苦和被埋葬的憤怒，透過厚重的墻體結(jié)構(gòu)，在他感知層面炸開！不是耳朵聽見，是精神捕捉到的嗡鳴、嘶喊和……無數(shù)指甲瘋狂刮擦的尖利低語！

這龐然的混亂源頭，直指走廊盡頭——那扇被沉重消防隔離門封死、銹跡斑斑、通往廢棄西樓的岔道深處。

西樓。傳聞中陰氣聚集的舊病區(qū)。

此刻，羅森林感覺靠近西樓的整面墻都在傳遞著無聲的狂亂。無數(shù)飽含痛苦的“聲音”在里面撕扯、撞擊，試圖沖破那層厚重的屏障，卻只留下更深的死寂和滔天怨憤。

那怨毒濃烈得如有實(shí)質(zhì)，像無數(shù)根冰冷鋼針，穿透病號(hào)服扎進(jìn)他貼著墻壁的皮膚。眩暈感海浪般拍打上來，胃里殘存的稀粥劇烈翻騰。

“……痛啊……”

“……好重……”

“……悶……”

“……挪開……誰……”

零碎、扭曲的非人低語如同冰錐，狠狠鑿進(jìn)腦髓深處！

“喂！發(fā)什么呆！”秦大力的吼聲如同炸雷，嚇得羅森林渾身猛一哆嗦！

護(hù)工捏著鑰匙串大步回來，眼神狐疑地在羅森林慘白的臉和墻面之間掃視。剛才那瞬間，這小子對(duì)著墻抖得像篩糠！

“對(duì)著墻犯病？”秦大力擰著眉頭，語氣惡劣，“讓你老實(shí)待著當(dāng)耳旁風(fēng)？！”他粗壯的手猛地抓住羅森林胳膊肘，力道之大像是要捏碎骨頭，“去洗衣房！少在這添亂！”

“墻……”羅森林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完整音節(jié)，不受控制地發(fā)抖，指向盡頭那扇銹蝕的、隔絕黑暗的消防門，“……那里邊……有東西……在抓……在哭……”

聲音嘶啞，裹挾著巨大的恐懼。

秦大力順著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那扇死寂的門，臉上厭惡更濃：“放屁！封了半輩子了！耗子窩都涼透了！又癔癥！”根本不信這些胡話。

他用力一拽，要把人拖走。

就在此時(shí)——

一直跟在幾步后、神情恍惚、嘴里嘀嘀咕咕的趙海（趙老頭），動(dòng)作驟然凝固！他那雙渾濁的眼珠，像被無形的鉤子鉤向消防門方向。

枯槁的身體猛地劇顫起來！干癟的嘴唇急速翕動(dòng)，擠出急促、抖得不成句的音節(jié)。

“……地……地……”他的聲音卡在喉嚨深處，帶著極致的驚恐，“……不穩(wěn)……動(dòng)了……”

枯瘦如雞爪的手指死死摳住自己的病號(hào)服前襟，指節(jié)青白。

“……底下……地脈在動(dòng)……要塌了……！”

這話就像一道炸雷劈在秦大力耳邊！

他拽著羅森林的手猛地一松，臉上的煩躁如同潮水般褪盡，瞬間被一種混雜著極度震驚和深層恐懼的僵直取代。他猛地回頭，脖子像生銹的軸承，咯吱作響地死死盯住那扇銹死的消防門。那張平時(shí)總是蠻橫魯莽的臉，此刻竟微微發(fā)白。

“老趙……”秦大力的聲音緊繃，帶著自己都沒意識(shí)到的干澀，“你……說啥？”

趙海像是完全陷入了另一個(gè)恐懼的世界，對(duì)秦大力的詢問置若罔聞。他的身體篩糠般抖得更厲害了，渾濁的雙眼驚恐地圓睜，死死瞪著那扇門，仿佛真有什么不可名狀的恐怖東西正要破門而出！

“跑……跑啊！”他猛地爆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尖叫，像受驚的鳥，轉(zhuǎn)身就跌跌撞撞地往值班室方向瘋狂撲去，嘴里還帶著哭腔：“……塌了……要塌了！它要出來了……快跑！”

腳步聲慌亂遠(yuǎn)去。

長長的走廊瞬間死寂得如同墳場。只有燈管電流的微弱滋滋聲。

秦大力僵在原地，粗壯的胳膊還保持著半拽羅森林的姿態(tài)。他看看趙海亡命奔逃的倉惶背影，又看看那扇矗立在昏暗盡頭、如同銹蝕墓碑般沉默的消防門，最后，目光緩緩移回羅森林那張因恐懼而扭曲到變形的臉上。

一股看不見的冰冷寒意，如同毒蛇，悄無聲息地纏上秦大力的脊椎骨，猛地向上躥升！鉆進(jìn)了后腦勺。

他看不見羅森林說的東西，也聽不見那所謂的哭喊。但趙老頭那驟然爆發(fā)、驚怖欲絕的反應(yīng)，絕非偽裝！那幾乎烙刻在每一道皺紋里的、源自本能的恐怖，像一桶冰水，將他所有的斥責(zé)和不屑瞬間澆透。

恐懼，是真的會(huì)傳染的。尤其在這個(gè)本身就不干凈的地方。

“……操……”秦大力從牙縫里艱難地?cái)D出這個(gè)字，臉色難看得像是刷了一層白灰。他那只拽著羅森林的手，竟微微顫抖著，一點(diǎn)點(diǎn)松開了鉗制的力道。腳步不由自主地，往遠(yuǎn)離那扇門的反方向，小小地蹭退了半步。

走廊空蕩蕩。慘白燈光下塵埃微浮。

那扇巨大的、遍布銅綠和暗紅銹跡的消防門，如同一塊深嵌在墻壁里的巨大傷疤，紋絲不動(dòng)地矗立在陰影深處。明明毫無變化，此刻卻散發(fā)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危險(xiǎn)氣息，沉默地等待。

墻體內(nèi)那股痛苦的撕扯和瘋狂的詛咒低語，依舊在羅森林感知的深淵里洶涌咆哮，猛烈撞擊著他的大腦。

而趙老頭那句帶著血絲般驚悸的——“地脈不穩(wěn)”，如同惡毒的讖語，在這冰冷凝結(jié)的空氣里，幽幽回蕩。

陰森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