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梅把最后一張糖紙粘在竹篾上時,月亮已經爬上了老槐樹的梢頭。三十六個糖紙燈籠在銅匠鋪的屋檐下輕輕搖晃,橘紅色的光暈透過糖紙漫出來,把青石板路染成片溫暖的橘色。每個燈籠上都貼著不同的圖案:丫蛋畫的風車,小虎刻的郵戳,還有鄭曉梅補畫的槐花,最頂上那個最大的燈籠,糖紙是用父親收藏的舊糖紙拼的,圖案里的小偵探舉著放大鏡,鏡片里映著“平安鎮”三個字。
“老鄭頭說,糖紙燈籠能照路。”趙大姐拎著盞燈籠往養老院走,竹柄上纏著圈紅繩,是鄭曉梅小時候跳皮筋用的,“他年輕時總在元宵節做燈籠,說‘梅梅怕黑,糖紙的光不刺眼’。”
燈籠的光暈在鄭曉梅手背上晃動,糖紙邊緣的鋸齒痕被月光照得格外清晰。她想起1998年離家前夜,父親也是這樣在院里掛了串糖紙燈籠,燈籠的光透過窗戶落在她的書包上,像條被糖紙鋪成的路。當時她嫌幼稚,偷偷把燈籠扯下來扔進柴房,現在才明白,那些被她嫌棄的光,是父親用最笨拙的方式,為她照亮的歸途。
王大錘在柴房的角落發現個落滿灰塵的木箱,里面裝著1998年的燈籠骨架,竹篾上還粘著些碎糖紙,是鄭曉梅當年扯下來的。“你爹后來把這些碎片撿回來,拼了整整三個月,”孫大爺用布擦拭著竹篾,“說‘碎了也能照亮門檻,等梅梅回來時,能看見家’。”
竹篾的縫隙里卡著張泛黃的紙條,是父親的筆跡:“1998年冬,梅梅走后的第一個月圓,燈籠照在郵筒上,像在等信。”鄭曉梅想起1998年圣誕節收到的匿名包裹,里面是個用糖紙包著的手電筒,開關處刻著朵槐花,當時以為是同學送的,現在才看清,電池倉里貼著張郵票,正是“老磨坊”那張,郵戳日期正是父親寫紙條的那天。
孩子們舉著燈籠在巷子里奔跑,糖紙的光暈在墻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群跳舞的小人。丫蛋的燈籠突然被風吹破,糖紙飄落在鄭曉梅腳邊,她彎腰去撿時,發現糖紙背面寫著行鉛筆字:“希望鄭爺爺能看見燈籠”。字跡被淚水洇過,模糊成片淡藍,像片被打濕的天空。
“咱們去給爹送燈籠。”鄭曉梅抓起最大的那盞燈籠,竹柄在掌心微微發燙。孩子們跟在后面,燈籠的光暈在石板路上連成條橘色的河,河面上浮動著槐花的影子,是被風吹落的花瓣粘在燈籠上了。
養老院的長廊里,護工正用輪椅推著鄭明遠散步。老人的手搭在扶手上,指尖隨著燈籠的光輕輕顫動。鄭曉梅把最大的燈籠掛在輪椅的扶手上,糖紙的光暈立刻漫在父親的藍布衫上,像給歲月鍍了層糖。
“爹,你看,糖紙燈籠。”鄭曉梅蹲在輪椅旁,指著燈籠上的小偵探,“像不像我小時候你給我做的那個?”
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手指在燈籠上反復摩挲,突然指向糖紙里的“平安鎮”三個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鄭曉梅突然明白,父親認出了這張舊糖紙——是他1998年買給她的最后一包橘子糖的包裝,當時她嫌圖案幼稚,還哭鬧著要新的,現在這糖紙卻成了最珍貴的信物。
林小滿在燈籠的竹柄上系了串銅鈴,風一吹,“叮咚”聲混著孩子們的歡笑聲,像支被糖紙浸泡過的歌謠。“孫大爺說,銅鈴能把燈籠的光送得更遠,”她指著遠處的鐘樓,“你看,燈籠的光都照到鐘樓上了。”
鐘樓的銅鐘在糖紙光的映照下,泛著層溫柔的橘色。鄭曉梅想起2010年元宵夜,她在劇團宿舍加班排練,窗外突然飄來盞糖紙燈籠,掛在窗臺上晃了整夜,燈籠里的燭光直到天亮才熄滅。當時她以為是巧合,現在才看清,燈籠的竹柄上刻著個極小的“梅”字,是父親的筆跡。
王大錘的手機響了,是縣文旅局打來的,說想把平安鎮的糖紙燈籠列為非遺項目,邀請鄭曉梅擔任傳承人。“他們說,這是最有溫度的手藝。”他舉著手機給鄭曉梅看,屏幕上的申請表里,有個問題問“傳承這門手藝的意義”,鄭曉梅突然想起父親筆記本里的話:“讓每個怕黑的孩子,都能看見糖紙的光。”
孩子們的燈籠漸漸匯聚在老槐樹下,三十六個光暈疊在一起,像個巨大的橘色月亮。鄭曉梅把父親的輪椅推到樹下,讓糖紙的光落在他臉上,老人的皺紋在光暈里變得柔和,像被歲月熨平了。她想起1998年那個被她扯碎的燈籠,現在終于明白,有些光就算碎了,也會變成星星,在漫長的黑夜里,為迷路的人指引方向。
王大錘的筆記本攤在石桌上,最后一頁畫著幅新畫:老槐樹下的糖紙燈籠群里,鄭曉梅推著父親的輪椅,孩子們舉著燈籠圍在周圍,燈籠的光在地上拼出個完整的“家”字,字的邊緣散落著銅屑與槐花,像給家鑲了道溫柔的邊。
夜深時,鄭曉梅把最大的燈籠掛在父親的床頭。糖紙的光暈透過竹篾,在墻上投下晃動的小偵探影子,像個守護的精靈。她知道,從今天起,這盞燈籠會一直亮著,照亮父親的長夜,也照亮她歸來的路,讓每個平安鎮的夜晚,都有糖紙的光在流淌,像條永不干涸的甜河。
小松鼠這時叼來顆橘子糖,放在燈籠旁邊。糖紙在光暈里泛著光,與燈籠上的圖案漸漸重合。鄭曉梅笑著摸了摸它的尾巴,在父親的筆記本上,輕輕寫下:“爹,今晚的糖紙燈籠,比1998年的更亮。”
窗外的風帶著槐花的香,吹動了燈籠的竹柄,銅鈴的“叮咚”聲漫過養老院的屋頂,與遠處的鐘樓鐘聲、磨坊風車的旋律合在一起,像支被糖紙包裹的夜曲,在平安鎮的長夜里,輕輕哼唱著所有關于等待與歸來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