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暮色如墨，潑滿了京城西郊的天空。

寒風如刀，卷著枯草敗葉，狠狠割在陸子辰的臉上。他卻渾然不覺，一雙眼死死盯著眼前那座掩在衰草枯楊間的孤零零的茅廬。

這里，便是姐姐“神諭”中，他唯一的希望。

“叩叩叩。”

門開一線，露出一張毫無表情的藥童的臉，目光如尺，將他從頭到腳刻薄地丈量了一遍。

“先生不見客，滾。”

一個字，冰冷如鐵，隨即吱呀一聲，木門就要在他面前無情合攏。

若是前世，陸子辰早已暴怒。但此刻，他腦中回響著姐姐那副智珠在握的鎮定，瞬間了然，這等高人，權勢與金錢是為侮辱。

姐姐的棋，他只需做最鋒利的那顆子。

他沒再上前，也未離開，只是退后兩步，在愈發凜冽的寒風中，如一桿標槍，將脊梁挺得筆直。

……

九皇子府，書房內溫暖如春。

暗衛的身影如鬼魅般融入陰影：“主子，陸公子在張神醫門外吃了閉門羹，此刻……正以身為樁，在門外苦等。”

蕭景衍正用一方雪白錦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古劍驚鴻，聞言，動作未停，鋒刃上的寒光映著他深不見底的眸。

恰在此時，那道熟悉的、懶洋洋的奇特心聲又在他耳邊響起。

【哎喲喂，我的傻弟弟，可別跟那老頑固硬剛啊！讀者劇評區都說了，那老頭吃軟不吃硬，打起來弟弟這小身板肯定要吃大虧的……】

蕭景衍擦拭劍身的手指，幾不可查地一頓。

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漾開一絲極淡的、一閃即逝的弧度。

他抬眼，聲音平淡無波：“去，點把火，給他開條路。”

“別留下灰。”

“是。”暗衛領命，悄無聲息地消失。

茅廬外，風聲鶴唳。就在陸子辰凍得嘴唇發紫時，不遠處的土路上，驟然傳來一聲馬匹的痛苦悲鳴，伴隨著車夫驚駭欲絕的尖叫：“驚了！馬驚了！快讓開！”

騷亂恰到好處，引得門內那藥童也忍不住探頭張望。

就是現在！

陸子辰抓住這電光石火的空隙，身形如獵豹般一矮，便悄無聲息地溜進了院子。

院內，一位須發半白的老者正蹲在藥圃前，借著廊下燈籠的昏黃光暈，如呵護珍寶般侍弄著一株奇草。聽到腳步聲，他猛地回頭，一雙渾濁的老眼銳利如鷹隼。

“誰讓你進來的！”張大夫勃然大怒，聲音仿佛能震落屋檐的霜，“滾出去！否則老夫打斷你的腿，讓你橫著出去！”

陸子辰迎著他噴火的目光，沒有跪地哭求，而是快步走到院中石桌旁，從懷里掏出一疊紙，鄭重地攤開。

泛黃的紙頁因無數次翻看而起了毛邊，上面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有些字跡甚至被水痕暈開，分不清是茶水，還是淚。

“貞元二十一年冬月初三，姐畏寒，手爐不離身，晚膳僅用半碗燕窩粥，唇色青白。”

“初五，氣色愈差，夜咳，如敗絮抽離。”

“初九，午后夢魘，醒后神思倦怠，不欲言語……”

記錄瑣碎詳盡，是他憑借前世泣血的記憶與今生不眠不休的觀察，記錄下的姐姐走向死亡的每一步。最后，還有他翻遍古籍，找到的兩個血字——牽機引。

張大夫的呵斥戛然而止，目光死死釘在那疊紙上。

陸子辰雙眼通紅，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令人心臟驟縮的平靜，他一字一字地問：

“先生，我人微言輕，不敢強求您出手。”

“我只想……求您告訴我，”他抬起頭，用盡全身力氣，問出了那個埋藏兩世的絕望問題，“她，還有多少時間？”

這句直面死亡的詢問，如一記重錘，狠狠敲在張大夫的心上。

他見慣了權貴頤指氣使的命令，見慣了家屬痛哭流涕的乞求，卻從未見過一個少年，如此冷靜而殘忍地，為至親求一個準確的死期。

這背后，是何等的真誠與無助。

張大夫沉默地拿起那些紙，越看，臉上的怒意便越是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濃得化不開的驚異與凝重。尤其看到“牽機引”三字時，他那布滿皺紋的眼角驟然一抽。

這孩子，是以血淚為墨，在為親人著書立傳。

他那顆見慣世態炎涼而冰封多年的心，被這孤注一擲的真誠，燙開了一道滾燙的裂縫。

“唉……”一聲長嘆，仿佛嘆盡了世間無奈。

“牽機引……好毒的手段。”張大夫將紙箋放回石桌，語氣終于緩和，“你這份東西，比太醫院那幫酒囊飯袋，強過百倍。”

陸子辰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罷了。”張大夫看著他，緩緩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想讓老夫出手，可以。去，取一管你姐姐的心頭血來。”

“老夫，要親眼看看這閻王帖。”

成了！

巨大的狂喜如山洪海嘯，瞬間淹沒了陸子辰。他對著張大夫，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因激動而劇烈顫抖：“先生大恩，陸家……沒齒難忘！”

……

陸府，海棠苑。

陸苒苒正百無聊賴地躺著，在心里進行“遠程PUA教學”。

【也不知道弟弟那邊順不順利，可得讓他機靈點，千萬別送禮，那是賄賂。咱得進行情感綁架，賣慘！對，就是賣慘！把咱姐弟情深的劇本一演，把那老頭的同情心一勾，這事兒不就成了？】

蕭景衍的暗衛剛傳回“陸子辰用絕望和真誠打動神醫”的情報，他便聽到了她這番“戰術復盤”。

他第一次覺得，這對姐弟，一個用最真誠的方式，一個用最沙雕的思路，竟完美達成了同一個目的。這世間的邏輯，在她這里，似乎總能拐向一種令人莞爾的奇妙方向。

陸子辰飛奔回府，屏退左右，將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陸苒苒適時露出一切盡在掌握的欣慰，蒼白的臉上帶著虛弱的笑意：“做得好，子辰。你比我想象中，更出色。”

一句夸獎，讓陸子辰激動得滿臉通紅，徹底坐實了姐吹第一人的身份。

當他小心翼翼取來銀針玉管時，陸苒苒看似無意地輕聲提醒：“取血時，小心些。我們的敵人，可比你想象的，更無孔不入。”

說話時，她那雙總是帶著倦意的眸子，陡然射出清冷如霜的光，掠過窗外沉沉的夜色。

陸子辰心中一凜，重重點頭。

一管殷紅的血樣被小心封存，承載著陸家唯一的希望，即將被再次送往那座孤寂的茅廬。

診斷結果將會是什么？

傳說中的“牽機引”，是否真的無解？

棋局的第一步已落下，但真正的殺機，才剛剛顯現。