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第一場暴雨來得猝不及防。

午后還是晴空萬里，老槐樹葉綠得發亮，蟬鳴聲嘶力竭地宣告著盛夏的主權。林墨蹲在院門口的青石板上，看著蘇晚用白色粉筆在石墩上畫跳房子格子，粉筆末隨著他的動作簌簌落下，在潮濕的空氣里凝成細小的霧。

“再畫大一點，我腳大。”林墨用腳尖點了點剛畫好的格子，鞋尖沾了點白色粉末。他比蘇晚大半歲，個子也高半個頭，總覺得蘇晚畫的格子像給小貓準備的。

蘇晚回頭瞪他一眼，眼角的小痣跟著跳動：“這是標準尺寸，是你自己不會跳。”他說著又蘸了點粉筆灰，在格子旁補了個歪歪扭扭的太陽，“等下下雨了就畫不成了。”

林墨抬頭看天，藍得發亮的天上飄著幾朵棉花似的云，怎么看都不像要下雨的樣子。他剛要反駁，就聽見遠處傳來悶悶的雷聲，像有巨人在云層后面敲鼓。風突然變了方向，卷著槐樹葉沙沙作響，剛才還聒噪的蟬鳴一下子噤了聲。

“要下雨了！”蘇晚丟下粉筆就往家跑，剛跑到門口，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打在院墻上噼啪作響。林墨也趕緊往屋里沖，跑進門檻時回頭看了一眼，看見蘇晚正踮著腳把石墩上的粉筆盒往門里搬，雨點打濕了他的后背，藍色背心很快洇出深色的水痕。

這場雨下得又急又猛，銅錢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瓦片上，匯成嘩啦啦的水流順著房檐往下淌，在門口積成小小的水洼。林墨扒著窗戶往外看，對面蘇家的院門緊閉著，只有門縫里透出一點昏黃的燈光。

“發什么呆呢？”媽媽把切好的西瓜放在桌上，冰鎮過的西瓜冒著白氣，“快吃，等下蘇老師他們可能要來借傘。”

林墨咬了一大口西瓜，甜絲絲的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流。他含糊不清地問：“蘇叔叔的病還沒好嗎？”搬來快一個月了，他只見過蘇晚的爸爸三次，每次都是穿著干凈的白襯衫，臉色蒼白地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說話聲音輕得像羽毛。

媽媽嘆了口氣，用紙巾擦去他嘴角的汁水：“蘇老師是肺結核，要好好養著，不能累著也不能著涼。你以后跟小晚玩，別往人多的地方去，也別讓他太累了。”

林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里卻記著蘇晚后背被雨水打濕的樣子。他啃著西瓜，眼睛一直盯著對面的院門，直到雨勢漸漸小了，天邊透出一點光亮，那扇門還是沒打開。

傍晚時分，雨終于停了。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老槐樹葉上掛著的水珠順著葉脈滾落，滴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林墨拿著媽媽給的兩把傘，剛走到門口，就看見蘇家的院門開了道縫，蘇晚探出頭來，看見他手里的傘，眼睛亮了亮。

“我爸爸說想借把傘，明天要去醫院復診。”蘇晚小聲說，手里還攥著塊干抹布，正在擦石墩上被雨水泡軟的粉筆字跡。那些歪扭的太陽和格子已經暈開了，變成一道道模糊的白痕。

林墨把傘遞給他，看見他胳膊上有塊青紫的瘀傷，像是摔倒磕的。“你受傷了？”他指著那塊瘀傷問。

蘇晚下意識地把胳膊往身后藏了藏，搖搖頭：“沒有，是不小心碰到桌角了。”他接過傘，又從兜里掏出顆用彩色糖紙包著的水果糖，塞到林墨手里，“這個給你，橘子味的。”

糖紙在夕陽下閃著亮晶晶的光，林墨捏著那顆圓滾滾的糖，指尖傳來微微的涼意。他看著蘇晚抱著傘跑回院子，腳步有點踉蹌，心里突然有點悶悶的。

吃過晚飯，暑氣漸漸散了，媽媽在院里的槐樹下鋪了張涼席，讓林墨躺在上面乘涼。老槐樹的葉子在夜風中輕輕搖晃，篩下細碎的月光，蟬鳴也變得溫柔起來，不像白天那么聒噪了。

林墨剛躺下沒多久，就聽見對面傳來輕輕的開門聲。他探出頭一看，蘇晚正搬著個小馬扎坐在自家院門口，手里拿著本翻舊了的故事書，借著屋里透出來的燈光在看。

“你怎么不進屋啊？”林墨趴在涼席邊，小聲問他。

蘇晚抬起頭，看見他趴在那里，像只探頭探腦的小貓，忍不住笑了：“屋里悶，我爸睡著了，我怕吵著他。”他合上書，往這邊挪了挪小馬扎，“你媽媽給你鋪涼席了？看著好舒服。”

林墨拍了拍身邊的涼席：“可舒服了，你來不來？我媽媽說這涼席是蘆葦編的，夏天躺一點都不熱。”

蘇晚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屋里的方向，輕輕點了點頭。他輕手輕腳地跨過門檻，走到槐樹下，小心地在涼席邊坐下，生怕把涼席坐皺了。月光落在他臉上，能看見他睫毛在眼瞼下投下的淺淺陰影。

“你在看什么書？”林墨湊過去看，封面上畫著個騎著白馬的王子，已經被磨得看不清字跡了。

“是童話書，爸爸給我買的。”蘇晚把書遞給林墨，書頁邊緣已經卷了毛邊，有些頁面還沾著淡淡的水漬，“里面有個故事，說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林墨翻著書，看見里面夾著片干枯的楓葉，紅得像火。“星星那么小，怎么能裝下一個人呢？”他不解地問，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著那片楓葉，生怕把它碰碎了。

蘇晚抬頭望著天上的星星，眼睛亮晶晶的：“我奶奶說，好人死了就會變成最亮的那顆星星，這樣就能一直看著自己喜歡的人。”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我奶奶去年走了，她一定變成星星了。”

林墨看著他微微泛紅的眼眶，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想起媽媽說蘇晚的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走了，現在他跟爸爸兩個人生活。他從兜里掏出那顆橘子糖，剝開糖紙遞到蘇晚嘴邊：“給你吃，吃了糖就不難過了。”

蘇晚愣了一下，張嘴含住了糖，橘子的甜香在口腔里彌漫開來。他含著糖，說話有點含糊：“謝謝你，林墨。”

“不用謝。”林墨也剝了顆自己的大白兔奶糖放進嘴里，奶香味混著橘子味，甜甜的，“我媽媽說，難過的時候吃點甜的就好了。”

兩個孩子并排躺在涼席上，誰都沒有說話。夜風吹過槐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誰在輕輕唱歌。遠處傳來幾聲狗吠，還有鄰居家電視里模糊的聲響，混合著此起彼伏的蟬鳴，構成了夏夜特有的溫柔背景音。

“林墨，”蘇晚突然開口，聲音很輕，“你能保守秘密嗎？”

林墨側過頭看他，月光下能看見他認真的眼神。“能，我最會保守秘密了。”他用力點頭，把奶糖的糖紙小心翼翼地疊成小方塊，放進褲兜里。

蘇晚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我爸爸的藥快吃完了，但是我們沒錢買了。今天下雨我著急收粉筆盒，不小心摔了一跤，把爸爸放在桌上的藥瓶打碎了……”他說著，聲音越來越低，帶著點哽咽，“爸爸知道了，但是他沒罵我，只是摸了摸我的頭，說沒關系。”

林墨看著他泛紅的眼角，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有點疼。他想起媽媽放在抽屜里的錢，還有自己儲蓄罐里的硬幣。“我有錢！”他急忙說，“我儲蓄罐里有好多硬幣，還有媽媽給我的零花錢，我都給你！”

蘇晚搖搖頭，眼睛里閃著水光：“不要，媽媽說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就是想找人說說，憋在心里難受。”

林墨沒說話，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那里的瘀傷在月光下看得更清楚了。“你摔疼了吧？”他小聲問，指尖碰到蘇晚的皮膚，能感覺到他微微的顫抖。

蘇晚搖搖頭，又點點頭，突然往他身邊靠了靠，肩膀輕輕碰到了一起。“有點疼，但是我沒哭。”他說著，聲音里帶著點逞強的驕傲，“爸爸說男子漢不能隨便哭。”

“嗯，男子漢不能哭。”林墨也往他那邊靠了靠，兩個人擠在小小的涼席上，能聞到蘇晚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著青草的香氣，“以后你要是不舒服，或者有人欺負你，就告訴我，我保護你。”

蘇晚抬起頭，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落滿了星星。“真的嗎？”他小聲問，聲音里帶著點不確定。

“真的！”林墨拍著胸脯保證，“我比你高，力氣也比你大，上次小胖想搶我的冰棍，被我一拳打跑了！”他說著，還比劃了一個拳頭的姿勢，結果不小心打到了涼席下的石子，疼得齜牙咧嘴。

蘇晚被他逗笑了，眼角的淚還沒干，嘴角卻揚起了淺淺的梨渦。“你真厲害。”他小聲說，往林墨身邊又靠了靠，兩個人的肩膀緊緊貼在一起，能感覺到對方身體的溫度。

槐樹葉在夜風中輕輕搖晃，月光透過葉隙灑在他們身上，像蓋了層薄薄的銀紗。蟬鳴漸漸變得遙遠，空氣里滿是青草和泥土的清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味，是橘子糖和奶糖混合的味道。

“林墨，”蘇晚的聲音輕輕的，像夢囈一樣，“等我爸爸病好了，他說要教我們寫字，教我們寫很難很難的字。”

“好啊，”林墨打了個哈欠，眼皮有點沉，“到時候我們就在這涼席上寫字，用白色的粉筆寫，寫很大很大的字。”

“還要畫太陽，畫不會被雨水泡暈的太陽。”

“還要畫星星，像你奶奶變的那顆星星一樣亮。”

“嗯。”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聲音越來越輕。林墨感覺自己的頭靠在了蘇晚的肩膀上，軟軟的，很舒服。蘇晚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的頭發，帶著橘子糖的甜香。他迷迷糊糊地想，原來跟別人一起躺在涼席上看星星，是這么舒服的事情。

不知過了多久，林墨被媽媽的聲音叫醒：“小墨，怎么睡著了？快回屋睡去。”他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涼席中央，身上蓋著條薄毛巾被。蘇晚已經不見了，對面的院門緊閉著，只有門縫里還透著一點微弱的燈光。

“蘇晚呢？”他揉著眼睛問媽媽。

“早就回去睡啦，剛才看你們倆擠在一起睡著了，怕吵醒你們，就沒叫你。”媽媽把他抱起來，“小晚這孩子真懂事，臨走前還幫你把涼席整理好了呢。”

林墨趴在媽媽懷里，回頭看了看槐樹下的涼席，月光下，涼席上似乎還留著兩個人并排躺過的痕跡。他摸了摸褲兜，里面有疊成小方塊的奶糖紙，還有蘇晚塞給他的橘子糖的糖紙，兩張糖紙安安靜靜地待在一起，像是在保守著什么秘密。

回到屋里，林墨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他想起蘇晚胳膊上的瘀傷，想起他含著淚說藥瓶打碎了的樣子，心里悶悶的。他悄悄爬起來，從床頭柜上拿起儲蓄罐，把里面的硬幣嘩啦嘩啦倒在桌上，一枚一枚地數著。

一毛的，五毛的，還有幾枚一塊的，總共加起來是十七塊三。他把硬幣小心翼翼地裝進一個小布袋里，塞進枕頭底下。他想，明天一定要把這些錢給蘇晚，就說是自己撿來的，這樣他就會收下了。

窗外的蟬鳴又響了起來，溫柔得像搖籃曲。林墨摸著枕頭底下的小布袋，能感覺到硬幣硌在手心的硬度。他在心里悄悄盼著，明天一定要是個晴天，這樣他就能早點把錢送給蘇晚，就能看見他笑起來的樣子了。

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像鋪了一層銀色的霜。林墨翻了個身，嘴角還帶著淡淡的奶糖甜味，他好像又聞到了蘇晚身上的肥皂味，還有槐樹葉的清香。他迷迷糊糊地想，明天要不要把自己最喜歡的綠色粉筆也送給蘇晚呢？那樣他就可以在石墩上畫不會被雨水泡暈的太陽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就沉沉地睡著了。夢里有滿地亮晶晶的星星，有不會被雨水泡暈的太陽，還有一個笑著的男孩，他的肩膀暖暖的，靠上去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