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修復展開幕當天,蘇硯特意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領口別著那枚老銀鎖。陸徹站在她身邊,深灰色襯衫熨得筆挺,袖口露出的銅書簽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像在呼應她頸間的銀光。
展廳里人來人往,大多是懂行的老先生,指著《金剛經》的補痕低聲討論。蘇硯的父親和陸徹祖父并肩站在展柜前,老頭手里還捏著那半塊硯臺,蘇父則握著那支狼毫筆,兩人頭湊在一起,像在研究什么了不得的寶貝。
“你看他們。”蘇硯笑著碰了碰陸徹的胳膊,“昨天還誰都不理誰,今天倒像分不開的老伙計。”
陸徹低頭,視線落在她旗袍領口的銀鎖上,指尖輕輕拂過鎖身的紋路:“就像這鎖和鑰匙,隔著幾十年,該合上的時候,一點都不費勁。”
正說著,林墨走了過來,發間的玉簪換了支更素雅的,旗袍下擺繡著幾枝墨竹。“那位客人到了,在休息區等著。”她朝角落努努嘴,“說要等你們倆一起過去。”
蘇硯心里咯噔一下。林墨這幾天總說“是位重要的故人”,卻不肯透露姓名,只說“見了就知道”。她下意識地攥緊了陸徹的手,掌心的溫度讓她踏實了些。
休息區靠窗的位置坐著個老太太,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鬢角別著朵白玉蘭,穿著件藏青色的香云紗旗袍,手里捏著串紫檀木佛珠,正望著窗外的老槐樹出神。聽見腳步聲,她緩緩轉過頭,臉上的皺紋像水波紋一樣漾開,露出雙清亮的眼睛。
“小硯?”老太太的聲音很輕,卻像根針,猝不及防扎進蘇硯的心里。
蘇硯猛地站住,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這張臉,她在父親藏著的相框里見過無數次——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里,總有這位老太太的身影,兩人挽著胳膊站在老槐樹下,笑得露出小虎牙。
“是……是周阿姨嗎?”蘇硯的聲音發顫。母親生前總提起這位“周姐姐”,說當年在敦煌臨摹壁畫,兩人睡過同一個土炕,分過同一塊干糧。母親走后,這位周阿姨就搬去了南方,再也沒聯系過。
周老太太點點頭,眼眶慢慢紅了:“我從林墨那里聽說你在修經卷,連夜就趕來了。”她看向陸徹,目光在他袖口的銅書簽上停了停,“這是……福安里的門牌碎片?”
陸徹愣了一下:“您認識?”
“怎么不認識。”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回憶,“當年我和你母親、小硯母親,總在福安里的巷口吃餛飩。你母親總說,這巷口的路燈照在門牌上,‘福’字能映出彩虹來。”
蘇硯和陸徹同時愣住。他們只知道兩家祖父是故交,卻從沒想過,母親輩竟也有這樣深的淵源。
“其實當年你祖父和陸老先生吵翻,不只是為了經卷。”周老太太摩挲著佛珠,聲音沉了下來,“是為了保護一批從敦煌運回來的經卷殘片。你祖父主張上交博物館,陸老先生覺得時局不穩,該藏起來,兩人爭得面紅耳赤,誰也不肯讓步。”
她從隨身的布包里拿出個牛皮本,翻開,里面夾著張泛黃的合影:年輕的祖父和陸徹祖父站在中間,左邊是蘇硯的母親,右邊是陸徹的母親,四人手里都捧著經卷,笑得一臉燦爛。
“這張照片,是他們吵完架第二天拍的。”老太太指著照片里祖父交握的手,“你看,他們的手指其實扣在一起呢。男人啊,總愛嘴硬,心里比誰都在乎對方。”
蘇硯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她想起父親總在深夜擦拭母親的遺物,想起陸徹說他母親臨終前還念叨著“該去看看蘇阿姨”,原來那些被歲月隔開的牽掛,從來都沒斷過。
“那批殘片……”陸徹的聲音有點澀。
“藏在德昌里老教堂的地基下了。”周老太太的目光落在窗外,“你母親當年偷偷畫了張圖,說‘等孩子們長大了,讓他們去取,交給該交的人’。”她從本子里抽出張草圖,上面畫著教堂的剖面圖,地基深處標著個小小的“藏”字。
蘇硯和陸徹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震驚。德昌里老樓已經爆破,地基早被鋼筋混凝土填滿,難道那批殘片……
“別慌。”周老太太仿佛看穿了他們的心思,“陸老先生早就料到了。他當年設計德昌里的地基時,特意留了個暗格,用防腐木封著,爆破的沖擊力傷不到。”她看向陸徹,“你手里的銅書簽,其實是開啟暗格的鑰匙,背面是不是刻著朵蘭花?”
陸徹連忙摸出書簽,翻過來,果然有朵極小的蘭花刻痕,和草圖上暗格的標記一模一樣。
“這都是命。”周老太太笑著擦掉蘇硯的眼淚,“你祖父修文物,守的是手藝;陸老先生蓋房子,守的是人心;到了你們這輩,拆的是危樓,補的是裂痕,守的是兩家的情分。”她握住兩人交握的手,把書簽放在他們掌心,“去吧,該你們做的事,跑不了。”
展廳里的討論聲還在繼續,《金剛經》在展柜里泛著溫潤的光。蘇硯看著陸徹深灰色的眼睛,那里映著她的影子,映著窗外的老槐樹,映著所有跨越時光的約定。
“去德昌里?”她問,聲音里帶著笑。
“去德昌里。”陸徹握緊她的手,書簽的棱角硌在掌心,像枚滾燙的印章,“這次,我們一起守。”
周老太太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并肩走出展廳的背影,輕輕轉動著佛珠。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合影里年輕的面孔上,像給那段被歲月塵封的故事,鍍上了層永恒的暖光。
有些重逢,來得晚了些,卻剛剛好。就像經卷上的補痕,看似是裂痕,其實是讓時光更完整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