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的風波,在清河城里,只是一撮扔進油鍋的鹽,噼啪幾聲,便沒了動靜。
三日之期,已至。
江王府,演武場。
一百名黑甲護衛,列成十隊方陣,靜立于場中。
甲胄無聲,刀槍如林。
這些人,并非江王府鼎盛時的親軍。
王府親軍,早已是昨日舊夢。
眼前這一百人,是府里剩下的精銳護衛,又以平亂獸潮的名頭,從衙門借調了些人手,勉強湊出來的隊伍。
江然負手立于臺前,一身玄色勁裝,襯得他身形挺拔了不少。
他面色肅然,目光如電,緩緩掃過眼前這支隊伍。
“此去黑風山,前路未卜,生死難料?!?
“但是!”
“我不想聽你們說什么為王府盡忠,為世子盡義的屁話。”
臺下隊列微有騷動。
江然嘴角一勾。
“我只告訴你們一件事?!?
“跟著我,有肉吃?!?
他頓了頓,環視一周,一字一句道。
“到了山里,有三件事?!?
“聽我的,聽我的,還是他媽的聽我的!”
他拖長了音,目光變得玩味。
“誰要是敢壞了本世子的大事……”
“我就請他全家,好、好、吃、頓、飯。”
最后幾個字,輕飄飄的,卻讓臺下的黑甲衛們齊齊一凜。
這番話,粗鄙,霸道,不講道理。
卻偏偏說到了這群刀口舔血的漢子心坎里。
沒有虛偽的畫餅,只有最赤裸的利益與最直接的威脅。
“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
百人怒吼,聲震云霄。
江然很滿意。
不愧是跨越時空的智慧結晶,效果拔群。
他身側,江楓一身短打,手按劍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大哥這番做派,匪氣十足。
可這股子匪氣,卻又莫名地鎮得住場面。
他看不懂。
正思忖間,一陣香風飄來。
江語溪提著一個食盒,蓮步輕移,來到近前。
“大哥,二哥?!?
“語溪燉了些參湯,你們路上喝,補補身子。”
江然聞言,臉上那份嚴肅瞬間垮掉,換上了一副邀功的笑臉。
“還是我三妹妹疼我?!?
他湊過去,壓低了聲音。
“好妹妹,你那醫術真是神了!你給的藥,我才吃了一顆,就感覺脫胎換骨,修為都精進了!”
“前兩天在春風樓,我與那漣漪姑娘、雪兒姑娘秉燭夜談,通宵達旦,鉆研音律……到天亮都不覺得累!”
江語溪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她長長的睫毛垂下,掩住眸中的一絲異色。
“大哥能安好,語溪便放心了?!?
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江楓,等著他意料之中的呵斥。
然而,江楓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江語溪心中一突。
不對勁。
二哥最是古板,以往聽到大哥這等言語,早就揍了。
今天,怎么……
江楓察覺到她的目光,竟還鄭重地點了點頭。
“大哥說得對?!?
他一臉嚴肅地補充道。
“勞逸結合,松弛有度。以音律之道,惑敵之心神,此乃上乘兵法?!?
江語溪:“……”
兵法?
鉆研音律是兵法?
二哥的腦子,是被大哥打壞了嗎?
江然拍了拍江楓的肩膀,一臉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看來蔡家的那件事讓這二弟有些迷瞪了。
“好了,時辰不早,該出發了。”
江然擺了擺手,轉身對江語溪道:“語溪,我把小梅留給你。這丫頭身手不錯,留在府里,我也安心些?!?
江語溪乖巧點頭,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不遠處那個靜立如雪的女子。
“大哥放心,我會照顧好梅七姐姐的?!?
……
黑風山脈。
濕腐的瘴氣,貼著地面緩緩流淌。
頭頂的日光被層層疊疊的樹冠篩成碎屑,落在臉上,忽明忽暗。
蕭水停下腳步,閉上眼。
靈氣自體內溢出,環繞周身,與林間的風,草葉的呼吸,融為一體。
生生不息。
這,就是五階離體境。
他想起不久前,在那地底熔巖洞中,被成群的地火蝎包圍。
灼熱的毒火,幾乎要將他的經脈寸寸燒斷。
每一次揮劍,都是在極限中榨取最后的力量。
若非老師以魂力護住他的心脈,又加以指點,他早已化為一具焦尸。
但挺過來了。
痛苦,被碾碎,重鑄成了此刻的強大。
“老師,有妖氣?!?
他心中默念。
“嗯,”腦海中,蒼老的聲音響起,“此地不只有妖氣,小心?!?
話音未落。
前方林中,驟然傳來兵刃交擊之聲。
一聲女子的叱罵,夾雜著幾個男人不加掩飾的淫笑。
蕭水眼瞳微縮,身形一伏,足尖輕點,悄無聲息地潛了過去。
他撥開一片巨大的蕨葉。
林中空地上,五名身著云紋服飾的弟子,正圍著一個少女。
少女一身紫裙,破了數個口子,露出雪白的肌膚。
她手持彎刀,嘴角掛著血,一雙杏眼卻燒著不屈的火。
額間,兩只小巧的銀色犄角,在林間微光下,閃著冷輝。
“小妖女,別掙扎了!”
為首的弟子,目光在她破損的衣衫上游走,一臉貪婪。
“乖乖跟我們回去,圣子爺見了你這般模樣,定會好好疼你的!”
“呸!你們人族的修士,都是無恥之徒!”
少女聲音清脆,氣息卻有些不穩。
“拿下她!莫要傷了臉蛋和身子!”
五人齊齊發難。
劍光交織成網,當頭罩下。
少女眼中,閃過一抹絕望。
就在此時。
一道青影,破空而至。
鏘!
一聲脆響。
蕭水自樹后掠出,手中長劍不知何時已經出鞘。
劍身一震,那片劍網應聲破碎。
五名飛云宗弟子一驚,見來人不過是個布衣少年,怒火頓生。
“哪來的野小子,敢管我飛云宗的閑事?”
“滾!”
蕭水面沉如水。
他想起春風樓那個看似輕浮,實則囂張入骨的江然。
又看看眼前這群人丑惡的嘴臉。
只覺得這世道,濁氣熏天。
“修道之人,當行正道?!?
他橫劍于胸。
“今日,這閑事我管定了?!?
“找死!”
五人揮劍撲上。
蕭水不動。
待到劍風撲面,他才動了。
一步踏出,身形化作一道殘影,在五人之間穿梭。
劍光并非凌厲,而是輕飄飄的,宛若秋風掃落葉。
叮!叮!叮!叮!叮!
五聲清脆的連響。
劍光斂去,蕭水已回到原地,長劍斜指地面,一滴血都未沾。
那五名飛云宗弟子,卻盡數僵在原地。
下一刻,五人齊齊痛呼,手腕一軟,長劍脫手落地。
他們捂著手腕,又驚又怒地看著蕭水,卻不敢再上前。
撂下幾句“你等著”的狠話,便連滾帶爬地逃了。
林間,重歸寂靜。
那紫裙少女拄著彎刀,仍舊警惕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少年。
蕭水收劍歸鞘。
咔。
清脆的入鞘聲,讓少女緊繃的身體,微不可查地松了松。
他走上前,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遞了過去。
“姑娘,這是金瘡藥?!?
他的眼神,清澈坦蕩。
少女看著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藥瓶,緊抿的嘴唇,終于動了。
“多謝……”
……
清河城外,官道。
風里,有草木的氣息,也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躁意。
飛云宗的隊伍,早已等候多時。
說是隊伍,卻更像一群被放出籠的錦雞,三五成群,衣著光鮮,吵吵嚷嚷,全無半分修士該有的沉靜。
為首兩人,正是何足道與秦飛羽。
三日不見,這二位的氣場,已然天翻地覆。
何足道撫須而立,眼神睥睨,仿佛周遭的一切,皆是螻蟻,自從吞下那顆精進實力的丹藥,他年輕時的自信又回來了,讓他生出一種天下之大,我盡可去得的豪情,人看上去都年輕了幾歲。
秦飛羽更是夸張,他昂首挺胸,下巴幾乎要抬到天上去,周身靈氣鼓蕩不休,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意氣風發。
他看江然車隊將至的方向,眼神是赤裸裸的輕蔑。
“說起來,李師侄此次立功之機會無法同行,倒也可惜。”
何足道的聲音,比往日多了一絲飄忽,是對著秦飛羽說的。
“他心性不堅,駕馭不住暴漲的力量,回宗后與人切磋,失了分寸,重傷同門。”
“如今正在思過崖面壁?!?
秦飛羽冷哼一聲。
那聲音里,滿是不屑。
“廢物罷了?!?
“抓不住的機緣,便不是機緣?!?
他握了握拳,感受著體內奔流不息的力量。
“我等與他,不同。”
何足道撫須,緩緩點頭,深以為然。
這三天,他們二人的日子,過得可不算舒坦。
秦飛羽回宗第一天,便因一個外門弟子走路沒看道,撞了他一下,當場將其打成重傷。
何足道去坊市采買,因一個攤販多算了他三文錢,他險些一掌把人家的鋪子給拆了。
如今,整個清河城的修行圈子,都對飛云宗的人避之不及。
可在他們自己看來,這并非壞事。
強者,就該有強者的威嚴。
他們不覺得是自己蠻橫,而是力量自然而然的流露。
是那些凡夫俗子,眼界太低,不懂敬畏。
馬蹄聲,由遠及近。
江王府的車駕,不緊不慢地停下。
江然打著哈欠,從華貴的馬車里跳了下來。
“江世子,你遲了。”
秦飛羽開口,聲音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江然像是才看見他們,懶洋洋地擺了擺手。
“路上吃了碗面,耽擱了?!?
秦飛羽眉鋒一擰,周身氣機驟然森冷。
何足道本欲后退半步,由他去。
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猝然劃過他的腦海。
殺了,便殺了。
一了百了。
他渾身一僵,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這寒意,不是來自秦飛羽,而是源于他自己心中那個荒謬絕倫的想法。
我怎么會有這種念頭?
他旋即又釋然。
不。
這并非荒謬。
體內奔涌的力量,讓他找回了年輕時的心氣。
強者,本就該殺伐果斷。
是自己困于瓶頸太久,連心氣都被歲月磨平了。
如今力量得到了提升,心境自然也該回到它本來的位置。
這個念頭,不是心魔,是久違的本心。
他幾乎就要放任這個念頭,去吞噬那最后一絲名為理智的韁繩。
可腦中,終究還有一根弦繃著。
江然,還有用。
“飛羽?!?
聲音不重,卻讓秦飛羽的動作僵住。
他看向江然,臉上浮現出高深莫測的笑。
“無妨。年輕人,貪口腹之欲,可以理解?!?
江然看著這倆人不可一世的神情,心里差點笑出了聲。
不僅不惱,他甚至還抬手拍了拍自己并無隆起的肚子,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邁開步子,徑直走到兩隊人馬中間。
他站定,清了清嗓子。
演武場那套說辭,是說給狼聽的。
對這群開屏的孔雀,得換個調子。
江然心里忽然來了興致。
經典,不在于反復上演。
而在于,對不同的人,演出不同的經典。
他學著說書先生的起手式,猛地一拍大腿,面色陡然肅穆。
“諸位飛云宗的仙長,遠道而來,辛苦了?!?
客套了一句。
隨即,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
“黑風山脈,妖獸橫行,此去,前路未卜,生死難料!”
“但,我輩修士,何惜一戰!”
“為了清河城的數十萬百姓,為了江王府的榮耀,也為了守護我們共同的家園!”
他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聲情并茂,唾沫橫飛,自己都快信了。
就差沒喊一句“為了部落”了。
飛云宗的弟子們面面相覷。
何足道的嘴角露出看穿一切的笑意。
跳梁小丑,嘩眾取寵。
江然似乎完全沒察覺到眾人的異樣,他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豪情壯志里,猛地一揮手,指向那片幽深的古林。
“出發!”
他轉身,走向自己的隊伍。
一名黑甲護衛牽過一匹早已備好的戰馬,黑色的鬃毛在風中飄動。
江然踩著馬鐙,動作有些笨拙地爬上馬背,身子還晃了晃。
他坐穩后,一勒韁繩,調轉馬頭。
“進山?!?
他一馬當先,帶著黑甲護衛,浩浩蕩蕩地向著黑風山脈的入口行去。
何足道與秦飛羽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對江然的鄙夷。
一個靠家室堆砌起來的廢物。
一個被酒色掏空了的草包。
等此間事了,那幾枚神丹的來歷還有靈石礦份例之事……
兩人心中冷笑,帶著飛云宗眾弟子,跟了上去。
兩支隊伍,一前一后,走入那片林海的邊緣。
官道上的風被甩在身后,前方的木氣,無聲地將他們吞沒。
江然騎在馬上,背影看上去有些搖搖晃晃。
他臉上那副心滿意足的紈绔模樣,在沒入林間陰影時,悄然斂去。
現在,快遞已經上路。
蕭水啊蕭水。
我為你準備的豪華經驗大禮包,可得好好簽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